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你上终南山,我下断龙石(1 / 2)

杨焕那点小伎俩被辛然揭穿,脸上颇挂不住,早上是生怕吕品被牵扯出来,所以连忙在众人面前堵死这条路,现在想想也略感羞惭。再想想昨晚的事,心情又忍不住灰败起来:“我也没撒谎,是真的掰了。”

余光撇到辛然不屑的眼神,杨焕连忙又解释:“我不是要勾引你。”

“呸!”辛然不客气道,“现在你回头来勾引我我也不会上鈎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未尝没有遗憾,只是遗憾归遗憾,辛然想,我没有虐待自己的爱好。

不是对杨焕死心,而是因为那时他说:“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更不想对你不公平。就算我对她死心了,”他比出心脏的大小,“这么大一块,我也割不掉。”

人的彻悟有时候只是一瞬间的事。

兄弟终归还是兄弟,辛然很无奈地说:“算我求你们了,你们赶紧结婚生仔该干嘛干嘛吧,就当是早日给我一个解脱!”

杨焕被她逗笑,笑着笑着神色又黯下去:“我就不明白,你说那个什么总工的,都给她些什么了?尽是空头支票!培养,培养什么呀,没钱也就算了,出点什么事就隔离审查!她怎么就这么不开窍?你说现在北京买个房过个日子多不容易啊,现在我——我什么都给她准备好了让她收起双手舒舒坦坦过下半辈子,她不要,她不要!!”

辛然暗地撇嘴,这不贼喊捉贼么,她又给你什么了,我还曾经想为你不顾一切呢,你不也不要?恶人自有恶人磨,你活该,你活该!

话虽如此说,等第二天辛然看到吕品在公司办公楼对面魂不守舍地游晃时,还是忍不住上前管了一回闲事。

“路过?杨焕今天不在公司。”她穿过马路惊醒神游中的吕品。

吕品稍显局促,尴尬摇头。昨天上网时看到四处疯转的帖子,想找个人商量也找不到。今天和钱海宁一起去看望高工,说是案件又有新进展,根据袁圆提供的信息又扯出其他线索,顺藤摸瓜居然挖出不少以前悬而未决的案情。了解完案情走向后钱海宁说有自己的事要办,她原想着搭车回酒店的,却不知为什么,上了公车,坐着坐着,就在杨焕的公司附近下了。

“我在网上看到那些帖子,”吕品很艰难地找到话题,刚起头又不知如何继续下去。因为这事情是从她身上惹出来的,更何况她所有的工作刚刚被杨焕彻底否定,现在跑来像是要自取其辱。倒是辛然很爽快地说:“没事,这种事一年没一百也有八十,搞得定,你不用放在心上。”

辛然说话时笃定的口吻,简直和杨焕如出一辙,吕品嘴唇抿得紧紧的,半晌后松开一口气,笑笑说:“那我就放心了,对不起——这件事总是个麻烦,我……我先走了,再见。”

“吕品,你怎么就忍心,这么作贱杨焕?”

吕品脚步滞住,辛然继续道:“其实这件事一点也不容易搞定,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事,杨焕好不容易拉入最后谈判阶段的500万美刀的融资泡汤,几乎是煮熟的鸭子给飞了;即便如此,他今天早上也不愿意任何人从你这裏打主意,来解决我们目前的危机。”

“还有公司的内部股份,这一年他断断续续把自己手里的份额,折价转给我——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内部的股票分AB级,A级是创始人,有分红有投票权,B级是注资,有分红无投票权。如果他继续减持份额,很可能会要降到B级。当然,这是他自己的选择,甚至……我作为实际得益人,也不应该谴责他这种做法,对吧?”

吕品明白辛然的话外音——杨焕都到这个份上了,如果她吕品还不舍得为杨焕作出些许让步牺牲,那简直是天理不容。

所有的人,都觉得她从不曾为杨焕牺牲过——因为她曾牺牲的那些,在外人看来不值一提。

就像读书的时候,吕品也试过去融入杨焕的朋友圈,去看他踢学校的足球联赛陪他参加赛后的腐败——结果不得不另外熬通宵看文献;为了有点共同爱好她偷偷去学轮滑,结果骨折撑了三个月拐杖;他交游广阔,她不得不陪同展览,像马戏团的猴子,面对群众的挑三拣四品头论足。

诚然,这些牺牲对杨焕和辛然来说都不值一提。她确实没有办法如辛然那样,为陪杨焕回国就放弃国外的offer,在创业最艰苦的时候从家里拿钱倒贴整个团队——她没法牺牲,因为她根本一无所有。

还记得某次看报纸,专访一位富二代,说该人如何在北美读书时年纪轻轻便在商业上大展拳脚,又如何在第一笔生意亏掉五百万又数次投资失败后毫不气馁越挫越勇,终于一夜赚足他父亲一辈子也没有赚到的财富。同事们纷纷赞叹该人生就一副商业头脑有今日之成就实属理所应当,却没有人想过——对绝大多数普通人而言,一次亏掉五百万足以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哪里还会有那么多个五百万让他们去交够学费?

这一生,她一无所有。

父母早已放弃她,唯一的朋友面临牢狱之灾,爱情岌岌可危。

他要她放弃唯一赖以谋生的技能。

你上终南山,我下断龙石。花花世界,又有什么了不起?

吕品反问辛然:“其实在你们眼里,杨焕和我在一起,就是对自己最大的作贱吧?”

辛然一愣,立刻否定:“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吕品,我们从来都没有任何……觉得你不好的地方。”

吕品笑得很讽刺,辛然想想后又说:“其实我们怎么想无所谓,但是……对他来说,你为他做一点点事情,他都会觉得,是一种天大的福分。”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吕品无奈地笑。

二十八年,只有这一个人爱过我。

这么多年,无论遇到什么事,她总觉得仿佛有双肩膀、有个怀抱,在身后支持住她。怎样的困境,她都能安慰自己,曾经有一个人,这样爱过我。

直到现在才发现,什么至死不渝、生生世世相许,在现实面前,都如此不值一提。

才说了两句钱海宁的电话又进来,说联系到一个律师,要吕品过去详谈。吕品连忙和辛然告辞,辛然本想多劝两句,又想别人都看得这么开了,自己何必操这个闲心?

吕品赶到钱海宁说的律师事务所,发现高工也在,原来高工这些天也在努力联系律师,但他认识的都是体系内的律师,饭碗稳固薪水优渥,更不愿意接这种官司。今天联系到的律师姓严,因先前拒绝的口吻并不肯定,被钱海宁磨了很久,终于答应肯谈一谈。

见面之前高工尚担心严律师年纪太轻,三十出头的律师,经验有限,详谈后发现严律师年轻归年轻,办事却极严谨。他条条款款都问得极细,并坦白相告,判刑是一定的,区别不过在与判多少年,落实到法律条款,就是刑法中所规定的,是否在事实上构成严重危害。三人的心情都不住跌宕,一方面直觉这位律师是靠得住的,一方面又想连靠谱的律师都这么说了,那就真绝了他们最后一丝能逃脱牢狱之灾的幻想。

从律师行出来,三人情绪复杂,像是尘埃落定的一种厄运,不可避免,但到底清楚可能会有多坏,好像踏实了,又好像更绝望了。

高工开车送钱海宁和吕品回航天院,一路情绪低沉,中途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好几次“真是太劳你们费心”,尔后又沉默不语。到了门口高工却不下车,接下来他的话又落实吕品听到的传言:“我接下来调职,”他拍拍方向盘又说,“车明天就交了,今天算是最后一次送你们。”吕品听说的消息是高工会调到一所二流院校教书——能有地方肯接收他,还是托了景总工好大的福。

高工到底对袁圆还是用了心的,吕品心中安慰之余,又更觉悲凉——袁圆怎么就落到如斯田地?她甚至找不出一个答案,谁对了,谁错了?根源在何处?无解。

她只看到高工鬓间生出白发,像一夜间老了十岁二十岁,连腰背都佝偻下去。

下班路上她问钱海宁:“你猜高工,原来知不知道?”

钱海宁神色晦明交错,良久后说:“不知道。”

不知他说的是高工不知道,还是说他不知道高工知不知道。

钱海宁又补充一句:“袁圆说高工不知道。”

所以高工现在至少还能发配到一个二流院校去蹲研究室,至少还留在北京,还有能力抚养两个儿子。然而那么长的时间里,高工当真什么都不曾发觉么?还是明明知道又无可奈何,只能在夜半时分期盼那一点点侥幸的可能?

吕品觉得自己碰到强大的现实怪兽,它三头六臂,它面目狰狞,在它面前,所有人都如此无力。

钱海宁又说:“我今天办了离职手续,”他整个头低下去,不敢面对吕品的目光,“明天我会另外找地方住。”

钱海宁还未毕业,到这裏来上班是算实习,预研项目快要关闭,按理也是该办离职,但是……吕品微诧,还没来得及问“这么快么”,又听到钱海宁极力压制和忍耐的声音:“答辩……也算了,反正这个学位以后对我也没有用了。”吕品震惊地抬起头,钱海宁飞快地抬起头扫了她一眼,又垂下去低声道,“我爸爸今年做私募了,要我过去实习,先从基层熟悉起。”

吕品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然而这些天接二连三的变故,居然让一贯迟钝后知后觉的她,也变得敏锐起来。

前些天刚刚查过各类案子的律师费,它们的起价并不算高,但随着案件审理时间的增加、复杂度的攀升,价钱几乎都要滚雪球般的翻过来。

依稀记得有一起案子,律师费达到让吕品震惊的六位数。

钱海宁的父母从来就不支持儿子学物理,以前种种,大约都可以看作儿子年少轻狂的叛逆,或许他们还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机会,让他们能把儿子栓回正轨。

吕品只觉四肢发软,连骨骼都要节节碎裂,无法支撑这一身血肉。

她想起今天白天刚刚作出的决定。

当初她满怀希望地冲到北京,靠周教授的关系去投奔高工,那些和袁圆、钱海宁四处饕餮的画面,宛如昨日。还有和袁圆在本科寝室做火锅抢薯仔粉丝的画面……还有钱海宁一头冲到周教授办公室表决心要献身天文事业的那副傻不楞登的模样……

转眼间物是人非,高工是一辈子再无可能进入核心部门的,袁圆面临的是囹圄之灾,钱海宁的理想终于在他面对的现实前败退下来。

最后钱海宁还给她一个大大的笑脸,僵硬而难看,他拍拍她肩膀说:“师姐,我们几个……就剩你了,好好干,加油哦!”

他大概想象以前那样,学日本漫画里的小萝莉给学长打气的模样,双手握拳做星星眼说句“师姐加油哦”,却始终没办法举起手来。

吕品死死地咬住下唇,忍住眼泪,艰难地笑道:“你也是,以后我要有点闲钱,就来找你了哦?”

钱海宁用力地点点头,目光却飘向吕品身后,吕品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原来是杨焕的车听在酒店门口,车窗落下一半,露出一张毫无生气又有些落拓颓废的脸。

吕品稍稍犹豫后向钱海宁道:“你先上去吧。”随后她走向杨焕,踯躅着不知说些什么,他也不和她打招呼,只从她脸上扫过一眼,老久后问:“很忙?”

吕品点点头,又说:“也还好,你呢?”

“也还好,”他说。

随后相对无言。

吕品掐掐手心,又攥攥上衣下摆,扯扯嘴角:“今天发了一笔安家费。”

杨焕点点头。

吕品从包里掏出那张安家费的存折,递到他车里:“密码是我生日,还不够我爸那笔钱,安家费是分批次发的,以后都会发到这个存折上。”

杨焕掂掂存折,笑得很嘲讽。

吕品抿抿嘴,又说:“我知道还不清,但这样我心裏好过点。”

杨焕唇角那讥诮的弧度越发明显。他等她说完才问:“那我呢?”

他当然知道,她说还不清的,不是那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