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从小到大,她是我唯一的朋友。(2 / 2)

柯亮听着她说了好多,大概就是中考的时候她妈妈去世,临走前嘱托她爸爸一定要照顾好女儿,别人家的大富大贵给不了,但是女儿想做什么就让她去做。可是没一年,她爸就跟店里收银的胖女人搅和在了一起,那个女人还带着个乡下来的女儿,就是店里的服务员。

“我爸真是老糊涂,那个女人在他耳边一吹风,他什么都听,说学艺术要花大价钱,店子小,养不起我。笑话!我一个体育生,练长跑的,花什么钱?”

柯亮点点头,一碗粥就见了底。

辜可把两个碗重叠在一起,咸菜袋子装进碗里。

“吃饱了没?”

“饱了。”

食堂里已经没什么人,食堂大妈正收拾着桌面上的残渣,空荡荡的一楼里,只听得见后厨里传来的黄梅戏调子。

“柯亮。”

“嗯?”

辜可低着头,犹犹豫豫着开口:“中午跟你一起在我家店里吃饭的那个女生是谁啊?”

柯亮看着她,没说话。

辜可感觉到自己的耳根子已经泛红了,可是话已经问出口了,就索性问个明白:“就是我拉着你跑的时候,叫你的那个。”

柯亮回忆着,是听见有人叫他。

“我姐。”

辜可双手搭在桌子上:“亲姐?”

柯亮点头,提醒她:“桌上脏。”

“没事,”辜可把校服垫在桌子上,“那另一个呢?戴着口罩的。”她比画着。

另一个……

柯亮垂眸,想起开学前的那个晚上,于康乐拉着他蹲在陈双朵家门前的拐角处,手里揣着用粉色花纸包装的礼盒,问他:“你说双朵会喜欢吗,我怎么觉得太娘了。”

他背倚着墙,单薄的衣料下是从墙缝里生长出来的青苔,让他的背后湿了一片。他说:“会的,我姐说她喜欢粉色。”

得到回答,于康乐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好兄弟,这次全靠你了,不像明朗那家伙,都没来给我撑场子。”

他没开口告诉于康乐,他会来,是因为放心不下,柯小也没告诉他陈双朵喜欢粉色,他知道,是因为有一次,陈双朵送他的书里,有一张粉色的书签。

“柯亮?”辜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柯亮回神,语气平淡:“朋友。”

一直到晚上回家,柯小才见到柯亮。

当时她正修订着晚上发下来的英语测试卷,分数不高,应了于康乐那句话——死办法用不长。

见柯亮一脚跨进门,她问:“中午你去哪儿了?”

“学校。”

柯小不信,却压着脾气:“吃饭没?”

她问得没有感情,柯亮却捕捉到了一丝温暖,点点头:“在食堂吃的。”

“那个女生,没把你怎么着吧?”

“没有,跟她聊了一会儿,后来就回去上课了。”柯亮站在院子里,打水洗脸,生了铁锈的水龙头不好控制,“噗”的一声,在水盆里溅起水花。

柯小把卷子收进英语书里,准备回房间。

开门的瞬间,她转头轻轻喊了一声:“小亮。”

“嗯?”

柯亮不可思议地抬头,柯小就站在门边,半张脸藏在门后,她双眼温暖,水波流动,就像好多年前的夜里,他贪玩,跌进河塘里,柯小把他捞上来,背着他回家。

他现在就站在那条明晃晃的巷子里,那一年,就在眼前。

有穿堂风进屋子,夜色深沉。

院子里的桂树根入地底,生长了百年,到现在,正是繁茂的时候,树枝探过院门顶梁伸展出去,风一来,唰唰作响。

柯亮就站在树下,月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投射下来,点点星光就映在他脸上。柯小看着他,那一瞬间,突然觉得柯亮已经长得好高。

她的手趴在木门上,轻轻一动,就咯吱作响,手心裏的木纹凹凸不平。她记得,小的时候奶奶拉着他俩就在这裏比身高,一年刻下一刀,紧挨着的两列线条,就停在她八岁那年。

她念书晚,从小长在奶奶家。奶奶那时候身体还硬朗,每天带着她去裁缝铺里送衣服,回家的路上给她买麻圆子,麻圆子在油锅里炸得金黄,外面裹上一层芝麻,五个一串,她只吃一个,剩下的,分给奶奶、姑姑、柯亮还有双朵。

田美合从来没提她上学的事,连户口也一直没给她上。后来,小亮被田美合接走,走的时候,田美合跟奶奶说:“我照顾一个就够头疼了,小小就跟着你,好的坏的你说了算,我管不上。”

那天,柯小拉着柯亮在院子里玩跳房子,只差一步她就要赢了,可是田美合牵着柯亮走出院子,一眼都没有看她。她跟在后面跑,到巷子口的时候,冲渐渐消失的背影喊:“小亮,你快回来,我就要赢了。”

她根本没想到,那天以后,柯亮每年只回一次解巷,穿着新衣服新鞋子,从书包里翻出田美合买给他的玩具,献宝似的捧到她面前:“姐姐,你看,妈妈给我买的。”

她挥开他的手,玩具掉在地上,裂开了。柯亮哭得流鼻涕泡,她越看越烦,推开门去找陈双朵。柯亮跟在她身后,号着嗓子问:“姐,你不跟我玩跳房子了吗?你还没赢呢,这次你全部赢回来。”

柯小瞪他:“我已经不玩了,而且,我根本不会赢了。”

那时候性子正野,她手脚并用,一溜烟儿就爬上了高树,柯亮站在树下,看着她矫健的身手,踌躇了好几回,还是放弃了。柯小居高临下看着他,柯亮就像一只蚂蚁,看起来瘦小,可是他的身后有人庇护,那个人就是对她从来不闻不问的田美合。

她想起柯亮走的那一天,她回家看见奶奶手里拿着绢抹泪,把她叫到面前来,对她又亲又抱。她闻着奶奶身上的味道,笑得甜甜的。可是她不知道,奶奶心裏像是被人拿着刀剐了一块又一块的肉。

后来,姑姑柯和丽急急赶来,她记得为了她升学的事,姑姑跟姑父大吵了一架,最后姑父敌不过姑姑的眼泪,终于妥协让柯小落户在自家的本子上。

那一年她八岁,她坐在房间里,听见奶奶在门外跟姑姑通电话,她知道,从柯亮出生开始,她就赢不了了。

回忆层层叠叠,被她装进一个盒子放在心底的某处,没想到在这个夜里向她呼啸而来。她抬手捂着左胸口,这裏面,怎么这么疼啊?

柯小站在原地一直不动,柯亮走近些:“姐?”

没应。

他伸手扯她:“姐。”

他发现柯小的眼睛慢慢聚焦,水波之下,眼眶微微发红,他胸口发闷,动作很轻。

“没事,收拾好快睡觉,别吵着奶奶了。”柯小摆摆手,回了房间。

她关上门,突然觉得心裏一顿,有双手把她的身体左右拉扯得生疼,她翻身躺下,院子里静悄悄的,心更疼了。

柯亮看着关上的门,回头看见奶奶房间紧闭着的门,灯还亮着,他走上前,手停在半空中转身上了楼梯,木梯咯吱咯吱响,一脚落下,他心裏绞痛。

柯和平和田美合赶在丧礼的前一天回到解巷。院子里坐满了人,柯小跪在小堂屋里,来来往往的人,上了一炷香之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柯小垂着头,目光呆滞地看着火盆里吱吱往上旋在半空的火星子。

那个晚上,是柯亮先发现不对劲儿的。半夜下楼的时候,奶奶房间的灯还亮着,他敲门,没人应,从院子里再进来时,他再次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应。他双手颤抖,打开门,奶奶伏在缝纫机上,背微微拱着,一只手垂着。

柯小是被柯亮摇醒的,睁开眼,面前是一张泪脸,他嘴角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她翻身下床,跑进奶奶的屋子里,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想,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意识。

就像现在一样,她完全没有意识,不在乎是谁站在她旁边燃了香,谁跟她说了话。她很累,累得说不出话,累得无暇顾及别人,累得只要想到奶奶,泪水就滚滚而下,没法止住。

田美合在厨房里手起刀落,忙活着午饭。火烧得旺的时候,她站在厨房门口,数着院子里的人,跟掌勺的柯和丽招呼了一声:“一桌八个人,得坐三桌,外面十几个人呢。”

柯和丽点点头,心裏一算,觉得不对,自己出去数了遍,转头不满地说:“不对,少算了个人。”

田美合切菜的手一顿,心裏愤愤,这个小姑子,跟自己一直不对头。

“哪里不对了?”

柯和丽有气:“外面十九个人,加上你和我哥、我和我那口子,小亮,二十四个人。”

“是啊,没错啊。”田美合嘲笑她。

外面的聊天声起起伏伏,菜下锅,更觉得热闹了。

柯和丽将铲子一扔,没好气:“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个女儿,现在正在灵堂前跪着呢!”

柯和平路过厨房,听见这话,走进来就看见田美合叉着腰要吵架的样子,他忙说:“哎哎,吵什么,和丽你做什么呢?”

“我做什么?哥,你说句公道话,当初你们不要女儿,我跑前跑后地帮着上户口,我抱怨过一句没有,现在你们回来了,你们算算,这些年,你们给小小买过几件新衣裳?说到这份上了,我再问问你,这下妈走了,小小怎么办?你们管不管?”柯和丽越说越气,将外套一脱,坐在厨房里盯着柯和平。

田美合见她咄咄逼人的样子,火也烧到心口,刀往菜板上一摔:“什么叫我不要女儿?我们两个在外面辛辛苦苦为这个家赚钱,现在是来作践我了是不是?当年那户口本来就不好上,你哥跑了好几次人家连门都不给开,怎么在你嘴裏就是我故意不给上的意思了!”

柯和丽冷冷地看她:“跑的那几次,不是为了怎么把小亮的户口迁走吗?你们摸着良心说,这个女儿,你们要还是不要!”

柯和平脸色难看,扯着田美合不想让她再囔囔。田美合不依,挣开他的手往柯和丽面前一站:“我要还是不要,跟你没关系,你少管我们家的事!”

院子里安静一阵,随后又响起细细碎碎的声音,柯亮迎着探究的目光走到厨房门口,叫住田美合:“妈,有饭没,我姐饿了。”

田美合正在气头上,听见这一声,解下围裙往地上一扔:“她自己没长手没长脚吗!”

柯亮脸色一沉,压低着嗓子:“妈!”

柯和丽冷笑一声:“呵,小亮给他姐送碗饭怎么了?他做弟弟的不应该吗?”

田美合说:“小亮是我儿子,她柯小凭什么?”

话说到此,厨房里的几个人都愣了。

柯亮脸色铁青,手握成拳,骨头咯咯作响。

柯和平捡起围裙:“你瞎说什么话。”

一道清冷的声音在柯亮背后响起:“让一让。”

柯和丽站起身,脸色惨白:“小小……”

柯小应了一声,越过柯亮,自顾自地走进厨房里,打开电饭煲盛了一碗饭,从筷兜里抽出一双筷子,走出厨房,脚下一顿,站在柯亮旁边。

柯亮侧身看着她,听见她说:“饭我自己盛就是了,吵什么吵,别人听着呢,不丢人啊!”

奶奶下葬后,田美合和柯和平当天就离开了解巷。

柯小坐在院子里。水龙头被锈坏了,细细的水流直直往下,落在灰白色的地上。柯小看着水圈渐渐圈大,跟她心裏的阴郁一样,好像会这样一直变大,直到膨胀到炸开,碎成细末。

柯亮从车站回来后,一直待在阁楼上。他打开窗户,看着那个单薄瘦弱的背影,恍惚间,他觉得柯小就像一株蒲公英,风一吹,整个人就散掉了。

他想起在车站外,他跟柯和平面对面站着,他已经高出柯和平半个头了,能清晰地看见男人头发里夹杂着的白丝,男人的背微微佝偻着,双手搓着,几欲开口,又生生咽了回去。

柯和平的身后,站着一脸不高兴的田美合,可是看他的眼神却温暖,那个只出现在他身上的眼神,他多想分给柯小。

他声音涩涩地开口:“爸。”

柯和平抬头,脸上挤出不自然的笑:“小亮,你回去好好安慰你姐,奶奶走了,我们都很难过。”

柯亮点点头。

“跟你姐说,那天的话,你妈不是真心的,她那天是气糊涂了,说话不好听。”

“我知道。”

“对了,”柯和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是你的生活费,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收好。”

柯亮没接,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收着啊。”

柯亮伸出手,迟疑地问:“我姐呢?”

柯和平抿了抿嘴,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承担过柯小的生活费。他低着头,许久之后,声音哽咽着:“我会汇进这张卡的,回去就汇。”

木梯发出声响,柯亮回头。

柯小站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你收拾收拾东西,去奶奶的房间住,我先去整理奶奶的东西。”

下楼的时候,柯亮叫住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爸留给你的生活费。”

柯小站在下面一级的梯子上,抬头看柯亮,问他:“小亮,没有我的对不对?”

“这就是你的。”柯亮急了。

柯小笑着:“你看,你连撒谎都不会。”

柯亮抓起她的手,放进她的手心裏:“说了这是你的。”

他走到窗户边,不敢看柯小,那双眼睛太空洞了,他害怕。

“小亮,你可能不知道,这些年,他们从来没有给我寄过生活费,我甚至觉得,他们可能已经忘记我了。”

咯吱咯吱,脚步很轻。

可是每一步,都踩在柯亮的心上。

窗棂上积了灰,一滴水珠子掉在上面,扬起心痛和悔恨。

奶奶的东西很少,两个巴掌摊开大的木盒子就收拾干净,针线包、珠针、纱剪……都是缝纫的工具。

生于民国时候的人,在黑色笼罩的时代背景之下成长,经历过战乱也见过生死,活得讲究又拮据。木盒里的每一样东西,柯小见过它们的年月不下十年,可是丝毫不见旧,线不散、针剪利,柯小一样一样拿出来,擦干净又装回盒子里。

那些东西是珍贵的,对奶奶来说是,对她来说同样也是。

在她跟奶奶生活的这些年里,这些缝纫工具是她长久的玩伴,她踮着脚站在缝纫机前,学着奶奶的模样穿起一针一线,成型的绣花长裙、染上风雪的棉袄,都少不了它们。

扣上暗锁,柯小抱着木盒走出房间。被子换了新的,缝纫机移到墙角,好像该说再见了。

关上房间的门,柯小的脚步挪得异常艰难。老旧的木门上有木屑翘出来,上面还有她小时候涂鸦上去的粉笔字,她伸手摸在冰凉的木材上,手心裏的温度渐渐散开。

人要往前走,要毫不犹豫地往更远的地方奔跑过去,可是,她心裏舍不得,也走不动……

巷头于家,最近来往了很多人,大包小包而去,又空手而回。

柯小坐在陈双朵家的院子里,手举在半空,素描着门口那棵柚子树。成录留下的作业,她异常用心,每一笔,都描得细致完美。

“你说于家接下来是不是该去乘风居摆几桌了啊。这几天我见着好多开着四轱辘车的人来,听晓露说,一出手就是五位数。”柯小在文具盒里挑挑拣拣,终于选定一支刚削好的2B铅笔。

乘风居是解巷附近最大的酒楼,统共三层,裏面流光四溢,服务上乘,菜品又好,是这两年有钱人最爱宴客的地方。

陈双朵摇摇头,继续翻着手里的测试题。

“于康乐真是命好,出身金贵,长得好看,脑袋也不错,这次还拿了个全国奖,真给解巷长脸。”柯小闷声说着。

跟成录一样,师承国画大家元老爷子门下,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就在全国最高荣誉的大赛上拿了头等奖,一下子在国画圈名声四起,更有人大胆预测,如果于康乐走定了这条路,以后铁定比成录更出色。

“那可不一定,成录谁也比不了,他手里出的画,只要他愿意,别人就算倾家荡产也会买的。”柯小说得毫不脸红。在她眼里,成录就是神明一般的存在,谁也别妄想站上比他更高的位置。

即使她跟成录,毫无可能。

“没有人会像你说的那么傻的。”陈双朵笑她。

“我就是比喻嘛,肯定要夸张一点啊。”

柯小等陈双朵算完最后一道题,丢下画笔挨着她坐下。

陈双朵字迹娟秀,卷面工整,是老师的最爱,就算扣了漏掉的步骤分,也会酌情给她多加两分。

看着卷面上的计算公式,柯小总能把简单的数字联想成柯亮的名字。那张写着柯亮名字的草稿纸被她压在英语书里,变得平整,字迹依然清晰,敲打着她平静的内心。

“想什么呢?”陈双朵伸手在柯小眼前晃了晃,她宽大的袖子自然垂落在手肘的地方,一条银色的手链在空气里发出丁零响声。

柯小惊讶:“你什么时候买的啊?”

“别人送的。”陈双朵扯回袖子,小心地掩着那条镶着花朵的银链子。

此外,柯小还发现陈双朵手上的针眼越来越多,陈双朵时常戴着口罩,说话的时候也不摘下。

她不敢问,或许说,她已经猜到了些什么。

接二连三地请病假,从医院回来后渐渐苍白的脸,刘月香变得越来越空洞的眼神,都好像在告诉她,越来越不好了,陈双朵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迅速掏空了。

于家真的大手笔办酒,酒席就摆在惑空楼前,整整十三桌,每家每户全体出动,放着电影,吃着酒菜。

厨子是从乘风居请来的,借了于二婶和柯小家的厨房,忙活得热火朝天。

柯小站在自家院子里,看着那些头顶厨师帽的男人下刀颠勺,火烧得猛,蹿在半空中把她的脸映得通红。

有钱人,做什么都是一掷千金啊。

“小小,你去看看小乐他们去哪儿了,跟朵朵一起去找找。”于二婶走进厨房,推了推愣神的柯小。

“嗯,好。”

说着,柯小就噔噔跑了出去。

经过惑空楼前时,喝得有些醉的刘结巴拎着她的衣颈,嘴裏含糊:“哎,小小,你怎么长这么大了?”说着,手划到胸前一比,“昨天才把手摔断了,今天怎么又到处跑了?”

柯小本来被他吓得不轻,听他说着胡话,绕到他面前:“刘叔,那年我才四五岁,不懂事,您别再拿出来说了,我脸羞得慌。”

刘结巴摆摆手:“现在知道脸羞啦,人家朵朵为了接着你,脑袋上现在还留着疤呢。”

说着嘴裏打了个嗝,酒气喷向柯小,她有些发蒙:“你说什么?”

刘结巴抬手指着左边额角靠里的位置:“喏,就这儿,缝了三针。”

那年柯小从树上摔下来,醒来的时候刘结巴正抱着她往医院赶,奶奶颤颤巍巍地跟在身后。她哭得惊天动地,什么都不知道,唯一清醒地记得,在落地之前,有个跟她差不多高的身影一晃而过。

刘结巴当时跟她说,朵朵回家了。她以为,回家就是没事儿了。

其实不是。

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要不是陈双朵接着她,她哪里只是摔伤手的结果。陈双朵滚在地上,额角正好撞上石头,血糊在上面,斑驳一片。刘月香把陈双朵抱回家,哑着嗓子给她清洗血迹,医生急急赶来,三针缝合过后,终于舒了口气。

“没什么大碍,对身体没什么影响。”

陈双朵自幼身体就不好,刘月香擦着泪水陪在床边,心裏把柯小怪了千遍万遍,可是陈双朵拉着她的手,说:“妈,你别怪小小,我就她一个好朋友,我喜欢她。”

小孩子的世界里,就算受到了伤害,转眼也能忘记,更何况对陈双朵来说,这条巷子里,只有柯小肯带她玩。

于是,陈双朵磕破头这件事儿,成了解巷里只有柯小一个人不知道的秘密。没有人责怪她,因为陈双朵,也因为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从那以后,梳着马尾辫的女孩儿剪了齐刘海,遮掩住一道疤,守护住了她最珍视的友情。

喝了酒的男人女人都微微有了醉意,不知道是谁说了什么,坐在一起的人哄笑起来。

柯小透过那些摇摇晃晃的人看见坐在刘月香旁边的陈双朵,她低着头,口罩拉在了下巴处,刘海挡住了半边脸。刘月香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抬头看着柯小,拉上口罩跟桌上的人说了句什么,就向柯小走来。

“我妈说我可以回去了,你要去哪儿?”藏在口罩后的声音湿蒙蒙的。

柯小挽过她的胳膊,带着她往巷头走。

“去找于康乐,二婶说不见他人,应该是在家里。”

陈双朵点点头,脚步却挪动得异常缓慢。

柯小攥着衣服的手越来越紧,刘结巴的话现在还响在耳边,她没有办法抑制住心裏汹涌而来的澎湃,那种感觉压着她特别难受。

“朵朵,你额头上是不是有道疤?”柯小问得特别轻松,好像这只是从别人那里不经意间听来的一个很平常,平常到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事儿而已。

“是啊,小时候摔在门上留下的,怎么了?”

如她所愿,陈双朵也回答得特别轻松。

她伸出手,撩开陈双朵的刘海,红色灯笼下的疤痕已经浅得看不清模样,只是摸上去的时候能感觉到那一点点凹下去的地方。

“疼不疼啊?”柯小心疼地问。

“早忘了。”

来开门的是柯亮,脸上横七竖八贴了好几张纸条子,柯小侧头一看,洛明朗正坐在地毯上看于康乐洗牌。

三个男生凑在一起斗地主,地上还有几个喝光了的啤酒罐,柯亮脸颊上还泛着红,看见柯小和陈双朵,整张脸惨白,唯唯诺诺叫了一声“姐”。

柯小推开他,走到洛明朗身后,脚踢倒了地上的空酒罐子,啧啧道:“于少爷,整条巷子的人都等着给你道喜呢,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于康乐洗牌很快,将牌扣在地上,分成两叠,然后又混合在一起。他抬头说:“柯小啊,来,坐这儿。”拍了拍他和洛明朗中间的位置。

柯小没理他,依然站在洛明朗身后,斜着眼看他。

脸上的红晕蔓延至耳根,醉意蒙眬的人打开了话匣子,于康乐一边半起身拉着柯小坐下,一边冲洛明朗使眼色:“杵着干吗,给我们柯姑娘拿杯水来啊,酒也可以,柯小,你能不能喝?”

柯小被他一扯,本来没好气,听见他又教唆她喝酒,声音提高:“于康乐,我告诉你爸去。”

洛明朗还清醒着,听她一囔囔,伸手把她摁回地上:“柯小,你都成年了,能不能别玩小孩子那一套了。”

柯小打掉洛明朗的手,双手叉腰:“怎么了怎么了,我现在就还是小孩子啊。”

她撒着泼,于康乐附和着她,整个人靠在她身上,手在半空中挥着,呼吸里带着难闻的酒味:“就是,我们小小一直都是小朋友,谁都得疼着。”

柯小一愣,她从没见过于康乐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不禁觉得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可爱的。

“对啊,谁都得疼着。”柯小点头。

陈双朵和柯亮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柯小抬眼,恍惚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是是是,你就是个宝贝,谁都喜欢得很。”洛明朗一边轻轻笑着,一边分着牌。

“玩不玩?”洛明朗又问陈双朵。

柯小一把将地上的牌混在一起:“玩什么,二婶交代我把他拎过去呢。”她指了指还靠在她身上的于康乐,沉得很,又不敢推开他,只能示意柯亮,柯亮听话地把于康乐挪了过去。

“他这样子还怎么过去,不如在这裏待着。”洛明朗提醒她。

于康乐已经睡着,整个人像长在了柯亮身上,柯亮一动,他也跟着动。

柯小想了想,也是。

那个晚上,谁也没有再去惑空楼,柯亮把于康乐背回了房间,陈双朵回了家,柯小跟在洛明朗的身后,踩着影子一步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