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海宁一时不能言语,其实来之前他想过各种各样的可能,袁圆也和他全方位多角度地分析过吕品种种可能的反应。他担心过吕品因为年龄的差距不接受他,也担心过吕品还沉湎在对前男友的怀念里,没想到吕品从来就没有把自己放在对未来的考虑中,甚至是一丝一毫的考虑也没有。
这比她随便拿什么年龄的差距或不了解之类的理由来拒绝他更令人难受。
“周老师说,你现在挤进CE计划的可能性很小了。”钱海宁露出一丝狼狈,来之前他向周教授打听过,是以方才他会猜测这仅仅是吕品的借口。
“现在的可能小,不代表将来都没有机会,”吕品那点拗性又上来了,“我研究过,CE二期至少也要五六年,我不信我一点机会都没有。一年两年三年,我都等得起。反而我现在要是答应周教授,这么大的人情……回去以后我顶多就只能参加一两个军工项目,做做外围,永远也无法参与核心部分。”
“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吕品咬着唇,用低到近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不要再被踢出来,再做可有可无谁都能代替的螺丝钉,在这个领域,只有变成irreplaceable的人,才能真正立足。”
“回T大也可以啊,”钱海宁以为吕品是为中途被天文台踢出来抑郁,“现在系里的第一副主任也是周老师带出来的,你要是肯回来,周老师肯定会安排好你的。”
吕品不知怎样解释才能让钱海宁明白自己的想法——不过他明不明白又有什么要紧呢?她一遍又一遍地把下唇从红咬到白,又从白咬到红,“不一样的。”
钱海宁茫然不解,思前想后又祭出一招:“那……我还没毕业呢,以后会去哪里也说不定,你这裏不会一次面试失败,终身永不录用吧?”
吕品嗤的笑出声来:“钱海宁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那你说到我明白呀,”钱海宁委屈不已,心道我又没有让你现在就决定如何如何,你怎么就非得现在一棒子打死我?冥王星被踢出九大行星还研究再研究开了好多次会呢,怎么到了你这裏,连让我明恋一把的机会都没有呢?
吕品无奈默叹,声音微微软下来:“钱海宁,你以为两个人在一起,决定性因素是什么?”
“感情咯。”
“不是,是合适,家庭、性格,以及……将来要走的路,很多很多因素。感情不是无所不能的,如果彼此要走的路不同,那么再坚固的感情,也只会变成彼此的窠臼……”
她声音越来越低,不知是解释给钱海宁听,还是在说服自己。
钱海宁听得懵懵懂懂,从认识吕品到现在,她永远以一个成熟理智的形象屹立在自己面前。对,是屹立,他不明白,为什么还未到热情干涸的年纪,为什么明明很柔软的心肠,偏能永远说出这么冷静而无情的字眼。仿佛人世间的一切,在她眼里都如宇宙天体那般各行其道,互不相干,恒定久远。
钱海宁并未难过,只是有些空落落的。
博物馆的琉璃瓦上又映进一束色彩斑斓的光,涂在光洁圆润的石膏枕上,似玉非玉,柔光流转。初看过去仿佛是晶莹剔透、一望见底的,近近细看过来,似乎又是另一番光景,朦蒙胧胧,无法言述。
回学校后没两天吕品就接到袁圆的电话,自然又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痛斥:“喜儿,今年生日送你一套缁衣如何?”
“好啊,我要真丝的。”
“你——你白痴啊,合适合适合适,钱海宁哪儿和你不合适了?他爸爸基金公司王牌经理妈妈武警医院外科大夫家里有房有车无贷款堪称新世纪四有青年你还有哪儿不满意?你以为老娘天天给他耳提面命你的种种优点都是为了什么?”
“嘿嘿,那我更不好意思荼毒祖国未来花朵了,”吕品干笑两声,“您老百忙之中给我打电话不会就为了鄙视我吧?”
袁圆顿了一下:“哦,差点忘正事,周老师接了个CE二期的预研子项目,下周去北京,半封闭开发,换了号码我到时再通知你。”
吕品手一颤,心绪复杂地哦了一声,又听袁圆说:“一共五个人,哦,钱海宁也去。”
袁圆又和她罗嗦一堆钱海宁和她如何合适的话,比如他们都比较执着呀,比如他们都比较呆呀……吕品忍无可忍,只好还击说“黄花闺女做媒自身难保,把他说得这么好你怎么不直接收了”,才让袁圆住口。
挂断电话后吕品连洗了一半的衣服都懒得收拾,径直上床缩到被窝里,CE二期,项目预研……一个又一个的字眼,熟悉而又陌生。袁圆一心想混吃等死在T大安稳过完后半辈子,却被拎到北京去封闭开发;她削尖脑袋想挤进去,一夕之间却被踹出来,到如今心窝子还隐隐作痛。
真应了那句老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周教授似乎很忙,吕品也不好成天价为这件事叨扰他。袁圆上过一次网,给她传到八大处玩的照片,有一张有钱海宁,背景是挂满许愿灯笼的树,之后忽然就没了踪影。
袁圆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吕品开始着急起来,又不好意思发短信问钱海宁,只好找周教授打听,才知道出了大事。
袁圆和钱海宁参与的预研项目,部分机要装置图纸外流,所有参与人员一律隔离排查。
吕品一时震惊,这种事原来也听说过,某航海项目,就曾有潜艇内部重要数据外泄,最后查出来是被内部工程师以极低的价格卖给外方。据说那起间谍案中,最后定位到的两名泄密人已办好手续预备潜逃,却在最后关头被安全部门一举抓获,连同上线接头人,一网成擒。而令吕品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听行内一些消息灵通者说,那些价值百万美金以上的图纸,被我方工程师以不到十万美金的价格打包出售。最后刑期具体多少年吕品不清楚,有说十几年的,有说几十年的,还有更玄乎的小道消息,总之是众说纷纭。
为了区区数万美金,值得吗?
上一次是航海,这一次是航天,这是不见硝烟的战场。
科研工作人员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已是普遍现象,吕品在S市天文台时,若不是发过几篇重要论文拿到些奖金,仅仅靠工资过日子,也只落得清贫二字。然而吕品依旧困惑不已,印象中那种间谍只存在于电视电影中,以各种面目出现在不同的机要场合中,神出鬼没出神入化——比如中学时看的历史小说里提前获知德国将进攻苏联的佐尔格,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事情,会如此近距离地发生。
幸而袁圆和钱海宁都属外围工作人员,并不算此预研项目的核心研发人员,没多久便通过常规排查,被清理出重点审查范围。
这次的泄密事件恰好发生在CE一期火箭发射前夕,故而引起各部门的高度重视,消息围堵得密不透风。袁圆和钱海宁通过排查回到酒店后,也只和吕品通了个电话说一切安好,内部审查结果如何还未见分晓,吕品自知现在不该问这些,就算问了,袁圆既不在核心部门,也未必清楚真正的情况。
吕品现在完全是干着急,那感觉就好象看见邻村起了火,火势冲天,偏偏路上一条大河阻断去路,只能干瞪眼无计可施。反而距离核心并不遥远的袁圆和钱海宁,跟没事人似的,忙着和新认识的工程师们游玩北京,好像这次军工项目封闭开发,纯粹是让她多了个旅游的机会!独剩下吕品,每天晚上望着教师宿舍东南西北四面墙,又望望毫无装饰灰白一片间或渗水的天花板,揣测此次泄密事件,会不会对CE探测计划有什么影响,原定的二期项目能否按时上马等等。
盼星星盼月亮,在吕品觉得肠子都要望穿了的深秋,终于等来周教授的紧急电话:“吕品,赶紧收拾行李,立刻去北京!月中CE一期火箭发射,如果发射成功,CE的总工程师景教授将立刻回北京亲自负责CE二期的预研项目!你记得物理系早你几届的小高吗,他这些年一直跟着景教授,前一段时间他们都在西昌封闭,我没办法联系上。现在小高已经被调回北京临时接手这个项目,我一打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和他联系上,他答应我帮你引见景教授。这个泄密案据说牵扯很大,很多国家都在关注我们这个CE一期计划之后的动向,这回事情一出来,好家伙,拔出萝卜连着根,听说预备项目的核心层要大换血,这可是你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吕品拿着电话不知是悲是喜,航天的圈子就这么大,引起如此震动的泄密案,竟然可能成为她进入CE二期计划的契机,吕品心中百味杂陈。
袁圆和钱海宁一起到西站接吕品的车,三天后吕品见到了周教授口中的“小高”。小高并不小,吕品跟着其他人叫他高工,来之前吕品估算他的年纪,大约在三十五六,亲见其人时又觉他面相老成,大约是天天扑在科研上,太费脑子之故。吕品带着几篇权重较高的论文和自己的CV过去,和高工见过面之后,高工提出要请她和袁圆、钱海宁吃饭,算是同门师兄尽尽地主之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