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坞,是张氏宗族聚集的坞堡,坞外上等田近千顷,坞内聚集着族人、佃农累计逾千户,还不带充当护院的庄客,坞堡内库房里存放着的粮食,足以支撑坞堡两年。而在当地州郡的卷宗记录里,张氏宗族户数不过百余,拥有的土地刚到百顷,还是以下等地为主,每年缴纳的田租、户调和那些百余户的村落相当。鲜明的对比,让抵达张氏坞的宇文温陷入了沉思,他觉得这一定是体制问题。当然是体制问题,一个户数超过千户、良田近千顷的宗族,在官府里登记的信息只是“百户”、“下等地百顷”,而除此之外,张氏宗族里还有大量的庄客。这些人多为流民,被张氏收拢,充当部曲、护院、打手,官府却无法统计其人数有多少,而这些人之中,是不是有江洋大盗、通缉犯一类人物,官府也不得而知。地方官对张氏的情况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纠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因为对于天下遍地都有的坞堡就是时代特色,而坞堡内是和官府管辖绝缘的。坞堡又称坞壁,古来有之,最初是一种民间防卫性建筑,用来防流寇、山贼,待得局势动荡,富豪士族之家为求自保,也纷纷构筑坞堡营壁。汉末动乱,坞堡成了各地宗族的避风港,而三国归晋没多久八王之乱爆发,中原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坞堡就成了许多宗族最后的依靠。乱世到来,有条件的家族纷纷南下江表,是为衣冠南渡,而一般百姓却无法逃到天远地远的江表,于是纠合宗族乡党,屯聚坞堡,据险自守,以避戎狄寇盗之难。数百年战乱,中原生灵涂炭,只有靠着大小坞堡的庇佑,人们才能在乱世之中活下去,所以,坞堡独立于官府统治之外自成天地,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北方遍地坞堡,护佑着大大小小家族在五胡十六国中顽强存活下来,对于各国统治者来说,单一坞堡并不是不能攻下来,问题是得不偿失。坞堡主们愿意按时交纳一定量的粮食、布帛,对统治者来说倒也不错,于是坞堡就这么在夹缝中存活下去。到了北魏时,统治者无力改变现状,于是和坞堡主们妥协,实行宗主督护制。所谓宗主督护制,就是朝廷承认坞堡主(宗主)的既有利益,将其利益合法化,承认坞堡主(宗主)对于依附的百姓具有管辖权。让宗主们督护百姓,并督促百姓缴纳赋税、承担徭役,同时宗主们还要维护基层治安,这种做法就是间接让出基层政权,由宗主们代为效劳。而大小地主出身的宗主们,自然不会老老实实与官府合作,藏匿户数、逃避赋税徭役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后来北魏实行“三长制”,废除宗主督护制,以抑制豪强隐匿户口和逃避租调徭役,由官府直接控制基层政权组织,但坞堡依旧在,宗主们依旧和官府玩藏匿户数、偷税漏税的把戏。而在南方,尤其两淮一带,因为地处南北交界处的中间地带,有坞堡做倚仗的宗主们,首鼠两端,同样是官府头痛的人物。宗主们相互间联姻、互为奥援,犹如一团乱麻,官府想要梳理却无头绪,调兵来攻,费时费力不说,一旦啃不下来,后患无穷。不仅如此,某些比较有野心的坞堡主,仗着地处水路要道捞偏门,那就是派出部曲假扮水寇、马匪,拦路抢劫、杀人越货。这种坞堡明面上很正常,但实际上就是贼窝,是地方治安的一大毒瘤,然而要想根治却很麻烦,以千年来官僚们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德性,只要坞堡主不公然闹事或做得太过分,他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乎,两淮之地的强宗著姓,凭借坞堡过着土霸王的生活,对于州郡官员来说,这些地头蛇不惹事就行了,至于将堡户纳入官府管辖、让这些坞堡主足额缴纳赋税,那是自讨没趣。而对于即将对两淮用兵的宇文温来说,如何跟各地坞堡主打交道是很头痛的问题,他没有那么多精力和对方周旋,也没那么多好处来收买对方。封官许愿,且不说他有没有那么大能量让朝廷同意‘批发官职’,那些地头蛇们可不会蠢到被一张任命书骗得死心塌地,然后出人出粮压上身家跟宇文温去建功立业。豪强们以家族利益为上,宇文温何德何能在短期内收复对方人心。可以预见的是,对于宇文温的招揽,坞堡主必然阳奉阴违,非敌非友,在宇文氏和尉迟氏之间摇摆不定。而宇文温的兵力不算充足,一旦对淮水下游用兵,肯定会把侧翼、后方暴露在这些首鼠两端的坞堡主面前,到时候对方会不会借机捅他一刀可说不准。所以,王頍献策来个快刀斩乱麻:把光州附近地区、未来行军路上及侧翼的坞堡全都干掉,管你是敌是友。可以预见这种行为会引起轩然大波,许多观望的坞堡主会就此倒向尉迟氏甚至陈国一方,不过宇文温不在乎,因为他觉得后世一个段子说得好。德国若要消灭意大利,只需要几个师,德国若要协防意大利,需要几十个师。要把各地坞堡主稳住,需要投入大量的兵力,而宇文温没有那么多兵力,所以就选择最直接、简单的办法,好处他来拿,骂名由王頍来背。骂名,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屠戮良民”一类污名,强宗族姓聚居坞堡,其中总有人有亲戚、姻亲在各地为官为将,到时候上书天子来个‘血泪控诉’,无论如何都要有个交代。事情要是闹大,到时候就是出馊主意并且随军参谋的王頍倒霉。至于好处...来到库房,宇文温看着满仓的粮食,心情愈发好起来,张氏坞里囤积的粮食,除去留给平民的口粮,可以拿出五万斛,足够二万五千人一个月的口粮。而这段时间以来,宇文十五率领兵马击破了十座坞堡,不计留给平民的口粮,得粮将近四十万斛,缓解了官军的粮食供应压力。不仅如此,还收得百姓将近一万户,良田三千顷,全都纳入州郡官府的管辖之中。这只是开始,而最大的好处,不止于此。宇文温转入血迹斑驳的议事厅,厅内匍匐着一群身着布衣的男子,他缓缓走到上首,坐在胡床上,看着脚下这一大群人,不发一言。上首之人不说话,匍匐在地的人们,没有人敢吭声,不知过了多久,宇文温开口问道:“李宗主在否?”匍匐最前面的一名中年人哆哆嗦嗦的答道:“草...民...草民李某在。”声音打着颤,宇文温能看见对方额头上冒出汗珠,随即以平和的口气说:“李宗主,起来说话。”“草...民、不不不...不敢。”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乡下土豪,见着传说中杀人逾百万的藩王,话说不利索很正常,宇文温不打算这么和对方交谈,于是再度开口:“无需如此,大家都起来。”一群人赶紧起身,不过还是低着头,聆听宇文温的训话。“李宗主,此次官军攻拔张氏坞堡,你们族中子弟出了大力,主将已将具体情况上报,寡人看过后很高兴。”“能为大王出一份力,是草民的莫大荣幸!”“很好,那么,张氏留下的烂摊子,由你们李氏来管,接下来该如何做,你们明不明白?”“明白,草民明白!”“明白?说说,要怎么做?”“回大王!某等首先要开展春耕,然后组织人力物力,为官军输送粮草,以确保官军军需用度!”“那么...”宇文温收起笑容,冷冷的问道:“寡人可以相信你们李氏能完成这些事情么?”“大王放宽心,李氏上下,无论如何都会完成这些重任,如有差池,愿以全族人头谢罪!”“误了寡人的事,你们全族死上三遍都不够!”宇文温的声音忽然高了几分,吓得在场李氏众人哆嗦不已,不过他随后说出的话,让众人欣喜若狂:“不过,若是办得好,这坞堡,尔等以后就传给下一代吧。”“谢大王,谢大王!草民等虽万死不辞,也要为大王...”“行了行了,废话不多说,寡人要看实效...”光杀人解决不了问题,得填补“空缺”,若把各地坞堡的原主人干掉并且分兵把守,宇文温没有那么多兵力,所以,需要扶持听话的宗族上位。各地都有大大小小的宗族,实力位于前列的宗族多有坞堡,那些小宗族就只能仰人鼻息,而当这些小宗族被人扶持,将那些原来的地头蛇取而代之后,忠诚度会很高,办其事来也会很卖力。不仅如此,为了维持住好不容易占据的田地,新上位的地头蛇必然极度依靠那个给他们机会、让他们取而代之的人,以防止原强宗著姓余孽们的反攻倒算。这是一个扩充势力的极好机会,以对两淮用兵为由,将光州周边大片地区的豪宗著姓换一遍血,新上位的宗族只会紧紧抱着一人的大腿,那个人,就是西阳王。这些新上位的宗族,根基不稳,对于外力的影响抵抗能力不足,需要扶他们上位的西阳王遮风挡雨,需要靠着西阳王来给族中子弟以入仕的机会。所以,宇文温要稳住光州周边局势,为向淮水下游用兵提供一个稳固的后方,那么扶持新宗族,比收买已经变成地头蛇的强宗著姓要划算得多。王頍在叶城向宇文温献策,其中就包括这一手段,正如宇文温借着平定江州、岭表之机,将当地豪强纳入他的控制范围那样。这一手段,宇文温觉得用一个词来形容比较贴切,那就是“腾笼换鸟”,将那些坞堡主换成自己的追随者。这些新上位的宗族为求表现好,必然干劲十足,不存在阳奉阴违的问题,可以让宇文温集中兵力,和敌军野战决胜。再把眼光放远一些,光州地区位于大别山北麓,通过光黄道和大别山南麓的黄州总管府地区相连,是黄州商队北上的必经之路,以黄州为基本盘的宇文温,向光州及周边地区扩张势力,再合适不过。争天下,要么在国都发动宫变、兵变,譬如司马家上位的高平陵之变;要么靠着扎实的基本盘,和群雄逐鹿中原,一如太祖宇文泰以关中起家那样,王頍给宇文温的建议,就是两个方面都要做准备。王頍提出这样的策略,直指宇文温隐藏在心灵深处的野心,稍有不慎,就会有被宇文温灭口的危险,不过王頍说得有道理,宇文温也不介意稍微暴露些许野心。既然有野心,那么想要实现野心就得有许多人追随以做帮手,对于王頍这种‘自带干粮’贴上来的谋士,宇文温若不用,还能用谁?他又没有王霸之气,没有‘虎躯一震、再震、三震’就能让世家高门精英人才纳头便拜的异能,有的只是辛辛苦苦培育起来的利益团体。当越来越多的势力被吸纳入这个利益团体,宇文温的羽翼就越来越强,唯一的前提是不断的打胜仗,用胜利来鼓舞追随者。离开议事厅,宇文温走上张氏坞墙头,破损的坞堡墙壁缺口处,此时已经树起木栅,他看看西面的太阳,又看向一片云雾朦胧的东北方向,眺望良久,随后一声长叹。不断打胜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不是天命战神,能够有绝对信心百战百胜,能做到的就是战前周密策划,战时拼尽全力。而即便真是战神,那又如何?西楚霸王项羽,在战场上威不可挡,然而麾下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少得可怜,楚汉相争,项羽亲自打的仗都能赢,可没他参与的战事,楚军就吃瘪。打来打去,项羽在一次次的战术胜利中走向末路,其教训发人深省。宇文温正在发呆,张鱼近前说有事禀报,今晚宇文温一行要在张氏坞过夜,方才李宗主私下向张鱼请教一事,于是张鱼转来汇报郎主。“请教?李宗主莫非是想向你行贿?这可不行,勿以恶小而为之。”“呃,郎主...”张鱼看看左右,声音愈发小声:“李宗主得知郎主今晚下榻坞中,便想让自家未嫁小女前来侍奉...”“嗯?”宇文温闻言一愣,脑海里不由自主冒出尉迟炽繁的样貌,随即笑了笑:“你去回他,好好说,就说寡人思念王妃,无暇他想。”“是,郎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