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吃饭时高工带来一对双胞胎,两个六岁的男孩,从长相完全分不出谁是谁。两兄弟大概时常与人玩这样的把戏,在酒店饭桌间穿来穿去,要三人分辨他们谁是谁。袁圆眼尖,一眼便辨出哥哥耳上有痣而弟弟没有,引得兄弟俩大为钦佩。吕品却似长着一张不招小孩待见的脸,和他们搭了两句话,兄弟俩便撇开她和袁圆满大堂乱疯起来。高工摇摇头叹道:“这两个小孩越来越无法无天了,以前有人管还好一点,现在真是两个混世魔王,一个就够我受了,还来俩!”吕品只得顺着他的话笑:“小孩子调点没事,都说小孩越调长大越聪明!”
吃饭时高工和三人闲聊CE一期开发的趣事,科研工作在外行人的眼里也许乏味,对身在其中的人来说,却是苦中有乐,苦中作乐,听得吕品艳羡不已。趁着高工上洗手间的空档,袁圆叮嘱吕品:“带回儿套磁说什么都好,千万别提他老婆的事。”
“有八卦?”
“刚听那俩双胞胎说的,去年高工在西昌全封闭开发,他老婆留在北京的学校里教书顺便带两孩子。好像是交通意外,当妈的为护住两个孩子受了重伤,没送到医院就挂了,高工当时还不知道,等封闭出来,人都火化了。”吕品一时恻然,再看那对双胞胎时,不禁多了几分同情——有时候或许当孩子还幸福许多,至少他们还能开开心心地跟袁圆说:“妈妈到天堂了,爸爸说等我们长大了造宇宙飞船,坐着飞船上去,就可以找到妈妈。”
高工和吕品谈得很顺畅,吕品来之前也狠下苦工,VLBI测轨分系统是CE一期的亮点模块,高工见吕品对系统各种细节信手拈来,心知她确确实实是深入过这个系统的,顿起惜才之心。况且周教授之前也点过一把猛火,高工当即打包票道:“等景总工来了,我一定要她抽个时间好好跟你谈谈,天文台那边的事你放心,只要景总工开口,国内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敢不给你开这个绿灯!”
吕品大喜,先前谈话中看得出来高工是很稳重的人,没有轻易的把握和信心,绝不会开口打这样的包票。周五高工又约她到航天院谈VLBI系统将来在二期计划中的应用,VLBI系统的核心在于利用不同地点的射电望远镜进行测轨定位,比如衞星调相轨道段测轨就是其一。谈话过程中吕品已欢喜得开了花,心裏像有猛鼓在捶一样,恨不得找个地方吼几声来宣泄一下近期郁积的种种情绪。等袁圆下班出来,看吕品一脸眉开眼笑的模样,忍不住唾弃道:“看你小样,前几天愁眉苦脸得跟什么似的,现在笑得花枝乱颤的,就差找个镜子让你看看你现在多搔首弄姿了!”
“我高兴不行啊,你不知道我为了请这两个星期的事假,几乎花光我全部家当和人情,又是请客又是送礼,比我抠篇论文出来还麻烦!”
“不是抠,”袁圆嘻嘻地凑过来,“是拉。”
读博士的人有句俗话,说写论文犹如拉shit,都是要憋才能出来的。
吕品捧心做呕吐状:“还没吃饭,就你恶心!”
“只要你请客,多恶心我都吃得下去!”
一路做跟班的钱海宁凑过头来:“明天周末,不如我们去爬香山吧?都说香山红叶是北京一景,现在正好是深秋,再不去看就得等明年了。”
吕品一脸笑容僵在那里,正在兴头上,不答应好像太不给面子,可答应吧……吕品求救地看向袁圆,袁圆却仰天打哈哈:“不错不错,这次出来是有经费的,我们前几次出去玩都是另外几个老师买的单,我们还剩好些呢,明天好好吃,好好喝!钱海宁,查线路做攻略这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钱海宁也乐开了花,吕品郁郁不已,等晚上袁圆再告诉她明天她要回天津看望爹娘,吕品就直接暴怒了:“你简直送羊入虎口!”
“啧啧,都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才二十七,离老虎还远着呢。”
“你——你什么人啊你!”吕品含恨不已,袁圆那嘴皮功夫是连杨焕也要退避三舍的,跟她斗嘴才真是送羊入虎口。她肯举白旗投降,袁圆却不肯缴枪不杀,偏要剩勇追穷寇:“我刚洗澡出来的时候,那是哪位贱男的电话呀?”
“天子脚下,你注意点文明用语成不?”吕品咕哝道,“还能有谁,听说我到北京,某人奉他母亲大人之命前来接驾呗。”
“哟哟哟~黄世仁大哥现在何处发财呀?”
“Memory网,就是你和钱海宁逼着我去注册帐号那地儿。”
“啊?”袁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Memory?前两天周老师跟我说这网站找他去开天文科普专栏,说是你给联系的,难道是那位黄世仁大哥给你摊派的任务?”
“切……”吕品嗤了一声,这什么跟什么呢?前些天袁圆和钱海宁闹着她去注册Memory网的帐号,说是以后传照片方便,她迫于无奈只得答应,谁知第二天就接到网站产品部美眉的电话。原来因为她注册有填完全真实详细资料的习惯,被产品部设置的过滤条件筛选出来,请她去Memory网开天文专题的科普专栏。许诺的条件除象征性的奖金外,还有终身VIP帐号奖励,知道杨焕在那里,吕品岂有不退避三舍之理?奈何产品部美眉盛意拳拳,或者说死缠烂打也行,吕品招架不住时灵机一动,想到周教授正准备写天文科普书,让他去开这个专栏,岂不是一举两得?袁圆听到终身VIP帐号又尖叫起来:“终身VIP啊,以后玩小游戏都有免费道具可以拿的,还有对战的法术装备可以兑!你说周老师又不玩那玩意,给他个VIP简直浪费资源!”
“得了吧,省得让人说我撩拨他。”吕品钻进大被,任凭袁圆再怎么磨牙,都不肯再接一句嘴。
天下间什么事是不做会惦记,做了又极可能会后悔?和前男友碰面一定是其中之一,吕品不想搅这趟浑水。
翌日清早,钱海宁好像早就预知袁圆有事,只买好二人份早餐,吕品暗骂袁圆不讲道义,等赶到搭331的公交站,真是把袁圆千刀万剐的心都有了。吕品对北京公交之拥堵已有体会,然而亲眼见到331连只蚱蜢都塞不进去时,还是狠狠被震撼到。钱海宁惊叹“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以为下一辆会空点,谁知一连三辆车都是挤到连人都上不去,到第四辆来时吕品再没办法,让前门的人帮忙投币,咬着牙从后门塞了上去。车上也是人贴人,只要司机一刹车,就会扑倒一大片,钱海宁极艰难地抓到一个扶手,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吕品的胳膊:“快成肉夹馍了。”吕品笑笑,听到旁边一对小情侣在吵嘴,女孩说:“都是你,非要坐这个车,你看那辆车多空?”男孩头也不回:“你看它到香山不?”女孩歪着脑袋瞅了一眼怏怏道:“不到。”
一路上又有等到忍无可忍的游客上车,吕品极难得地维持住平衡,再一回头,却见钱海宁被挤得满脸通红,却仍坚持住圈出一段狭小的空间留给她。深秋时节,北京的天气动荡不定,钱海宁只着一件短袖,又背着满满一双肩包熟食,攥着扶手的胳膊上青筋毕现,还咧着嘴朝她笑道:“你站开点,有位子呢。”
吕品咬着唇,只觉秋意甚浓,连鼻子都冻得软起来,酸酸的,痛痛的。
到香山还有五六站时路上已全是堵做一团的公交车或私家车,路旁全是忍无可忍下车来步行的人,钱海宁和吕品又挨了两站,也忍不住在环岛下车,跟着人流往香山挪。
后来的几个小时,吕品也完全不忍再去回忆,总之是她和钱海宁用两小时被前后簇拥着的人垒上了山,又随着汹汹人流往山下跑——至于红叶?对不起,满山的红叶都被摘下来做成标本,沿路叫卖,一块一张。传说中的青山苍翠,红叶烂漫,简直是天方夜谭。
钱海宁前半路还不停地和吕品讲笑话给她打气,下山到一半时也实在没有了兴致,幸而早上背来的干粮已在山顶解决完毕,现在少了不少负担。人流汹涌,钱海宁不得不拖着吕品的袖子,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跳:“我要忍住,死也要做个饱死鬼,找到吃饭的地方前我绝不倒下!”
吕品连扯个笑容的力气都没有,只干笑两声,手机忽然响起来:“周末了,晚上有空没,一起吃饭?”
“下次你能不能早点约?我在香山。”
杨焕倒抽口凉气:“堵在路上了?”
“不是,还在下山。”
杨焕半晌没吭声,最后叹道:“算了我过来接你。”
“嗳不用了,我晚上有人一起吃饭,”电话那头却浑然不顾,只问,“你慢慢往山下走,我到了再call你。”
说完电话便断了,吕品气得直想摔手机——如果手机只要五毛钱一个的话。这混蛋这么多年还这样,凡事独断专行,从没商量余地!转过脸见钱海宁双唇紧抿,还喘着粗气,眼神里透着几分委屈:“我……是不是要回避了?”
吕品的手机隔音效果一般,杨焕那股慵懒兼不耐烦的劲儿,早给钱海宁留下深深烙印。
“呃……”吕品摊摊手干笑,“EX……”
“不,”钱海宁深呼吸几下,扯过她的手,“现在才完完全全是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