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你上终南山,我下断龙石(2 / 2)

吕品低着头不吭声。

杨焕从车窗里伸出手,拉起吕品的胳膊,最后捏到她手上:“我最恨看你低着头闷声不吭的样子!”

吕品的头越发低下去,手也试图往后缩,却被杨焕攥住,她只好说:“对不起。”

杨焕不自觉地就在手上使了力,他痛恨这样的吕品,却又更痛恨这样的自己。

他想其实每个人都是一只王八,壳最坚硬的,身躯也最柔软。而他现在的行为,和揭吕品的壳有什么区别?看她那层壳和血肉分离,脆弱地暴露在外界攻击下,然后软弱地死去,难道他就能特别开心?

不能。

他最想做的,也不过是成为她的那片壳,和她的血肉交融相连,永难割裂,永难分离。

龟缩在那片壳里,她不需要再惧怕任何东西,也可以偶尔伸出头来,看看外面的天空。

可是她不要,她到底在惧怕什么?

杨焕不明白。

他放开吕品的手,另一只手随意抖开那张存折,新开的户,只有一笔不大不小的存款记录,静静地躺在那里。

诧异之余,又听到吕品说:“到了那边另外还会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条件很好,你不用担心。”

杨焕脑子里就直接蹦出“卖身”二字。就像那些去贫困山区教书的,支援边疆建设的,去的人固然是出于很崇高的精神动机,但物质上各级部门也免不了要多多补贴。又好比同学里做通讯设备销售的,去非洲的一定比去欧洲的补助高。

说白了,就是血汗钱三个字。

原来他去夏致远家里玩,从面积上看那是绝对的“豪”宅,他口水一地的时候夏致远凉凉道:“这叫卖身钱,明白不?”

夏致远的父母是地质教授,风里来,沙里去,夏致远掰着手指头跟他说:“五岁以后我只见过我妈十七次。”

杨焕却想,他能和吕品见面的机会,还有没有十七次呢?

他无力地转开头,怕看到吕品那紧张又局促的脸,我有这么可怕吗?他百思不得其解。

然后吕品退后一步,说“我先上去了”。

杨焕心头又是一把火窜起来,冷笑出声:“和我在一起你有这么痛苦吗?你不就是要去西昌吗,”他举起那张存折,“你知道这样我一定会认输对不对?好啊,现在我认输,你满意了?下次你还要怎么样?下次你干脆登月算了!”

吕品抬起头,失望地望着他:“杨焕,我不是跟你闹着玩,也不是耍脾气。我知道因为袁圆的事,给你们惹了很大的麻烦,可是——”她抿抿嘴,她不知如何说下去,她帮不上忙,这是事实,让她难堪又无法说出口的事实。

杨焕又冷哼一声。吕品摇摇头,准备回房算了,杨焕却又在身后很颓败地说:“我饿了。”

吕品认命地转身问:“要不要上去餐厅吃?”

一顿饭又从食堂吃回吕品房里。吕品说她白天跑了大半天,许多资料没看完,晚上要赶工;杨焕就说自己也有事做,就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做事,不想回去面对那几张老脸。吕品还没想到别的理由,杨焕又要翻脸:“怎么着,现在跟我在一间屋子里呆两个钟头就这么难受?”

吕品不敢反驳。

她欠他的,他是大爷。

把大爷请回房间,端茶斟水供着,没想到大爷还真是有工作要做。

杨焕三下五除二地把酒店房间里的书桌拖开,他和吕品各占一半。很多年前他们就这样写作业,她写累了会抬眼飞快地偷瞟他两眼,他则动辄就用那种饿虎扑羊的眼神瞪着她……

吕品别过脸,镇住心神翻开近期要恶补的文献,等心跳脸热都恢复,再偷瞟杨焕两眼。

这一次他没有瞪着她。

杨焕在很专注地工作,键盘上十指如飞,约莫半小时后他抬头问:“我要开个会,会不会吵到你?”

吕品默叹,明知会吵到人还这样问,让人怎么答你呢?她只好摇摇头,杨焕从电脑包里取出耳机插上,看样子是和同事在开会。吕品听到杨焕很沉着的声音,这是她第二次见他认认真真工作的模样,上一次是和周教授谈科普专栏。会开了很长,好像还是好几拨人的会,好像是在谈网站改版的事,等杨焕放下耳机长吐口气,已是十二点半。

杨焕脸色疲倦,眼皮略抬从她身上扫过:“不好意思,耽误你这么晚。”

声音里也是浓重的倦意,吕品连忙起身给他倒水,杨焕又说:“还没干完,你去睡吧,我在这裏眯会儿,早上还要等他们的结果。”

吕品还没答话,杨焕又扯扯嘴角:“不用这么急着赶我走吧?”

颇有点自嘲的语气,吕品呐呐道:“要不你进去睡吧,我睡沙发,你几点要起来?我给你上闹钟。”

杨焕挥挥手要她自己去睡觉,吕品只好进房睡觉,可是门外有只狼呢,她怎么睡得着?

四点多醒了一回,起来去喝水,看杨焕还坐在电脑前,戴着耳机、撑着脑袋在打盹。吕品拿了张毯子出来给他盖上,又坐到他身边,她伸手想抚平他眉间的纹路,却在指尖触到他眉心的时候又缩回来。

杨焕还睡着,脸部线条轮廓,在她脑海里笔笔都清晰如刻,她微叹一声:“杨焕?”

他呼吸均匀,睡容香甜。

“我知道你养得起我,”吕品喃喃道,“没我给你惹这么多事,你……”

“可是我除了这个,还能做什么呢?”

“我也没有别人说的什么伟大啊献身啊什么的,我只会做这个,做了将近十年,离了这些,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有这一件事情,让我很安心。”

“你呢……有时候你也让我很安心,可更多的时候,在你面前,有很大很大的压力。”

“这大概就是命吧,我命里没有这样的福气。”

“也不是谁认输的问题,不是你认输,或者我认输,我们就相安无事了。”

“有一位老教授,是我以前参加天文国际会议时见过的,姓覃。覃教授是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出国,然后抛弃了国外的高薪和终身教授的职位回来的。就是报纸电视上经常歌颂的那种啊,我也一直都很敬重他,但是……昨天他从航天院走出去,景总工说,这是覃教授最后一次走出研究所,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是被送去受审的,是因为这次袁圆的事,被彻查之后扯出来的,听说他的罪会比袁圆还要重得多,判死刑都够了。”

“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难道他从国外回来,就是为了做间谍?潜伏几十年?”

“不是的,覃教授当时回国,是真心实意地想为我国的航天事业做点事。如果说是为了钱,你知道的,国外做理论研究的,待遇比国内好很多。覃教授是因为他的女儿,被人设计拍下一些不好的东西,他女儿先偷走过一批数据。然后,这些事情又被作为诱饵,用来威胁覃教授——可怜覃教授一生勤勉,最后也落得晚节不保。”

“景总工说,覃教授并非个例,很多人年轻的时候可以经受住考验,却在最后没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人都是有弱点的,你没有弱点,就从你的爱人、亲人身上找,你明白吗?”

“我不是说你会拖累我,而是……我会拖累你。明着的,是你公司的业务很可能还会受影响,我越接近核心一点,你受到的限制会越大;暗着的,是会有人在暗处盯着你,想方设法给你使绊子,让你犯错,让我犯错。”

“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事,这十几年,只有你爱过我……我想我这辈子就是这个命吧……我爸这次离开,我妈妈受了很大的打击,神智开始不清楚了。景总工帮我介绍了疗养院,我会把妈妈送过去。”

“剩下唯一让我惦记的,也只有你了。”

“我会记得你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以后的日子想起来,都会觉得此生已足。”

吕品幽幽地叹了口气,杨焕气息平匀,她伸出手指触在他的唇上,暖暖的,有点干,她又缩回来,压住自己的唇。她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踱回卧房。

猝不及防的力量,把她扯得往后一跌,恰恰落到杨焕的怀抱。

“你此生已足,我还没有,怎么办?”

杨焕揽住吕品,头紧紧贴在她的腰间。吕品骇然地把他往外推,才发觉那简直是副精钢铁骨。他抱住她一把拖进自己怀里,拍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指着猛然跳出来的黑白两色的网页给她看,“也不是什么很大的问题呀,你看,谣言满天飞又怎样?我还不是一样搞定了!”

吕品愣愣神,再仔细看,才发觉是Memory网全面改版。

黑白颠倒、左右反置的界面,使得原就没有投放任何广告的首页,愈加落落大方。只顶上的banner多了一句话:

你可以看到黑白颠倒的表象,也可以触摸我永未变更的内心。

“触摸”二字下方正是登录和注册的入口。

吕品微一思索,便明白到这是对近日来纷纷流言的抗争。杨焕登录进去给她看,其实功能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给整个网站加了一套黑白左右反置的界面模版并设为新的默认界面,这就是所谓“黑白颠倒的表象”和“永未变更的内心”。

简单而又巧妙,右上角有简单的切换按钮,可以在旧版默认界面和新界面间轻松切换。

吕品将信将疑,问:“有效果吗?”

“昨天晚上12点上线”,他调出下属发给他的统计报表给吕品看,“凌晨流量向来是低谷,但今天的是迄今为止同时段的最高峰,你再看今天所有的科技新闻,我们的改版新闻,全部都在头条。流量监控显示,凌晨到现在的新注册用户也攀上新高,这个改版吸引来很多眼球。你不是觉得拖累我了吗?我昨天晚上过来,就是想让你今天看看我改版的效果……”

吕品仔细查看报表,确认改版成效卓着,终于松下一口气,心底又隐隐有些骄傲。

骄傲过后是失落,杨焕确有过人的创意,他们若在一起,就真的变成不能缫丝的双宫茧。

至于分开,她不知道自己将来是否是枚好茧,但杨焕一定能抽出最华丽的丝线。

她轻轻呼出口气,笑道:“Congratulatio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