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小心翼翼(1 / 2)

无论如何,技术人员总比外面混社会的人好对付,这是审查人员的想法。

“你不相信也是正常的,”吕品双目失焦,连日来的车轮式审问,让她连想笑的时候,都不知该抽动哪几块肌肉。她努力地拉拉嘴角,“是我根本就不应该有幻想,好事什么时候轮得到我?”

“就算有,也是先给你一颗糖吃,再来一棒子……”

“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吃糖……”

“杨焕要是被牵进来,”她很艰难地想了想,又抽抽嘴角,“认识我,算是他倒霉吧?活该……”

她不知道自己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好像这辈子许多从未对人说出来的话,通通都有了出口。

说到最后的最后,她已经记不得自己说到哪里,好像是说在天文台,数窗台上的花开,数了四十七天,从萌芽到凋谢。

景总工这才开口,她按住吕品的手说:“如果你相信一件事是对的,那就坚持做下去,就像一柄刀直刺到刀柄,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管碰到什么。”

这是吕品的偶像,史上最可爱的物理学家费曼先生的话,她原来常用这句话激励自己。但现在她却问:“那如果刀锋折断了呢?”

景总工回答说:“刀要学会保护自己。”

和景总工见过这一面后,吕品的待遇出乎意料的好起来,虽然仍不能和外界联系,但审查人员不再反反覆覆地逼问她同样的问题。再两天过后,审查人员忽然客客气气地通知她,内部审查结束,她嫌疑解除,可以恢复工作了。

吕品愕然,来接她的是杨焕,铁青着脸,她问杨焕:“听说Memory被关了?”

“已经恢复访问了。”

“你……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杨焕忽然就火了:“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吕品吓了一跳:“没……没有怎么样吧?”

杨焕一脚蹬住刹车,捶着方向盘吼道:“我还没问他们把你怎么样了呢!”

吕品嗫喏不语,她知道以杨焕的脾气,怎可能受得了这种无缘无故的冤枉气?她扁扁嘴讪笑道:“也没怎么样,就天天问来问去的。”

杨焕一动不动,额上青筋直跳,他低咒了一句什么,又踩下油门。本来想往自己住的地方开,想想后又转了方向,去吕品原来住的酒店。

一路上吕品也不敢招惹他,生怕他收敛许久的霸王脾气因为这回的事情又烧起来。

在酒店的走廊上碰到钱海宁,他神情纠结,欲言又止,吕品瞅瞅他问:“钱海宁你最近怎么样?”

“常规审查了几天就出来了,”钱海宁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看看吕品欲言又止,吕品左右看看,问:“你在这裏等人?”

钱海宁摇摇头,瞅瞅杨焕又问:“你……知道审查结果吗?”

他咬着牙,声音极低极低,吕品一愣,摇摇头道:“还不清楚,那边审查的人一溜烟就走了,我还没来得及问呢。你没事吧?我也还好……头几天查得严,后来景总工可能……”

杨焕在身后一声冷笑。

吕品回头望望杨焕,又看看钱海宁,气氛诡秘,空气凝结,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钱海宁的眼神彷徨怅惘,像失去生存支撑的力量。

形势的急转源于袁圆的自首。

就在景总工来见吕品的同时,袁圆自首是她从高工的电脑里窃取了航空器的装置图,回报是几个月前她母亲移植的那颗肾脏。

吕品完全无法消化这个信息——这些天她一直想着如何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她一直觉得间谍二字离自己很远,一定是其他什么环节出了问题。究竟是哪里,她不知道,那是审查人员的事,和自己没关系。

怎么会是袁圆,为什么会是袁圆?

杨焕显然在接她之前已经知道这一结果,相对于吕品的震惊、钱海宁的难过,杨焕的反应十分冷淡——他和袁圆并无特别交情,加之此次审查令Memory无故停止访问24小时,给公司带来极恶劣的影响,他去揍人的心都有了,哪来的时间震惊和难过?尤其现在钱海宁和吕品同一情怀共同感伤,更让杨焕觉得无比刺眼。

钱海宁很艰难地在忍着些什么,双肩微微抖动。吕品赶紧打电话给景总工,没有人接;再找高工,电话倒是找到了,情绪却极低沉,只说事情还在调查当中,又连连跟吕品说对不起。最后一个电话拨给周教授,也是刚刚接到消息,说是他送到北京的一个学生出了事,具体原因却不知。听吕品说是因为当时有商业间谍机构以一颗肾脏的代价,诱得袁圆将部分装置图窃取出售,周教授只叹了一声:“这孩子真糊涂。”

这厢吕品和钱海宁正忙着打探消息,杨焕却冒出一句:“你住的这间房是配给袁圆的吧,我看你还是尽早搬出来,免得再惹祸上身。”来来往往的有些其他学校外派过来的人员,相熟一点的过来安慰两句,不熟的则赶紧绕道,似乎还在指指点点些什么。杨焕早就有意让吕品和他一起出去住,只是这一时半会不好找房子,主意还没出口,已有酒店的工作人员找过来:“您是吕老师吧?景教授昨天派人过来给您订了一间房,让您暂时先住进去。”

吕品一时就有些感动,没想到景总工这时候还替她考虑到这点问题,杨焕只得怏怏作罢。安顿好住处后吕品又和钱海宁四处托人打探袁圆的消息,吕品猜想高工那边如今肯定也受到牵连,不便打扰,只得从其他地方入手。

除了震惊和难过,吕品仍然是有怀疑的——因为前些天她的遭遇,让吕品现在不敢相信那些所谓言之凿凿的证据或事实,况且当初袁圆母亲移植的那颗肾脏,不是杨焕在网上发布求助信息后得来的吗?她想找杨焕去追查清楚,偏偏杨焕公司那边因为之前被公安机关强行切断服务器访问,这些天也是忙得鸡飞狗跳,加之吕品已洗刷清楚,杨焕哪里还有心思去打听袁圆的事?

吕品只好去找钱海宁商量,才发现钱海宁已开始查找相关法律条款,还拿着《刑法》问她,袁圆这回的情节,到底算不算情节特别严重。再看他笔记本电脑上打开的网页,赫然列了一排刑法诉讼官司上比较出名的律师名单,还标注着“已拒绝”、“联系中”、“可能有戏”、“不太靠谱”等字样。

吕品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并不确切,模模糊糊的,只是这念头越来越强——钱海宁读研一直是袁圆带着的,两个人交情也不错,他是不是事先知道些什么?不然他何以在案件仍在调查一切尚无定论的时候,已着手开始联系律师?

她试探性地问钱海宁。

钱海宁迟疑甚久,才轻声答道:“你不觉得,她好像一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吕品想起前些天高工跟她说对不起,对不起什么?她当时总存着一丝侥幸,觉得袁圆不会做出这么糊涂的事来,高工就算是她丈夫,也未必清楚事实真相,同床异梦的人多着呢!再说当初袁妈妈用的肾脏,明明是车祸丧生者留下来的……可冷静下来想想……最近半年的袁圆,不可不说行为举止是有些异常的。

比如袁圆老关心她和杨焕的进展,还几次劝她不要报名去西昌的名单,原来袁圆和杨焕是很看不对眼的,现在却天天跟她叨念,说你有空先把终身大事给办了吧!当时吕品以为是杨焕也出力给她妈妈的手术帮了不少忙,所以让袁圆改观——现在想起来,袁圆那副口吻,全然像是在交代后事似的!

对钱海宁也是,袁圆一向懒得催他毕业的事,总说“毕不毕业也就那么回事,他们家还在乎他几块钱工资不成?”最近她却跟监工似的查钱海宁的毕业论文进度,钱海宁已经算很刻苦的了,却老被袁圆K到狗血淋头……

袁圆像是马不停蹄的,要把周围一切人的归宿安排好。

好像晚一天、晚一分、晚一秒,她都无法等待。

至于肾脏的来源,从头到尾只有死者家属和那个医生出现过,没有任何切实证据证明,曾发生过这样一起车祸。

吕品这才清楚地意识到,袁圆的下半生,很有可能都要在牢狱中度过了。钱海宁又开始拨电话,几乎是一家一家律师行地求过去,说律师费不是问题,只要有人肯接这个案子。然而情况并不乐观,“他们听说案子的性质,就不敢接,”钱海宁低着头,极力忍耐着什么。

偶尔钱海宁也抬一下头,往往窗外的天空,然后又低下来,和吕品一起查找可能接案的律师。

吕品心中潜藏的猜测开始萌芽,钱海宁抬头的时候,她看到他眼眶红红的。许许多多的蛛丝马迹,此刻好像都牵成一线。原来钱海宁开口闭口就是袁圆长袁圆短的,袁母到北京做手术前后,吕品记得曾听见钱海宁电话里和人争执——当时随口问了一句,钱海宁神色尴尬,似乎是想找家里要钱,被父母拒绝了。不过那时袁圆已和高工走在一起,吕品还安慰他说钱应该不成问题,要他别担心……吕品无奈自己的后知后觉,又实在有些错愕:“钱海宁你——”

但她马上就住嘴了,此时此地,这样的问题,问来又有何益?

钱海宁却抬起头来,脸上不自然地抽动,像笑又像要哭:“我挺瞧不上自己的,这么多年……我都没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隐忍而压抑,全不像之前乐观无敌插科打诨的小师弟。

又有多少人,能时时刻刻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