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州,州治宋寿城内一隅,宁氏大宅,卧病不起的钦州刺史宁猛力躺在榻上,与坐在身边的儿子宁长真交谈,房间里充斥着药草味,而先前面色蜡黄的宁猛力,此时红光满面。将死之人,会忽然容光焕发,此即为“回光返照”,宁长真知道这种说法,见着一直病恹恹的父亲忽然精神矍铄,明白父亲就快不行了。他心中悲痛,却强忍着泪水,倾听父亲临终前的教诲。宁猛力也知道自己忽然精神好起来意味着什么,顾不得许多遗憾,抓紧时间交代后事,他一把年纪,也该去了,家族的重任,就要靠儿子去挑了。“我....时日无多,待到那日,朝廷必然会让你继任刺史...刺史一职,而族中事务,你....处置多年,当无大碍..”“你是..在陛下那里留了名..的,所以,城里没人敢..乱来....”“平日,多和南洋公司的人往来,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父亲所说,孩儿谨记在心...”“还有,”宁猛力缓缓说着,宁长真认真听着,其实父亲要说的话,他都知道,但父亲不交代清楚,恐怕死不瞑目,所以他必须听。宁长真本来得天子信赖,要在中原为官,但父亲宁猛力身体不好,天子为防钦州有变,让他回到家乡侍奉父亲左右。钦州即当年的安州,被纳入周国治下后,因为与山南安州重名,便以宋寿城外钦水为名,改名“钦州”,安州宁氏就成了钦州宁氏,刺史一职,依旧由宁猛力担任。现在,宁猛力快不行了,种种迹象表明,他去世后,儿子宁长真将会顺利继任刺史一职。宁氏是钦州大族,距离中原天高地远,按说刺史一职也确实该宁氏世袭,但宁猛力可没那么糊涂,他知道如今形势不同,若宁氏还抱着钦州为宁氏所有的想法,那么迟早要要倒大霉。如今的朝廷,实力非比寻常,一旦钦州有事,官军乘坐海船只需数日就能抵达钦口登陆,甚至不要官军动手,南洋贸易公司的“髡军”就会先扑过来。形势变了,钦州虽然远离中原,但随着海上航线的成熟,所以实际上并不远,宁氏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明面上服从朝廷,实际上在钦州自行其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一点,他必须让儿子记住,而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宁氏要想保住基业,就得当朝廷的鹰犬,不仅是守户之犬,还得是猎犬。猎物在哪里?其一是交州。交州总管府如今局势稳定,但凡事都有万一,宁猛力知道一旦交州有事,官军自广州、南中出击时,身为钦州刺史的他或者儿子,必然也要带兵助战。这一点很重要,不可以找借口推脱,否则一旦让天子认为他们宁氏有异心,灭族之祸怕是为期不远。同样的道理,钦州以北的西源地区,也是朝廷要用兵的2地方,新设立的邕州总管府,一旦有事,最近的援军就是钦州驻军。邕州州治南宁,取自“南疆安宁”之意,距离钦州宋寿大概两百多里路程,而钦州,将是邕州的南面门户,大量物资、人员进入邕州,都要经由钦州进行中转。而邕州总管府位于西原地区,到处都是西原蛮,在西原蛮之中颇有影响力的宁氏,一定要协助朝廷稳定邕州周边形势。一定要让朝廷(天子)知道,宁氏对于稳定西原地区局势有大用,如此来,才能保家族兴盛不衰,宁猛力担心儿子意识不到这点,这几日都在反复强调。朝廷已经正式决定,从今往后公文行文都统一用“岭南”指代岭表地区,而朝廷认为岭南地域广阔,光靠桂州总管府、广州总管府、交州总管府来管,不好管,所以,增设邕州总管府,容州总管府。此即为“岭南五管”,宁氏所在钦州,归邕州总管府管辖,为了确保邕州安全,朝廷即将投入人力物力,打通邕州和钦州的陆上驿道,宁猛力让儿子将这件事当做头等要务,一定要协助朝廷将道路修好。这是公私两便的事情,对于宁氏来说大有好处,宁猛力怕儿子拎不清,这几日也是反复强调。朝廷在西原地区、郁水流域设邕州总管府、容州总管府,实际上除了治所所在地,其他州郡都是所谓的“羁縻州郡”,不是正常的行政区划。各羁縻州郡的刺史和郡守,都是由当地酋帅担任,然后自辟僚佐,朝廷并不会从中原派遣官员、移民到这些地区。宁猛力知道,朝廷设这两个总管府,除了便于将西原地区、郁水流域纳入治下以外,另一个目的,就是大力发展甘蔗种植,要鼓励羁縻州郡种植甘蔗,然后制成蔗糖,经由水路(郁水)过苍梧运往下游的广州番禹。这种几乎是以赚钱为目的而设立的总管府,并没有把宁氏逼到绝路,宁猛力觉得家族如果不表现好些,从中分一杯羹,万一被别的豪族抢占先机,日后宁氏恐怕地位不保。邕州到钦州的陆路打通,那么邕州出产的蔗糖,就能直接运抵钦州,本来就参与海贸的宁氏,有了充足的蔗糖,做起买卖来,底气不就又足了几分?更别说钦州沿海盐场出产的海盐,经由陆路运抵邕州,向周边西原蛮销售,这也是一门暴利的买卖。宁猛力生怕儿子扔了金山不要,忽然坐起身,紧紧抓着儿子的手大声说道:“这条财路一定要抓住,靠着南洋贸易公司,好歹保得家族基业啊!”宁长真见着父亲如此激动,吓得赶紧点头:“父亲!孩儿知道,还请父亲莫要激动,先躺下....”“你莫要口头上答应,却不往心里去!”“是,孩儿知道的。”“不要光点头,要记在心里!”宁猛力说着说着,愈发激动起来:“高凉冯冼氏地盘靠海,人家有海贸,不愁;泷州陈氏不靠海,但得天子恩准,陈氏子弟到容州总管府地界大规模开荒,建甘蔗种植园...”“我们靠海,也有船队,但做海贸却比不过冯、冼氏,论人数,比不过陈氏,所以没法到邕州去大规模垦荒、种甘蔗,但我们有海港,有海盐,只要邕州和钦州之间的商路通畅,一样..一样获利颇丰。”见着父亲激动成这样,宁长真颇为担心,向来不擅长经营的父亲,自从和南洋贸易公司的掌柜们往来密切后,说起经营之道那是一套一套的,愈发啰嗦起来。但这些道理,他也懂,所以不需要父亲再多说什么。宁长真当年率兵北上,协助尚在潜邸的天子于两淮作战,对于天子的行事风格大概有了解,而与南洋贸易公司的掌柜们交往多了,自然知道如今大势所向。朝廷就是要推进海贸,为此不惜大动干戈开荒种甘蔗,谁看清楚这一点,然后积极响应,那就一定有好果子吃。朝廷的实力,他是真真切切感受到的,不要说天子的亲军,不要说广州总管府的军队,就是南洋贸易公司的“髡军”,都不是好惹的,他脑子有问题才会和朝廷对着干。这一点,族中有头有脸的人都看得出来,真要有谁不自量力要搞事,不用朝廷发话,大家就就把此人捆了,交给朝廷处置。面对放不下心的父亲,宁长真几乎是要拍胸膛保证,保证日后一定要为家族着想,效忠朝廷(天子),为朝廷做马前卒。然而宁猛力依旧絮絮叨叨,因为他发现儿子漏了一件事,随后问:“还有呢?”宁长真被父亲问得莫名其妙:“啊?”“啊?你还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宁猛力又激动起来:“读书!读书!让族中子弟多读书!然后选好苗子去广州读书,去黄州读书!参加考试,做官啊..咳咳咳...”“是是是,父亲说得是!”宁长真赶紧扶着父亲躺下,“孩儿知道的,要读书,要读书。”宁猛力依旧不放心:“你在天子那里留了名字,不愁没官做,又和天子左右相熟,出事了好歹有人帮说一两句话,日后呢?子孙后代呢?嗯?”“一定要有人当官!最好在朝里当官,就算当不了官,也得在朝中有人脉,人脉是什么?考试的同年!不然没人庇护,家族就要败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