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永远是他望着吕品,而她在身侧望着她——她的心起初是燃过的,后来一次又一次地熄灭,直到今年公司春季组织旅游,去兰州。杨焕毫无征兆地订到S市的飞机,后来又垂头丧气地回北京,怎么问他都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事,灌他三瓶酒,果然就说了实话:“我就突然想她了,想看看她。”
然后他又自我解嘲地说:“可人家很滋润,连招待我都不耐烦。”
说这句话时的杨焕脆弱如被家长丢失的小孩,看起来那么无助,但就是这无助的眼神,这样轻轻的一句话,叫辛然肝胆俱裂。
人都是这样,在你爱的人面前有多卑微,在爱你的人面前,就有多残忍。
百分之四的一员,我永远只是这百分之四的一员。
杨焕就在此时抬起头来:“诶……你怎么了?”
“天花板上刚刚掉下来一大颗砂子。”
“啊?靠,豆腐渣工程,来,纸巾,去衞生间洗洗,”杨焕把纸巾盒塞给她,推她出办公室后又叫住她,“对了,虽然我不记得Davine长什么样以及为你这样的肥水流到外人田里感到十分遗憾,不过……congratulations!”
辛然自嘲地笑,恭喜我什么,恭喜我找到我的百分之九十六?
杨焕曾给辛然讲过一个故事,据辛然猜测那故事最早该是吕品讲给杨焕听的,因为太《读者》或者《青年文摘》风格。以杨焕的性格,宁愿打十个小时的三国无双,也不愿意看五分钟的杂志。
讲这个故事的背景是在辛然第三次单独约杨焕去奥体中心练球。其时他们搭档去参赛,平常一起练球当然正常,但隔三岔五搭两个小时的车去奥体中心买五十一张的门票练球,回来还要去吃顿KFC或麦当劳什么的,杨焕就算是个棒槌也该明白辛然是什么意思了。
故事的主角是一对从高中到大学都是同学的恋人,女生性格偏静,唯一爱好是在图书馆啃书本,男生生性好动,狐朋狗友成群,连倾慕者都有一个加强连。因为男生神经大条,和其他女生相处时极不注意,中途闹出许多误会,但最终还是喜剧收场。这种爱情故事在杂志上真是一抓一把,最后的主旨是:当空气中氢气的比例超过百分之四的时候,遇到明火就容易爆炸——感情也是一样,爱一个人,要投入你所有情感的百分之九十六,其他人共享剩下的百分之四,否则就有爆炸的危险。
其时辛然就明白了杨焕的意思,大家做朋友就好,千万别过界。然而辛然丝毫未被挫败,因为她后来找到故事的原版,最后贴在学校橱窗里的是男生和他同系性格合拍兴趣一致的女生的合照,徒留女主角伤怀往事。
每个半圆都在寻找与它合衬的另一个半圆,不规则多边形是没有前途的。
杨焕篡改故事的结局讲给她听,其意不言自明——他要坚守他的百分之九十六,他不想过界。
辛然那时就明白到,原来杨焕的神经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大条,他不是不精明,不过懒得去精明而已。
着衞生间镜子中的自己,辛然扑上两捧水,两天前是她二十八岁的生日,杨焕的礼物是一大束红玫瑰。当然,是和CXO俱乐部其他成员一起订的,他凑个份子而已。
“说!老娘是最漂亮的女人,老娘一定能找到一个老娘一跺脚,他就抖三抖的男人!比他那个死德行好一百倍,好一千倍!”对着镜子发了一飙,出来时她又是令公司上下员工都交口称赞的Sharon辛,谁也看不出,眼泪转移到心上的残痕。
其实最初对杨焕只能算欣赏吧?顶多……也有点喜欢?和吕品分手后,杨焕第三次和她搭档参加大学生羽毛球赛,这一回终于加冕,尘埃落定的时候,杨焕激动得把球拍扔进了观众席。她那时候觉得,喜欢一个人,就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会开心。跟表哥左静江聊天,谈起“怎样才算爱”这个话题,辛然说:“他想起我的时候会开心,他开心的时候会想起我,这样就OK了。”
左静江当时点评说:“前一半很容易,后一半很难。”
辛然只做到了前一半。
那一晚的庆功宴杨焕又喝高了,回去的路上还扛着奖杯吆五喝六,可等她发现杨焕没有回寝室的时候,她才隐约意识到,杨焕开心的时候,想起的是另一个人。
他在吕品的宿舍楼下吐得天翻地覆,然后隔着学校的围墙,把冠军奖杯扔进了南湖。
那天晚上辛然还看到了杨焕的眼泪,后来左静江告诉她,一个男人开心的时候想起你,也许是喜欢你,也许只是因为你有趣;但若他会为你流泪……辛然喟叹一声,她很想知道,有没有那么一天,杨焕会为她流眼泪。
还没回办公室,先被夏致远拉到茶水间:“有没有爆料?来,八一八!那个灭绝师太,长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
“很温柔?”
“还……比较温柔吧,挺安静的,不太说话。”
“有什么很特别的优点?”
“想不起来,”辛然撇撇嘴,“不记得当时是谁说过一句特别经典的话,说他们俩站一块,活脱脱现代版的黄世仁和杨喜儿。”
夏致远一口茶水险些呛出来:“那你是谁,黄家的地主婆?”
辛然垂着头,细细拨弄周末刚做的指甲,语带微嘲:“地主婆要做最后一搏了。”
要查到吕品住的地方并不难,周三晚上下班辛然后驱车过去,果然在酒店二楼的自助餐厅,见到吕品和一个看起来显然还是学生的男人端着盘子走向餐桌。
在辛然的印象里,科研工作者这五个字,总是和灰青色制服、呆板的表情、空洞的眼神联系在一起的——她总觉得这群人像是活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尽管她家里就有姨妈姨父是知名学者,但这样的形象就和小学三年级看的爱国电影一样,并不深刻,却也不容易抹去。
所以辛然觉得吕品比谁都更适合“科研工作者”这个称号,因为吕品一直以来就给她这么一种印象。辛然总觉得杨焕和吕品的搭配,犹如老鹰之于小鸡,在她认识杨焕到他和吕品分手的两年时间里,她都一直为他必须低到草丛里去迁就吕品感到深深的惋惜。
她常常想去恨吕品,然而从小到大所受到的种种关于风度自尊教养的教育,让她实在没有办法因为这样的原因去恨吕品——因为嫉妒,或者女生醋坛子的心理去恨另一个女人,总让辛然觉得这是件很不上台面或很不入流的事情。
然而就是这么个从头到脚找不出一个闪光点的女人,牢牢控制住杨焕的心。
事隔多年再相见,吕品的打扮依然和时尚二字无关,简单的立领黑白格子外套,不算时髦但也没显得过气,好像和以前一样,又好像变了些什么。辛然不知如何在心裏给吕品一个新的定位。你说她笨吗,看起来这些年她也把自己照料得不错;可你要说她有多精明,那似乎也谈不上,因为以往每每没带她出来的时候,杨焕就会不停地叨念:吕品该不会又在图书馆忘记去吃饭吧,我妈给她做的核桃酥她不会忘了吧,时间长了就不好吃了……她怎么好好的走路都能把腿给摔断了?我那双篮球鞋不知道吕品洗了没……
“嗨,真巧,不妨碍你们吧?”辛然在吕品身旁的餐桌拖过一张凳子,热情洋溢,“这裏的黑森林蛋糕做得很不错,我正好经过,想到就上来尝尝了,没想到撞见你——我们好多年不见了吧?”
吕品转头向一脸迷惘的钱海宁笑道:“我有点事和她说,你另外找张桌子等袁圆先。”然后她将水果盘推到辛然面前,“是巧吗?”
辛然一时愕然,等钱海宁换桌后才低声嘀咕:“你——你真是,”“不可爱。”吕品不动声色地接道。
“你——”“你怎么知道?”
辛然长呼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盯着吕品,从头打量到脚:“你怎么知道?”
“我听你说过。”
“我说过?”辛然思索良久,“我什么时候说过你不可爱?”
吕品望着辛然,平淡的语气里透出前所未有的尖锐:“你在心裏说,我听见了。”
“哈,”辛然讶异地发出两声怪笑,“你mind-reader啊?”
“我一直都知道你怎么想我的,如果你是来告诉我不要去‘撩拨’杨焕,我可以答覆你,我从来没撩拨过他。”
“撩拨?”辛然不解,旋又扶额笑道,“我是来跟你道别的。”
吕品微微讶异:“道别?”她看辛然的模样,似乎不是一言半语能说完,只好邀辛然一起去点餐。原来自创业初期起杨焕他们就接过不少海外项目,彼时辛然和杨焕都在美国,摸索市场和项目洽谈都比较方便,再者海外市场相对规范成熟,各种合同协议包括结款方面都正规许多,风险较小。后来重心转移到Memory网,辛然和杨焕也毕业回国,海外业务进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状态,如今网站的小游戏在国内红火起来,却面临融资困境,公司便决定重拾海外市场,顺道试探是否有在海外推广网站游戏业务的可能。
“短期出差还是常年驻外?”
“不定,看你了。”
“我?”
“你要是和杨焕结婚,我肯定会回来喝喜酒的。”
吕品摇头哂笑:“你们就都这么喜欢拿我开玩笑。”
“或者……”辛然看吕品又抬起眼来,笑得诡秘,“你猜?”
吕品低下头,从冰柜里舀出两个冰淇淋球,辛然究竟是何来意?吕品不太猜得准,她样子变得不多,要说变也是变得更光彩焕发、优雅而凌厉。吕品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辛然,是在杨焕的班搓腐败上,杨焕极熟稔地扯过辛然给她介绍:“来来来,给你看看什么叫神人,一开学就读双专业,顺道修了个德语,手风琴多少级来着?”吵吵嚷嚷一阵后她还不知道这个神采飞扬的女生叫什么,问杨焕,杨焕嗤的一声笑出来:“你叫她花魁吧。”话音刚落辛然就一掌劈过来:“杨焕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再叫我花魁,我给你脑门上刻两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