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夜，宇温躺在榻辗转反侧，看着身边熟睡的尉迟炽繁，想起多年前的旧事，当年旧事如今被人借题发挥，让宇温只觉心烦躁，却又不能和皇后说。流言，目前还只是处于萌芽状态，未曾传到尉迟炽繁和太子耳，李三九派人追查过，却无法查到最初的起源处。幕后主使看来很谨慎，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而言，想要揪出幕后主使基本不可能，除非对方出昏招露出破绽。宇温觉得与其等着别人露出破绽，还不如自己想办法解决，编造流言的幕后主使是谁，其实已经是首先要找到的答案。因为以尉迟炽繁的娘家身份，这种破事迟早会出现，光靠防人之口是防不住的。更别说，流言的起点源于一个事实：尉迟炽繁当年确实失踪过一段时间，这一点无法否认。大象二年初，天元皇帝在宫遇刺，这件事情闹得很大，与此同时，西阳郡夫人尉迟氏失踪一事，同样传遍长安。当然，尉迟炽繁是被宇温藏起来了，有宦官李三九陪伴，只是对于外界而言是失踪了。于是，流言的编造者借着这一明面的事实，开始编故事：一分事实，九分虚构。说尉迟炽繁是被猴精“猴玃”掳走，带回蜀地老巢，玩弄数月（实际尉迟炽繁失踪没那么长时间）致使其怀孕后方才放回。于是，次年出身的宇维城（当今太子），是野种。实际这种流言经不起推敲，因为按照宇维城出身的时间反推，再看样貌（像宇温），知道“野种”之说纯属无稽之谈。但是，这种辟谣方式苍白无力，因为这不是公堂断案，原告、被告双方对质，摆事实讲道理、有人证即可。若如此能澄清事实真相，那么欧阳询也不会这么倒霉，被流言侮辱多年，百口莫辩。坊间关于欧阳询身世的流言，在陈国时有了，细节确实经不起推敲，因为按着流言里的时间线，欧阳询之父欧阳纥南征岭表时是梁国大同年间。然而根据李三九所查资料推算，那个时候（以大同年号最后一年记，侯景之乱爆发前两年），欧阳纥应该还不满十岁。所以，大同年间真要有梁国的“欧阳将军”南征，从年龄来看应该是欧阳询的祖父欧阳頠。事实，到了南梁末年（陈霸先已于建康杀执政王僧辩，控制朝政），确实有梁军南征岭表，领军主帅正是欧阳頠。那时距离大同末年已过十来年，欧阳頠还未进入岭南地界，其担任前锋的儿子欧阳纥（时年已有二十）便已攻破始兴，也正是那年，欧阳询出生。且不说人、猴之间的生殖隔离，以事实而言，欧阳询不可能是“野种”。但他倒霉倒霉在长得丑，身材消瘦、耸肩，看起来像猴，而且欧阳纥后来在广州刺史任反叛，所以作为逆贼之子，侥幸苟活的欧阳询被人编排、羞辱，都不敢多说什么。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龌蹉的流言这么流传开来。寻常百姓听到这种流言，好心理作祟之下只会觉得刺激，首先欧阳询长得丑是事实，其父欧阳纥造反也是事实，所以，欧阳纥因为妻子被猿精奸污产子导致性情大变、以至于日后造反，难道不符合逻辑么？这种时候，说什么大同年间欧阳纥不满十岁，对于喜欢听鬼怪故事的百姓没有用。同理，大象二年初失踪了一段时间的西阳郡公夫人尉迟氏，被猴精强占以至于生下野种这种事，难道不让底层百姓津津乐道么？一说到高高在的贵妇人被妖怪玩弄、产子，粗胚们自然来了兴趣，而许多人也许在传谣时并不知道，当年的西阳郡公夫人，是如今的皇后。当流言广为人知，大家回过神来，知道西阳郡公夫人和当今皇后是同一人，那么，幕后主使的一个目的达到了：诋毁皇后和太子的声誉。而关于欧阳询身世的流言，不过是个引子，让大家知道猿精掳走女子使其怀孕产子有“先例”，然后引出关于皇后遭遇的流言。这种流言传出来，必然受到粗胚们的关注，在他们看来官府的解释是掩饰，那么当流言四处扩散，对于皇后和太子的名誉是很严重的损害。不过，只靠流言，能达到废后、废太子的目的么？当然不会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怀疑的种子只要在皇帝心种下，随着时间流逝，条件合适的时候，必然会发芽，然后长大。譬如，西汉的巫蛊之祸，那年汉武帝刘彻将近花甲，太子刘据接近不惑之年，小人江充从作梗，使得父子相猜，最后逼反太子。曾被汉武帝宠爱的卫皇后自尽，而太子在逃亡过程走投无路自尽。事后，回过神的汉武帝欲哭无泪，杀光了所有与太子之死有关的嫌疑人，筑思子台，怀念自己苦心培养起来的接班人。但这又有什么用？妻儿都死了！那么，数百年后，皇帝宇温会不会疑心生暗鬼，被人加以利用、暗引导，逼反自己苦心培养的太子宇维城、逼死自己曾经宠爱无限的皇后尉迟炽繁？这大概是幕后主使希望看到的一幕，而造成夫妻隔阂、父子相猜的种子，是这个流言。宇温知道自己有多疑的毛病，一些臣子们大概也能看出来，那么，针对这个“性格特点”量身定制的流言，首先能够“提醒”他，妻子失踪期间**。于是，当妻子年老色衰，宠爱不再时，当年旧事涌心头，他对皇后的厌恶会快速增加。加太子渐渐长大，步入壮年，却距离即位遥遥无期，那么，父子之情迟早蜕变为权力之争的水火不容，于是，猜忌之心有了。不得不说，这种流言是在利用人性弱点：皇帝是孤家寡人，甚至连皇后、太子都必须提防。宇温如今年富力强，搞不好还能活许多年，那么，当太子渐渐步入壮年，基于权力斗争的本质，太子成了他必须重点提防的一个人。从动机和能力来说，皇后在宫里，完全可以为了儿子（太子），来个里应外合，让“老不死”的赶紧嗝屁，以便太子提前位。多疑的“老不死”，会渐渐对皇后和太子起疑，那么先前流言埋下的种子，在这个时候会发芽，让“老不死”厌恶皇后，连带着怀疑太子。最后，事态失控。被人如此算计，宇温哪里能不气得差点爆血管，但对方有一点破绽，那是尉迟炽繁失踪一事，宇温根本是幕后主使，所以，不存在怀疑妻子的问题。面对这个动机极其阴毒的流言，宇温不敢掉以轻心，然而他不能傻乎乎的公开辟谣，不然天下百姓反倒会觉得怪：你这么大张旗鼓的解释做什么？心虚？莫非皇后当年真被猴精玩过？那么太子果然是野种？！这种事情，可是有“前车之鉴”，那是清代的雍正皇帝为了辟谣，尤其是澄清自己得位不正的谣言，特意写了《大义觉迷录》，刊行天下。他的本意是要辟谣，结果这么一搞，本来各地百姓都没听过继位谣言，到后来纷纷传起谣言来。如此南辕北辙的事情，到了雍正之子乾隆皇帝继位，实在看不下去，把自己老爹所写的《大义觉迷录》列为**，尽数焚毁。在天下人看来，雍正此举，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最好证明。宇温可不会犯这种错误，所以，绝不会掉进幕后主使设的圈套。想着想着，他披着衣服起身，将尉迟炽繁身被子扯好，自己转到外间，点起蜡烛，开始奋笔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