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垒成山高的作业的暑假里,柯小撒开命地玩。
她整天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数着落在桂树上的小鸟。有时帮奶奶送改好的衣裳,路过成录家时,她就躲在树下偷偷看窗边的动静,见有人出来,便麻溜儿地跑开。
姑姑来过两次,给她带来高中的预习题。她翻过两页,就丢在了一边,然后卷进衣服里,全数带给了陈双朵。
有了成录的资助,陈双朵从以前半个月才能吊一次水变成一周一次,脸色渐渐变好,手背上的针眼也渐渐变多。
比起柯小,陈双朵对这些预习题简直爱不释手,每天坐在院子里一遍一遍地算,草稿纸写得满满当当,没有空白。
柯小蹲坐在垒成半人高的空水瓶子前,一个一个把瓶盖拧开扔进塑料袋里,然后轻轻一踩,刚刚还饱满的瓶子就瘦了身材。
陈双朵在草稿纸上画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小亮是不是也要升高中了?”
柯小应声:“对啊,怎么了?”
“回解巷吗?”
柯小腿有些软,停下来看她。
“应该不会吧。他在解巷待的时间又不长,也不愿意回来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微微眯着,有什么东西吹进她的眼睛里,发涩地疼。
陈双朵点点头,又问她:“你没事老往成录那里跑什么,每次躲在树下看,想看就敲门找他啊。”
柯小没料到她说得如此直白,可是已经这么直接了,也不用扭扭捏捏的。
“我跟他又没什么关系,直接上门多奇怪啊。”
陈双朵不同意:“这条巷子里谁家在意这些客客气气的礼数,推门就进去,你见谁含糊过的?”
柯小觉得在理。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人情味最浓,像锅老鸭汤,越熬越香。
柯小讷讷地说:“可是,成录还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也是吃饭睡觉的人,说不定晚上入眠的时候也会想哪家的姑娘。”
柯小脸有些红,觉得陈双朵越来越没皮没脸的了。
一张纸写完,陈双朵仔细叠起来,收进资料夹层里。
“听说前街胡同晚上有书展,去不去?”
每年开学前,隔壁胡同的书店都会处理堆积久了的书籍,后来和别地儿的书店老板一合计,弄了个小型的书展,其实就是清仓大甩卖。可是内容一应俱全,很多小女生都会去看一看。
柯小把瓶盖装袋子里系好:“去啊,不过我得先回家一趟。”
离开学还有一周的时间,却大有紧张的氛围了。每家每户都在商量着是不是该给孩子报个补习班,万一学校里跟不上,还有个保底的办法。这办法在巷子里传开了来,以于二婶家大女儿开始,大家互相串门时,都会问一句:“给你们家孩子报一个吗?”
柯小回家时,就见于二婶走出院子,脸上挂着笑。看见她,于二婶笑得更开怀:“小小回来了,咱们这条巷子里愁谁都不愁你,脑子好又体贴人,可把你奶奶乐坏了。”
柯小咧开嘴冲她笑,像只刚吃饱的小兔子,傻愣愣的。
于二婶拍拍她的肩:“进去吧,奶奶在收拾东西,搭把手。”
柯小跑进院子里,刚好一片桂叶掉落在她的肩头。毫无重量的树叶而已,却让她险些站不稳脚。
“姐。”
柯小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直到奶奶走出屋子,跟她说:“你爸说那边不好升学,让小亮回来念书。”
柯小埋头不说话,脚尖在地上画着圈儿,眼睛死死盯着地面,觉得有些不妙,抬起头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奶奶拉着柯亮进了屋子,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妥帖了,就是房间,让人有些为难。
不大的屋子里只有两个小卧室,当初为了让柯小好好学习,奶奶把另外一间收拾出来给她住。现在柯亮回来,奶奶反而不知道怎么开口让一个大姑娘还跟她这个老婆子挤一间屋子了。
房间里就一张书桌,上面摆满了柯小的小东西。现在放着柯亮的辅导书,一下子没了空间。
柯小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小铁盆,把自己所有的东西一股脑全装了进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说:“我住哪里都可以的。”
一直到她出门前,奶奶都有意无意地靠近她想要跟她说些什么,可是她都自然地回避过去。
“奶奶,我很晚才回来,记得帮我留门啊。”
然后,她一气呵成地跑出院子。
等她双脚踩在青石板上时,胸腔里有东西涌上喉口,她的脚步很快,一路跌跌撞撞,走到胡同拐弯的位置。
确定四下没人,她才哭了出来。她不敢发出声音,小小地抽泣着,又怕别人听见,捂住嘴蹲在墙角。
就十分钟的样子,她站起身,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觉得自己有些矫情了。
过去十几年,这画面重复了不下百次。在柯亮面前,她只能让步。就算是最疼她的奶奶在他们姐弟二人面前,能做到的最大程度,也只是一碗水端平。
她想要的东西太多了。可是她要的都很简单,一点点的偏爱,就足够了。
可是这个家里,没人能给她。
陈双朵喜欢看书,喜欢到不能容忍一张纸上有一点点的褶皱。手指点在纸面上的时候特别轻,她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页,书店老板见她无意买,一把抢了回来。
柯小看出她有些不开心,掏了掏口袋,帮她把书买了下来。
陈双朵急了:“你别乱花钱,我没那么喜欢的。”
可是陈双朵小心地抱在怀里,看不出不喜欢。
柯小接着翻了翻旁边的书堆,选不中想看的,便说:“那是给我买的,你要是想看了,来拿就是了。”
陈双朵为难着,翻开的书页里还带着油墨的清香,爱不释手。她说:“那我会借很长一段时间的。”
柯小走去旁边的书架子:“就放你那里呗,我又不爱看。”
柯小还是没决定好买什么书,只是回头的时候刚好看见陈双朵沉醉的模样,心裏莫名地安稳。
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陈双朵,是唯一一个让她觉得她可以平等地、毫无顾忌地相处的人,可能这就是她想要的东西。不用逃避着去计较多和少、有和没有,这种感觉真好。
她有陈双朵,真好。
走出书店的时候,陈双朵问她:“小小,是不是柯亮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惊讶。
陈双朵指着她的眼睛:“一看就是哭过了,除了他,还有谁能让你哭?”
陈双朵说得一本正经的,让柯小错以为她说的都是对的。
从小到大,柯小仅有的几次撒泼哭闹、胡搅蛮缠,都是因为柯亮。她甚至能清晰地记得每一次她去爸爸面前诉苦说妈妈怎么疼爱柯亮的时候,爸爸拉着她说:“你是姐姐,让让弟弟怎么了?”
她从不觉得这是让不让的问题,而是他们的眼睛里,永远只会看到柯亮。冷了、饿了、瘦了,所有的好东西都会双手送到柯亮的面前。而她呢?就算眼泪巴巴地看着,还会被凶一句:“弟弟有的你也要跟着要吗?怎么不体贴体贴我们呢?”
她听过很多类似于“女儿是父母的贴心小棉袄”的话,也极力告诉自己就该这样。然而,她说服了自己很久,却依然想不到应该从哪个方面去顺从他们的说法。
毕竟,她什么也没有从他们身上得到过。
“小小,今晚去我家睡吗?”
陈双朵伸出一只手圈住她的胳膊。两人身高相差不了多少,从远处看起来就像两束生长在一起的蒲公英,白色的绒毛让人想要亲近,却没有人能懂她们的担惊受怕。
柯小犹豫着没有开口,她偷偷瞄了一眼陈双朵,却被逮个正着。可是陈双朵看起来没有想象中的生气,她只是平淡地说:“我妈不在家。”
她觉得有些对不起陈双朵,想要开口解释什么,却陈双朵先制止了。
“洛明朗。”
柯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前面一群人挤在一起说着什么,但是被音响全部湮没了。
陈双朵拉着她往人群里走,挤过两三个疯狂的女孩儿,洛明朗就在人群中。
他抱着吉他,脚下踩着音响,面前立着话筒。好笑的是,他面前的地上用粉笔写着几个字——不是乞丐,不要钱。
刚刚被挤开的疯狂女孩儿再次杀了回来,气势汹汹的架势让柯小不由得往后缩了缩。陈双朵站在原地不动,把她拉了回来:“怕什么?”
柯小没说话,只是把眼睛放在了洛明朗的身上。
“哎,听说他也升高中。”陈双朵凑近她的耳边。
柯小觉得奇怪,在音响的背景下毫不顾忌地问:“他不是已经成年了吗,怎么才上高中?”
音响刚好关闭,她的话被在场的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疯狂女孩儿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故意把她往旁边撞了撞。
陈双朵也被波及往旁边跌了一下,一脸的不开心溢于脸上。
柯小伸手环着她的肩:“回去吧。”
柯小回家的时候,房间里还亮着灯,那个昨天还属于她的房间。
她站在院子里收下晾在竹竿上的睡衣,看见粉红色的内衣时,脸一下子红得发烫。她麻利地取下来放进盆里,身后响起声音:“姐。”
她回头,柯亮穿着短袖短裤站在门前看着她。
她抬头:“怎么了?”
柯亮比她高一个头,脸比过年的时候圆了一圈儿,剪了个寸头,看着像只小刺猬。
“我跟爸爸商量过,他说户口挂不上,只能让我转回来。”
“你跟我说这些干吗?”柯小与他对视着。
“我不是不想回来,但是一想到要打扰到你,我觉得、觉得挺对不起你的。”柯亮解释着。
柯小静静听着,她没有权利让他闭嘴不准说话。
柯亮还在说着,但是她的脑海里只有两个字——打扰。
他们血浓于水,却隔阂到要小心谨慎地去照顾对方的所有想法和生活。
“姐,我会申请住校,要不你还是搬回你原来的房间吧。”柯亮的声音很轻,但是传到柯小的心裏很重。
她曾经单纯地以为是因为柯亮的出生才让她失去了疼爱,所以她不像其他姐姐对待弟弟一样嘴上吵着闹着,但是心裏还是宠溺着。可是不是,她能不能被爸妈疼爱着,跟柯亮毫无关系。
“犯什么浑,回家了还跑外面住像什么样子?好好在家住着。”说完,她就走出了院子。
去陈双朵家的路上,柯小不巧地碰上了成录,和跟在他身后的洛明朗。
她本来想躲,可是一条直巷子,根本没有藏身的地方。她故作轻松地迎面而去,走到成录身边时叫他:“成先生。”
成录一路跟洛明朗说着什么,本来没看见她,这一声把他给叫了回来。
“柯小,这么晚了去哪儿?”他说话的时候总带着笑,让人一下子醉进他右脸颊的酒窝里。
柯小没有料到他会接话,全身僵硬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回答得磕磕巴巴:“去……去朵朵家。”
她手里还抱着换洗的衣裳,成录没多问,说:“去吧。”
她“嗯”一声,又听见他说:“夜里风大,以后多穿件衣服。”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只有一件细窄吊带衣裳。
她不敢说话,怕心裏的怒放劈开了嗓子,让他察觉出什么。
经过洛明朗的时候,她被伸出的一只脚绊了一下。她慌乱地站直身子后,成录有些怒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洛明朗,你幼不幼稚。”
她摆摆手:“没事,是我不小心。”
成录却并不包庇洛明朗的行为:“洛明朗!”声音提高了一个度,很明显生气了。
洛明朗看了柯小一眼,然后凑近她面前:“走路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摔伤了多让人心疼啊?”
他说话很轻,故意不让成录听见。
柯小咬着唇不敢看他,可是感觉他说得特别刻意。
她撇头看了看成录。
她缩着脑袋看上去很害怕的样子,让成录不禁对洛明朗有些火了:“洛明朗,是不是个男人了?”
洛明朗直起身子,嬉笑着说:“这个你又不能体会,问了干吗?”
这下成录直接走了过来,揪着洛明朗的衣服就把他拖走了。
柯小深呼吸了两口气,觉得成录男人味十足。
开学那天,于二婶特意送来了两碗鸡汤,熬了一晚上,香得让人流口水。
柯小出门前,于二婶拉着她,往她兜里偷偷塞了三个小红包,说讨个吉利。
柯小推辞着不要,于二婶拍掉她往回塞的手:“你跟小亮、朵朵一人一个,没多少钱,回来的路上去吃个零食,开开心心的。”说着直接打开她背后的书包放了进去。
“小崽子该哭了,我先回去了啊,记得叫朵朵把鸡汤喝了。”
柯亮站在院子前,客气地跟于二婶道谢,然后问她:“走吗?”
柯小手里提着保温盒:“你先走,我去找朵朵。”
柯亮握着背带的手紧了紧,转身走了。
路过成录家时,她站在树下看了好一会儿。每天这个时候他都应该站在二楼的窗子前,有时候看书,有时候速写,安静的样子让人体会到什么叫作岁月静好。
门突然被打开来,听见洛明朗的声音,她慌乱地跑开,没看到二楼探出的身子正看着她跌跌撞撞的背影。
学校离解巷只有二十来分钟的路程,走出胡同,再经过一条小吃街,就是学校的大门。
报到的学生很多,排成长龙等在教学楼前。办好手续之后,柯小和陈双朵去公示栏前看班级分佈,那里人更多。
两人站在人群外,环视着校园里的环境。道路两旁种着成排的落羽杉,尽头是图书馆,左右两边是不同年级的教学楼,高一年级的楼栋只有三层,前面是办公楼,学生们正聚集在这裏。
柯小坐在台阶上,无聊地看着来来往往的新生和对面楼栋探出头的学长学姐。新长出的头发搭在颈间,热得她撩拨了好几次。
陈双朵递给她头绳,坐在她的旁边。
“真想跟你分在一个班。”
“我也是,不知道还要等到多久。”她探头看了看只增不减的人群。
“小小,有新朋友了也不能忘了我。”陈双朵帮她把头发扎起来。
“瞎说什么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柯小感觉到黏人的汗液从头皮滴落下来。
陈双朵静静地帮她把头发扎好,然后抱着她的胳膊靠在她的肩上。
柯亮从人群里挤出来时,只一眼就找到了她们。
“姐,你在高一七班,三楼。”
柯小从书包里掏出纸巾递给他:“看见朵朵的了吗?”
“朵……陈双朵在十三班,二楼。”
闭着眼睛的陈双朵微微点头:“谢谢。”
柯小拍了拍她:“走吧,还要去班上报到。”
两人站起身往教学楼走,陈双朵拉她:“你不问问小亮?”
柯小愣了愣,然后转身问柯亮:“你呢?”
单肩挎着书包的男生本来垂着头,听见声音,高兴地回她:“我在一楼,二十四班,文科班。”
柯小眼睛沉了沉。
“站那儿干吗,还不去教室。”
柯亮小跑追上她们,伸手挠着后脑勺,笑得傻气。
中午的放学铃声响过之后,柯小下楼去找陈双朵。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吃过饭之后还要回班上等着老师统计报到。
柯小去的时候,陈双朵正伏在桌子上睡觉,柯小轻轻叩了叩桌面。
“去不去食堂吃饭?听说今天新生报到,饭菜免费。”
陈双朵醒了醒神,教室里只有她们两个人,视野变得空旷。
“不想吃饭。”
陈双朵的饮食有严格的控制,尤其是水分的摄入。
柯小想了想:“吃面包吗,我去小卖部买?”
外面天气热,陈双朵用笔盖把头发夹起来:“我跟你一起去。”
教学楼里人很少,现在大多挤在食堂里。因为新生报到,食堂里人满为患,两人经过食堂的时候,有些瞠目结舌。
“人也太多了吧,吃饭跟上战场一样,全凭武力。”
陈双朵笑着:“市重点,谁不是挤破脑袋想往裏面挤啊。再加上走关系的,人能少吗?”
小卖部里人也多,两人站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才挤进去。买了简单的面包,对付一下。
“你还记得于康乐吗,巷头那家的,公子哥儿。”
陈双朵咬下一口面包:“二婶的侄子?”
“对。早上听二婶说前两天从国外回来了,也念咱们学校。”
“不是在国外待得好好的嘛,汉堡吃腻了啊?”
柯小撕开第二个面包:“不知道,就是回来了。”
两个男生追逐着跑过,嬉笑的声音把陈双朵的话淹没。
“你说什么?”柯小凑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