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品抿抿嘴没说话,想到之前在S市天文台的遭遇,又自嘲地笑笑。
“我跟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可能你做好了把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的时间都扔给研究工作的准备,但仍然有些时候,会有些……你预想不到的事情,严重干扰你的研究。就连我自己,”景总工唇角微牵,极是无奈,“我也有为自己考虑的时候,为了让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我把儿子留在了北京。他从来没享受到家庭的温暖,到现在快三十岁的人了,一点成家的意识都没有——”提起儿子景总工有些哽咽,“我没有看到他上学、毕业,甚至可能看不到他结婚生子,这是我一辈子最大的遗憾。不管现在给我多少荣誉,多少奖励,也永远弥补不了我心裏的这个遗憾。”
吕品终于觉出不对劲来,试探地问:“景总工你的意思是……”她犹疑半晌后怯怯地问,“是我的编制又出了什么问题吗?”
“不,”景总工轻咳两声,“我是希望你再慎重地考虑一下,和你家里人,”她的目光在杨焕身上停留片刻,“朋友,都再商量一下。你有什么其他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你要是想出去进修几年再考虑这些,我仍然能给你写推荐信。”
杨焕险些气得跳起来破口大骂。
真是个老狐狸!
他脸上肌肉不停搐动,老狐狸,老妖婆,你看准了吕品的性格,以退为进是不是?知道吕品拿你当恩人,所以越发把自己打扮成精神领袖人生导师让她学习是不是?
愤怒和绝望的情绪在他胸臆中横冲直撞,却一句话也不能反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吕品更加感激涕零,恨不得挖颗心出来跟景总工剖白:“前几天……我是动摇过,挺憋屈的。但是……我又觉得二期计划的机会很难得,从预研项目就跟过来,能完完整整参与整项计划的机会不多。”她又瞥一眼杨焕,抿抿唇笑道,“包括您跟我说去西昌的事情,我也跟他商量过的,再说这次的事情都弄清楚了,我想以后对他对我也不会再出这种误会了。”
杨焕闭上眼,浑身血液在这一刻被抽干放尽。
临告别时景总工避过吕品,私下跟杨焕说:“可能对你来说,吕品只是个小科研员,她做的事情对你没有什么价值。可是你要相信我的专业眼光,不说别的,一期计划里我们的轨道测算误差控制在万分之三以内,就是我考虑到她一篇论文里的想法的结果。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拥有这样大的潜力。她的科研触觉很敏锐,做事也很用心。我不能向你担保别的什么,但我可保证尽最大的努力改善环境,也创造最好的条件培育吕品。”
杨焕僵着一张脸说谢谢。
上了车吕品就嗔怪道:“你是不是跟景总工说什么了?”
杨焕一脸漠然:“我能跟她说什么?”
吕品瘪瘪嘴瞪他:“你肯定跟她说要她把我的工作尽量分配到北京的总控中心!”
杨焕心灰意冷,不自觉嗤了一声:“是啊,你真聪明。”
吕品狠狠剜他一眼:“就知道你没嘴上说得那么大方,偷偷给我试小绊子!”
杨焕猛一踩刹车,吕品猝不及防,幸而系着安全带,才没撞到前面。
还没来得及埋怨杨焕,已被他双手掰过头来,撬开她双唇,狠狠地吮下来。
杨焕的唇齿辗转碾过她的唇瓣,吸干他胸腔里所有空气,近乎窒息的掠夺与快|感,直到自己也无力呼吸,才稍稍放松她的唇。他的额还抵着她的额,唇齿相接,口鼻相连。他听见自己问:“口口,你爱我吗?”
这个问题从来都是吕品问他,而没有他问吕品的。
他曾那么笃定,她爱他,她一生一世也逃不过他。
曾经夏致远嘲笑他,说你在你们家师太那里就是个备胎,当时他不以为然,反讥说:“什么叫备胎?所谓备胎,就是一旦失去,别无所有——当备胎没有的时候,这个人就彻底一无所有了。你呢,你确定你能做到备胎?”
现在他有潜藏的慌乱,也许这世上真的有人,宁愿一无所有地活下去。
吕品在他怀里,气息紊乱,满面潮|红,双眸里还闪动着明明灭灭迷迷离离的光彩,几分嗔怨,几分羞恼,似乎在责备他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杨焕你又发什么神经啦?”
她声音软软的,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初夏的北京,初夏的夜色,初夏的云和月……美丽而缠绵的夜……明明知道不该破坏这样美好的气氛,明明知道说出来也是绝望,可他还是说了:“爱我,就为我留下来。”
这种电视剧里最让他呕酸水的狗血对白,居然有一天从他嘴裏说出来。
吕品定在杨焕怀里很久,才慢慢消化他的意思,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还有些茫然:“杨焕,你在说什么?”
杨焕用强硬而顽固的态度答道:“辞职,我养你。”
吕品不解地望着他,他一张脸仍漠无表情,冷冷问:“你图什么?一年到头工资不够买个厕所,有事没事来个隔离审查,等审查完了,没你事了,三两句话又把你哄好了!幸亏这还是和平年代,这要是打个仗,还不得撺着你抛头颅洒热血?”
“你前几个月不是这么说的……”
“所以说你笨嘛,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嘛!她说两句好听的就哄得你乖乖地给她卖命嘛!”杨焕冷笑道,“你是他们什么人啊,他们给你什么了,那种穷乡僻壤破地方,跟坐牢有什么区别?哦——坐牢一般还有个刑期呢,坐到头也就出来了,你呢,你等于是一辈子卖身给他们,还帮人数钱!”
说完他好像还不解恨,还狠狠地骂了个脏字来表达自己的愤慨。
吕品只是望着他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我——我这么多年的——你,你,就,就是个连厕所都不如的——”
她双唇哆嗦,连个完整的句子都难以说出来。
“我留不下你吗?二选一,你自己看着办。”
杨焕觉得这句话,不像是从自己口里说出来的,倒像是从某个幽远飘渺的地方,某个摇荡的魂灵里飘出来的。
他看着她用颤抖的手,很艰难地打开车门,一步一步地远离。
他看着那个削瘦单薄的背影在瑟缩颤抖,三三两两的行人和她擦肩而过,又回过头去,用诧异的眼神盯着她。
脚步踉跄,看起来像在哭。
杨焕坐在车里,一动也不动,手机响了,一声接一声,他一动也不动,那电话声也绵绵不绝,带着天荒地老的顽固。他塞上手机耳麦,那头的人说了句“老杨”便没声了。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情后说:“辛然,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谈判破裂。”
意料之中,杨焕仍不甘心问了一句:“还是上次谈判现场我被公安局带走的后遗症?”
辛然没作声,良久后苦笑一声:“怀疑我们政府公关没做好,认为风险太大,我们又迟迟不能给出令人信服的解释。”她顿顿后又说,“统计的数据,流量影响不大,但是……使用备份功能下载个人档案数据的用户,明显增多。”
网站要存活下去,除开技术、服务、创意这种种因素,稳定性和安全性是根本。Memory的服务器突然事前无征兆事后无解释地停止服务24小时,对他们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用户对网站的信任和依赖,造成致命且毁灭性的打击。最后直接引起风险投资公司对公司领导层能力的怀疑,在第二期融资计划的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杨焕埋头在方向盘上,咬着牙,终于坚持不住,狠狠地拿拳头砸了方向盘一拳。
很艰难地说:“对不起,因为我拖累整个公司。”
手机耳麦里传来辛然长长的吸气声:“没事,也不是第一次了,天无绝人之路,我们再想想办法。”
杨焕抬起头,街上的路灯高高地吊着,晕黄迷乱,各色式样的车火柴盒似的码在路上,缓缓向前挪动。
天无绝人之路,可现在,他连人都没了。
洗完澡睡觉,杨焕四肢摆成一个大字躺在竹席上。
他和夏致远、左静江三人租住的是一套三室一厅,左静江虽早惯于独居,夏致远和他仍总怕他出事,特意把几间卧室打通。天气已热起来,为省事他们周末就让家政买凉席过来换上,他在竹席上唉声叹气,夏致远便隔着左静江的卧室叫骂起来:“老杨,拜托你发春不要发得这么张扬好不好?”
“左神都没叫你叫个鸟呀?”
“我叫双份的!”
不出三分钟两个人就开始吵闹起来,好像这也成了这么多年来他们的相处方式。最初夏致远很忌讳杨焕,因为他做左静江的小弟很久了,而杨焕一来就赢得左静江的全部欣赏,吵到后来——到后来他们纯粹是为吵而吵,用斗嘴的方式来分散左静江的注意力,尤其是这个时候。
可是今天杨焕没有任何气力和夏致远耍贫。
薄薄的一方竹席,像燃着火一样,烧得他四肢五脏都燥热难当。
想起大学头两年的寒假,吕品要回膏矿,那是他最痛恨的假期。
等她回学校,到他寝室,觑得四下无人,他就要耍流氓,动手动脚一边还要问“寒假有没有想我?”吕品照例是反问“你呢?”他说“想”;吕品问“什么时候”,他说“晚上”;不等吕品问什么地方,他又嬉皮笑脸的说“在床上”;吕品嗔骂他“下流”,他就会说“我在床上想你下流,难道想别的女人就不下流啊?”
吕品就会很认真地思索后认命而忿忿地说“那还是想我吧”。
想得每一寸皮肤都在发烫。
想到吕品那副又气又急还无可奈何的脸孔,心裏那把火就燎原般的烧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