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中午,烈日当空,带着腥味的海风夹杂着热浪吹向耽罗港码头,码头此时已停止货物装卸,装卸工们“下班”,纷纷涌向不远处的饭铺。几家饭铺肩并肩靠在一起,其厨房内,大厨们正忙着做饭,手握如同小铲般的锅铲,在宛若大盆的大铁锅里搅动着。已经煮好的饭,被大厨倒在锅里,加入适量猪油、猪油渣,还有些许酱油,做成猪油拌饭。帮厨的小工在店内奔走、备料,厨房里一片热火朝天的模样,阵阵肉香、油香向外飘去,让等着交钱打饭的青壮们不断抽动鼻子,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炉灶烧煤,炉火很旺,大厨们挥汗如雨,将猪油拌饭做好,两名小工上前,将发烫的大铁锅抬到店口架子上,然后在旁边摆好一个个大碗,再用大铁勺盛饭。排队等候多时的青壮瞪大眼睛,看着小工盛饭,生怕对方一不留神,让本该随着饭米入碗的油渣掉出去。等到饭盛好了,会加个咸蛋,咸蛋是带壳的,因为剥下来的蛋壳还可以泡水,泡出来的水,总是有一点咸味,装卸工们可不会错过这点好处。猪油拌饭加咸蛋,就是耽罗港区青壮劳力最喜欢的“正餐”,因为可以填肚子,又有些许油、盐。人吃了油、盐,可以有效恢复体力,所以对于从事重体力劳动的人们来说,猪油拌饭就是人间美味。早、中、晚三餐,中(午)餐猪油拌饭,两餐炊饼,还有很便宜的大碗茶解渴,这对于许多来耽罗之前饭都吃不饱的人而言,干活再苦再累都值得。装卸很累,装卸工们如果吃不饱,就没力气扛麻袋、装卸货物,寻常人家向来是一日两餐,也就是朝食、夕食,但在码头上装卸货物的青壮们,却能有一日三餐。这是延续至周国国内各大码头的惯例,虽然耽罗身处海外,港区的各种规章制度和惯例都照搬中原,这就让聚集耽罗的百济、新罗穷人们,得以养活自己。饭铺不远处的凉棚下,装卸工们三五成群,端着碗,或蹲或站,津津有味的吃着猪油拌饭,时不时以各自家乡话交谈。他们是在国内(新罗、百济为主)过不下去的穷人,因为各种原因,通过不同途径来到耽罗,在这里靠卖力气养活自己,虽然辛苦,却总比在家乡好许多。在家乡,穷得只能吃野菜粥,要么给人做牛做马,地位连狗都不如,要么欠下一屁股债,几辈子都还不完。对于许多穷人来说,反正留在家乡没有任何希望,还不如想办法到传说中的“富贵岛”碰碰运气。所谓富贵岛,指的是耽罗岛,耽罗岛当年为百济藩属,如今认周国为宗主国,因为耽罗成了重要的贸易中转港,所以有各国的海船云集。入港的船只带来大量货物,出港的船只同样装载大量货物,若以港口的“货物吞吐量”计,耽罗港(商港)是东海地区最繁忙的海港。因为商贸发达,加上周国在耽罗驻军,把耽罗当做国内重要海港经营,所以耽罗十分繁荣,岛上居民的生活水平不错。但因为耽罗国民人数相对较少,所以缺乏劳动力(相对而言),那么,百济、新罗、倭国的国民跑到耽罗务工,可以获取不菲的收入(相对而言)。一开始,是一些穷苦渔民跑到耽罗后滞留不归、上岸务工,渐渐地,各国海船上的穷苦船员发现给耽罗岸上的掌柜们做工,比给自家船主做工好许多,于是上了岸后,就再也不会回船。如此行为,船主哪里答应,轻易不许船员上岸,但禁不住船员是大活人,直接跳海游上岸。耽罗港区由周国负责实际的管理,而按照耽罗港的规矩,只要上了岸的“无业游民”就归耽罗(港区)管,若此人不愿意离开,谁也不能强拉。所以有越来越多的船员抵达耽罗后,选择留在这里,变成“逃人”。留在耽罗的人,可以靠着劳动获得可观的报酬(相对而言),然后伙食也好,至少偶尔会有咸蛋和猪油拌饭吃,比起之前的艰苦生活可要好得多。耽罗官府欢迎外国人前来定居,而“逃人”在岛上为周国掌柜、船主们做事,表现得好了,还能有机会前往富庶的中原定居。这对于海东各国的穷苦百姓来说,无异于一个脱离苦海的好机会。这个好机会,被那些来过耽罗却因故没有留下的渔民、船员口口相传,传回国内,让各国沿海地区许多穷人有了盼头。所以除了渔民、船员,还有越来越多的沿海地区普通百姓挺而走险,想办法到耽罗,然后辗转去中原。各国官府当然不会容忍如此行为,因为敢于冒险出海前往耽罗的人,大多是青壮,而青壮劳动力对于国家来说是很宝贵的财富。虽然各国千方百计防范,采取许多措施阻止沿海百姓出逃,却因为海岸线漫长导致收效不大,这些年不断有人冒着风险偷偷出海,想尽办法来耽罗。这种行为唤作“偷渡”,风险当然大,但风险再大,也挡不住各国沿海地区穷人奔向美好新生活的脚步。此刻,身处凉棚之中吃饭的装卸工张牛童,就是偷渡来耽罗的新罗人,在这里,他从事着“码头装卸”这份很累的工作,但几乎每天都能吃到的猪油拌饭,是他以前从未想过的美食。吃着猪油拌饭,咀嚼着美味的猪油渣,张牛童看着港区里如林的桅杆,觉得有些恍惚。他姓张,无名,因为小时候给人放牛,就被称为张牛童,双亲早逝,又无亲戚照应,所以日子难过,吃不饱穿不暖,给人做牛做马,累死累活不过苟延残喘。后来听说只要能到海上的“富贵岛”,就能过上好日子,他把心一横,跟着同村几个年轻人,一起上了“黑船”。海上颠簸,他又晕船,被颠得黄胆水都吐出来,好不容易到了地方,算是半条命都没有了。然而到了耽罗,见着繁华的港区,张牛童觉得自己的半条命花得值。即便是在耽罗港口码头当装卸工,每天都累得不行,但在这里,好歹时不时有猪油拌饭吃,不会被官府征发上战场送命,光是这两点,对于张牛童来说就很不错了。至于被工头盘剥,又算得了什么?他和几个同村青年身无分文,船主愿意送他们来耽罗,当然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得在耽罗做苦力至少三年。一开始,大家确实累得熬不住,不过因为吃得比在家乡好,所以渐渐就适应了。大家适应了在耽罗的生活,对于家乡虽有思念,更多是因为那是自幼长大的地方,但苦日子可不好过,所以没人想回家乡。更别说如今国内战事连连,他们这种如同草芥般的贱民,一旦上了战场,搞不好哪天就这么死了都没人收尸。但在耽罗就不会了,装卸货物再累,也好过在战场上等死。张牛童看着海面发呆,旁边的装卸工们开始闲谈,谈起自己听到的各种传闻。他们之中有百济人,也有新罗人,虽然两国是敌国,但对于身处耽罗的两国人来说,战争和他们无关。新罗和百济,底层人民语言互通,所以交谈起来没问题,聊着聊着,就有人诉起苦来。苦是什么苦?饥寒交迫的苦,家破人亡的苦,连狗都不如的苦。自从高句丽败给周国、丢了好大一块国土之后,满门心思对付东南面的新罗,而百济和新罗是敌国,于是高句丽和百济联合起来,想要伺机攻灭新罗。这些年来,高句丽和百济的军队隔三差五就要进犯新罗,新罗边境烽烟四起,但新罗军队很顽强,接连击退两国来犯兵马。三国之间,战事时断时续,贵族们也许不在乎,但百姓就遭了殃,本来日子就过得苦,还被官府征发上战场,即便侥幸活着回来,回到家乡时,搞不好家已经散了。烽火连年,三国边境不得安宁,外敌来犯,官府就要坚壁清野,大家辛辛苦苦种下的庄稼被破坏,家园被一把火烧了,可地租却不会因此减免。若是官军对外用兵,百姓倒是不用坚壁清野,可官府要加租加税,沿途百姓还得从军,输送粮草、修建营寨,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无论是别人打过来,还是官军打出去,最倒霉的还是普通百姓。烽烟不止,农民纷纷破产,好一点的变成佃农,差一点的全家卖身为奴,子子孙孙都是奴婢,连大户家养的狗都不如。日子越来越难过,造反又不可能成功,索性一咬牙,渡海来“富贵岛”。在这里虽然干活很累,又被工头盘剥,但好歹有猪油拌饭吃,还不用上战场,住处虽然不怎么样,好歹冬天不会四处漏风。无论是百济还是新罗人,都不关心自己国家是否灭掉对方国家,那都是贵族们要考虑的事情,他们作为普通人,就想活下去。张牛童听着大家诉苦,心中颇为感慨,家乡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所以大家都在想办法找活路。活路在哪里?在耽罗。他来耽罗有一年多,随后这一年多时间里,陆陆续续又有许多新罗人来到耽罗,当然,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偷渡”过来的,一个个面黄肌瘦,就像他当年那样。其中还不乏同乡,他问起家乡近况,大家都摇摇头。战争无止无休,官府加派的劳役、田租越来越重,贵族、大地主们趁机兼并土地,许多人家实在难以为继,便开始卖儿卖女。说起这事情,有人长吁短叹:“家里穷,养不活那么多儿女,与其留在家里一起饿死,还不如把小的卖了,得了钱,家人好歹有一口野菜粥吃,而卖出去的儿女,若遇到好人家,总是能混得肚圆。”“家乡的大户们,不需要那么多奴婢,可中原却不一样,大掌柜们开出价钱,各位船主就到新罗、百济联系当地大户,收购婢女。”“中原大掌柜开的高价,过了几手,到了国内大户,依旧有得赚,所以,那些日子过不下去、子女又多的人家,就开始卖女儿。”“这些苦命的小娘子,一个个面黄肌瘦,可中原大掌柜不在乎,运到耽罗后,静养一段时间,好吃好喝养着,然后教汉话教礼仪,”“几个月时间,人就没那么蔫,规矩懂了,汉话也会说会听了,然后大掌柜们把她们运到中原,高价出售,还有个名头,唤作新罗婢、百济婢,或者统称东海婢。”“大掌柜专门调教出来的东海婢,能在中原卖出好价钱,所以这门买卖越来越红火,国内官府虽然禁止贩卖奴婢,却怎么都挡不住。”听着听着,许多人心里有些难过,因为与人为奴、做牛做马的滋味可不好受,但又有人笑起来:“人家到中原大户家做奴婢,可不比在家乡饿死好?”“即便是在家乡给大户做奴婢,你以为日子能有多好?可在中原就不一般了,据说即便是一般大户,家里就不愁吃不愁穿,僮仆都穿得体面,个个着袜...你们说,自家家乡的大户,能做到奴仆都着袜么?”大家听了之后默默摇头,那人又说:“中原那么富庶,就算是一个寻常地主,若到了新罗、百济,怕不是一方豪族,你们自己想想,在家乡,能卖身到这样的豪族里,难不难?”“所以啰,卖身为婢,就此和父母分别确实心酸,可总比一家人饿死好吧?”有人听到这里开始质疑:“听你这么说,卖身为奴婢有千般好?那你怎么不卖身为奴?”那人听了哈哈一笑:“都说了新罗婢、百济婢、东海婢,人家中原有钱人只要东海婢女,又不要东海奴仆,如果要,老子就是卖身为奴又如何?““说不得哪天,主家受冷落的小妾按耐不住,向我借种也说不一定!”众人闻言笑骂:“哈哈哈!就你那丑样,谁眼瞎了找你借种”那人见大家嘲笑自己,也不着恼,继续说:“所以嘛,人家不要什么东海奴,要的是皮黑似炭的昆仑奴,主家让黑漆漆的昆仑奴伺候女眷,万一女眷乱来,生下野种,肤色必然是黑的,那不就一眼看出来了?”他这么一说,大家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老是听人说什么昆仑奴、东海婢的买卖在中原红火,原来是这般男女搭配。”“可不是么?穷苦人家的女儿,卖身当了东海婢,到中原过好日子,父母得了卖身钱,也能改善生活,所以,如今这买卖越来越兴旺。”“中原的大掌柜们,指明了要买东海婢,所以国内的船主们,绞尽脑汁‘进货’,毕竟谁都不会和钱过不去嘛。”听到这里,张牛童有些疑惑,大声问:“可这么一来,那么多小娘子被卖到中原,各地的男子娶亲不就越来越困难了?”“不娶亲成家,哪来的儿女,过得数十年,老是娶不到媳妇,老的越来越老,小的越来越少,人可不就变少了?”话音刚落,他一个同乡笑起来:“这话说的,仿佛你在家乡能娶得起媳妇一般,憋不住的时候,还不是靠手?”“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笑起来,笑得张牛童面红耳赤,他狠狠的瞪了那同乡一眼,正要揭对方的短,却听工头在一旁咆哮:“准备到点干活了!没吃完饭的赶快吃!要出恭的赶快去!”这么一喊,仿佛石块投入平静的池子里,激起一片涟漪,装卸工们吃饭的吃饭,出恭的出恭,各自忙碌起来。张牛童把饭吃完,又伸出舌头将碗面添了几圈,意犹未尽的将碗放回店铺,取了碗的押金,转回凉棚乘凉,然后开始走神。方才提起的中原大掌柜们大量买“东海婢”,这事情他怎么想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张牛童看看海面,又看看靠泊在码头的船只,暗暗下定决心:将来等我发达了,也要买几个婢女,要屁股大好生养的,可劲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