悬瓠城北郊十余里外,汝水河畔,一群士兵正在采樵,也就是收割滩涂的芦苇,拿回去当柴禾,而西阳王宇文温正在旁边勘察地形。秋天到了,是芦苇的花期,汝水两岸的芦苇荡满是芦花,举目望去白茫茫一片,微风吹拂,花絮随风飘扬,景象迷人。时不时有野鸭惊起,嘎嘎叫着飞出芦苇荡,这是极好的猎物,只是宇文温此时没心思打猎,看着汝水两岸景色,琢磨着如何退敌。当前形势没有预想之中那么好,天子不断遣使诏号召周边豪强、地方官员勤王,结果勤王人数居然为零,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沦为垃圾股的宇文氏无人问津,难道有何不妥?说得直白些,如过宇文温是旁观者,也不会冒着倾家荡产的风险买这只垃圾股,即便要出手也得等到垃圾股‘触底反弹’,所以此时的宇文温,在策划下一个大利好,扭转目前的尴尬局势。从北往南直达悬瓠的官道,就在汝水河畔东边,如果要伏击敌军,就地势而言,在这河边的芦苇荡里设伏很合适,一旦敌军大队人马排成绵延数里的纵队从此经过,伏兵忽然杀出,那就是事半功倍。但除非敌军主帅是傻瓜,否则必然提前派游骑打前站,探查路边芦苇荡里有没有伏兵,甚至还可以放火,这么大一片芦苇荡一旦烧起来,里面藏了多少兵都得完蛋。所以宇文温并不是在琢磨自己的设伏地点,纯粹是仔细勘查一下悬瓠周边地形,积极备战,为接下来的悬瓠攻防战做好准备。预想中各地豪杰踊跃勤王场面没有出现,尴尬之余只能靠安州军以及吸收的豫州军来守悬瓠,宇文温面临的问题是如何尽可能守住悬瓠,各项因素都要考虑到。或者说换位思考一下,设想自己是敌军主帅,该如何攻破悬瓠。城防事宜如今有李允信主持,州兵的编练有杨素父子负责,所以宇文温有时间换位思考,揣摩敌军主帅的思路,大概琢磨一下对方能使出的攻城手段。守城光靠死守是守不住的,这只是治标,治本的办法就是野战决胜,然而在这河南平原之地,宇文氏能投入的兵力远不及尉迟氏。在平原决战,主要靠骑兵,毕竟步兵胜不能追、败不能退,骑兵数量处于劣势的宇文氏,要想在平原地区的大决战中击败尉迟氏谈何容易。从全局来说,悬瓠是宇文氏在尉迟氏地盘里的‘突出部’,如同一把匕首顶在对方腹部,不把这个匕首拔掉,尉迟氏根本就无法静下心来组织全面进攻。可想而知,对方再次派来的大军兵力不会少,而宇文氏一方的兵力相比之下就会处于劣势。但兵再少也要撑着,对于宇文氏来说,以悬瓠为诱饵,吸引尉迟氏的主力进攻,就能为己方其他地区争取宝贵的喘息时间。所以对于即将到来的下一轮悬瓠攻防战,宇文温是无论如何都要尽量拖延时间,根据敌我双方实力对比,制定的战术就是“防守反击”。要想反击,首先得守住,宇文温必须使出所有手段将悬瓠守住,持续数月之后对方兵老师疲,锐气尽失,己方援军再伺机反攻,让对方知难而退。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宇文温不是盲目自信,配重投石机和轰天雷是他‘发明’的,所以守城时相应的克制手段也有了,问题在于对方除此之外采取的另外一种攻城法。宇文温站在一处土坡上,看着面前缓缓流淌的河水,问一旁的阴世师:“阴司马,依你之见,敌军若用水攻,成功几率会有多少?”“大王,悬瓠濒水,敌军一旦急攻不下,必然会想到筑坝蓄水,而其来犯兵力肯定不会少,届时悬瓠守军怕是无力制止。”“方才绕城一周,看过了悬瓠城墙墙基,你觉得悬瓠的城墙能坚持多久?”“大王,下官资历尚浅,未曾守过城,确实不知。”阴世师是实话实说,虽然他内心不愿意和宇文温有过多接触,但事到如今别无他法,如今天子任命他为豫州司马,协助加强城防,所以免不了要和宇文温打交道。“夯土城墙,就怕被水长期浸泡,若是夯土墙质量低劣,甚至连绵大雨过后就会垮塌,悬瓠的城墙去年刚修葺过,阴司马可以去询问相关人员。”宇文温侃侃而谈,他才不管阴世师心里是不是恨他,如今公是公、私是私,该交代的他当然要交代,如果阴世师敢阳奉阴违,宇文温倒不介意杀鸡骇猴。“问问他们,哪里的城墙有隐患,尤其多问问工匠,胥吏大多狡猾,成日里说套话,说了和没说一样,你要多几个心眼。”“下官遵命。”阴世师不是刚步入官场的新人,当然知道胥吏不好对付,不管他之前愿不愿意,现在已经是天子这条船上的人,再怎么样也要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寡人听说阴司马武艺娴熟?可曾杀过人?”“回大王,蟊贼自然是杀过的。”“可曾统领一军驰骋沙场?”“下官惭愧,还未曾有过。”宇文温看着阴世师,看着这个五官端正的同龄人,随后笑了笑:“功名须得马上取,但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天子蒙尘,社稷将倾,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阴司马,你说呢?”“大王说的是。”阴世师行礼后说道,看上去面色如常,只是不知心中所想到底为何。该说的话已经说了,对方要是不知好歹,后果自负,宇文温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到汝水,他已经仔细问过当地人,汝水在雨季是有发大水的可能,以往悬瓠城不是没被淹过。当然这种情况很少见,近年未曾发生,但对于宇文温来说,悬瓠在接下来的战事里遭到水攻的概率不会小,所以要加以提防。今日他出城勘察地形,先到下游河段看看,然后又转到上游,就是要把汝水流域的地形摸透,大概估算一下如果发大水,水位大概有多高。悬瓠周边地形总体而言是一片平原,但悬瓠城本身为汝水及其支流环绕,作为防守方来说就是天然的护城河,但对于进攻方来说,这既是麻烦,也是施展水攻的好机会。汝水自北向南流经悬瓠,如果有鸟瞰图,可以看到被汝水包夹的悬瓠,大概如同一个‘中’字,可以将悬瓠看做汝水中的一个大型河中岛。如果汝水未干涸,来犯敌军时间充裕,完全可以用水攻。常见的水攻战法,是在上游筑坝蓄水,待得水量足够之后决坝,汹涌的大水可以吞没下游的敌军亦或是营寨。而又有一种水攻战法,名为‘淹灌’,主要用在攻城,那就是在沿河城池的下游筑坝,通过蓄水在上游形成一个水库,把上游城池浸泡起来。时间一久,夯土城墙根基被泡软,自然而然就垮塌,而在那之前,城中已化为一片泽国,到处湿漉漉,直接影响守城军民的起居,士气会受到严重打击,甚至会导致疾病蔓延。在平原地区,主要城池大多位于河流旁边,因为可以获得重要的水源,同时可以利用水路运输,而城中的排泄物也有了宣泄通道。正是因为城池傍水,所以这个时代攻城时借助水力也很常见,百年来比较著名的战例,其一是四十多年前的东西魏颍川之战。西魏军守颍川,东魏军来攻,围了城池之后,在城外洧水筑坝蓄水,直接形成一个大水库,将颍川城泡在水中,化为泽国。城中水深没腰,又外无援兵,在坚守了差不多一年之后,守军无奈投降。这是成功的例子,还有一个例子,是元魏和萧梁对峙时发生的。魏军占据淮水要地寿阳,位于下游的梁军想要收复寿阳,却苦于野地浪战打不过骑兵众多的魏军,于是梁帝萧衍想了个办法,那就是水淹寿阳。寿阳位于淮水南畔,其下游数百里外有一河谷名为浮山峡,萧衍调集人力物力在浮山峡筑坝拦淮,提高淮水水位,回水淹寿阳。梁军修筑的拦河大坝名为浮山堰,据说动用了二十万以上的军民作为劳动力,浮山堰主体为土坝,又以数千万斤铁料垫底,还开有溢洪道,历尽千辛万苦耗时两年才修成。浮山堰一成,其上游形成了一个巨大水库,数百里外的寿阳马上被水淹,守城魏军迫不得已弃城上八公山驻扎,梁军将士闻讯雀跃不已,只道收复寿阳指日可待。然而魏军未退,雨季来了,淮水水位暴涨,上游水位几乎与浮山堰持平,于是悲剧发生,浮山堰溃决,下游受害百姓以十万计,淮水漂尸入海。梁军试图回水淹寿阳,结果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修筑的浮山堰溃决,反倒祸害了自己国内百姓,是一次失败的水攻,宇文温在想,若是敌军依葫芦画瓢也筑堰来个水淹悬瓠,老天会眷顾他么?恐怕不会,现在已经入秋,雨季越来越远,悬瓠一旦被围而对方又用了‘淹灌’之法,恐怕不会有连绵大雨之后河堤垮塌的情况发生。淮水的流量大,而身为其支流汝水的流量相比之下小许多,拦河坝没那么容易溃决,宇文温觉得成日里焚香祷告祈祷敌军的水坝垮塌不靠谱,所以得另外想办法解决。办法是什么?很简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预先把粮食等物资转移到城中地势较高处,然后在城里囤积沙袋,就当是防汛抗洪。还要解决水源的问题,可能有人会问,若真被水淹了,到处都是水,怎么还怕没水喝?有水,并不代表这水能喝,如果悬瓠真被水淹成了大池塘,到时候各种垃圾甚至人畜的排泄物都浸泡在水中,这样的水和粪水无异,人畜喝了肯定得病。所以水井是必须的,还得将井口加高,虽然届时井水也势必浑浊不堪,但除了泥沙,好歹没那么多‘料’。这些事情,主持城防的李允信都在安排人去做,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同样重要的事情也同步在进行,那就是采樵(砍柴)。一说起守城,许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粮食要充足,在其基础上兵员多多益善,但往往会忽略一个因素,那就是燃料。这个时代的燃料当然是指柴禾,而一个城池光有粮食和人,没有柴禾是守不下去的,道理很简单,没有柴禾怎么做饭,总不能生嚼麦、粟、稻吧?更别说雨季需要生火烘烤湿漉漉的衣服被褥,冬天还得生火取暖御寒,而到了冬天,悬瓠可是会下雪的!宇文温要守悬瓠尽量拖时间,那么围城战持续到冬天甚至到来年春天都很有可能,没有燃料(柴禾),守军哪里坚持得下去。历史爱好者们说起宋元襄阳之战,都会说是‘回回炮’(配重投石机)的使用,加上粮食耗尽,导致襄阳守军投降,而实际上这看法太片面了。导致襄阳守军投降的重要原因有二,其一是援军已绝,也就是说元军彻底围住了襄阳,襄阳守军知道短期内再也不会有援军来了。其二是城中缺柴禾。襄阳守军是有些缺粮,但不至于短期内断粮,问题在于更缺柴禾,没有柴禾(燃料)就没办法生火做饭,有多少粮食都没用。所以宇文温现在发动城中军民出城采樵,凡是能烧的东西全都带回城,只要是出城的士兵,回来时都不许两手空空,这也是备战的一项重要工作。他在河边查看地形,随行人员拿着刀在滩涂芦苇荡割芦苇,宇文温此次出城带着骑兵数十,一是确保安全,二来就是要采樵。尉迟氏的大军,大概月余就要兵临城下,到时候把悬瓠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守军所需的各类物资,可就只能靠消耗库存度日了。若能熬过最初的猛攻,再过数月就是冬季,到时候柴禾的需求量更大,现在若不积极备战,多准备准备柴禾,到时候烧什么?眼见着大家收获颇丰,宇文温也对这边地区的地形了然于心,正要上马回城,却见北面官道上有一骑疾驰而来,宇文温掏出千里镜望去,片刻后大喜:这不是薛世雄么?这么快就安顿好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