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柯小拉着陈双朵去于二婶家。院子大门开着,戈晓露正被罚站在院子里,头发被人抓得像鸡窝,见她俩进来,大声囔囔着:“妈,小小姐和朵朵姐来啦!”
于二婶抱着小儿子走出来,说:“你俩怎么来了?找二婶有啥事儿啊?”
柯小脚点着地,正想着怎么开口,陈双朵已经绕过她,说:“二婶,我同学生病了,他家就他叔叔一个人,照顾不来,能不能请你帮我熬些鸡汤啊,我给你钱。”
她说得诚恳又可怜,顿时让于二婶泛起母爱,手一挥,生气地说:“哪能要你的钱啊,二婶给你做就是了,明天早上来拿吧。”
陈双朵和柯小面面相觑,于二婶见她俩发愁的样子,问:“现在就要啊,这都多晚了。”
柯小咬咬牙:“二婶,我同学今天还没吃东西……”
“好好好,你们先回去,我做好了拿到小小家,成了吧?”
于二婶哄着小儿子,见院子里不见戈晓露的踪影,冲屋里喊:“戈晓露,你给我回来站着!”
屋子里的戈晓露“噔噔”跑上楼,撒娇道:“哎呀,妈,你就饶过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打架了,就算打,我也把我哥叫上。”
陈双朵和柯小手扯着手,身子发抖。
于二婶气不过:“我警告你,你别给我去招惹小乐,不然我打断你的狗腿!”
戈晓露不服气地说:“我这要是狗腿,那你是什么了?我哥又是什么了?”
柯小觉得如临战场,心裏“咚咚”打鼓,她跟于二婶连说过几声谢谢,扯着陈双朵就走了。
两人跑出院子的时候,灯笼下一看,额头上都已经冒出细汗。
于二婶送来汤的时候,已经夜里快十点了。奶奶房间里的灯还亮着,柯小拉着柯亮偷偷跑出院子,到医院的时候,陈双朵正守着两个“嗷嗷待哺”的病人。
齐璐已经回家了,陈双朵坐在窗户边削苹果,见他俩进来,把椅子掉个头。
柯亮坐在两张病床中间,左右看了两眼:“你们谁比较饿?”
洛明朗闭着眼不说话。
柯亮打开保温壶,给于康乐先盛了一碗鸡汤:“你先来。”
柯小和陈双朵并肩站着,双手无处安放,她看着柯亮像个小媳妇儿一样贴心地伺候着于康乐喝汤。
房间里的光恰好温柔,那画面里的人,看起来真的彼此相爱一样。
小的时候,柯亮总会在暑假里回解巷住上一个月的时间,巷子里的孩子跟他们同龄的很少,所以只要玩在一起一个下午,就坚固了他们以后好多年依然只深不浅的感情。
男孩子皮,两个人卷起裤脚就去胡同外的河里摸螃蟹,骑着单车去城市郊外的山上,一直疯到晚上才回家。柯小坐在院子里,听着奶奶数落柯亮弄脏的衣服,男孩子头埋在水龙头下,冲一冲,权当洗了个头。
于二婶提着洗干净的苹果进来,笑着劝:“小孩子嘛,心裏都野,要不是小亮,我们家康乐天天不出门,迟早变成个傻子。”
柯亮在阳光下擦干头发,昂着脸说:“我喜欢跟小乐玩。”
于康乐最后也没有变成傻子,小学一毕业就被他爸送去了大海的另一边。海归精英一类人中,他算是从小培养的了。
而柯亮,打那以后再没有回来过解巷。柯小想,是因为她和陈双朵都不带他玩,说得明白点儿,柯亮知道她不喜欢他。
一口汤,柯亮晾温了些才喂进于康乐嘴裏,洛明朗动了动身子,眼睛巴巴地看着柯亮:“我饿了。”
柯亮放下碗,又拿了个干净的碗,怕洛明朗饿晕了过去,动作急,柜子上的花瓶差点儿打落了下来。
柯小撇头看了眼陈双朵,见她无动于衷,叹了口气,走过去:“我来吧。”
保温壶上还腾着热气,柯小坐在病床上,油亮的鸡汤诱人,她咽了咽口水,将勺子喂到洛明朗嘴边。
床上的人毫无动静,柯小忍着脾气:“快喝,手酸。”
洛明朗抬着眼皮看她,天花板上的光亮在他的瞳孔里隐隐发亮,她往前坐了一些,靠近他,终于喂进他嘴裏。
那天晚上,柯亮留在医院里,两个男病号,生理上的突发|情况女孩子没办法。
柯小站在病房门口,确认妥当之后,跟柯亮交代着:“要是哪里不对劲,你就叫护士,别听他们的,硬扛可扛不过去。对了,医药费谁给的?”
陈双朵看着走廊里的显示灯:“洛明朗身上有卡。”
柯小点点头,又放心不下,走进病房里,左看看右理理,像个操碎心的保姆一样,嘴裏碎碎念着。
于康乐侧着身,跟她开玩笑:“柯小,以前没发现你还有贤妻良母的资质。”
柯小红着脸:“你胡说什么!”
于康乐努努嘴:“那里。”
柯小看过去,洛明朗已经睡着了,翻身的时候把被子踢下床,柯小一把捞起,小心地给他盖上。
于康乐来了劲儿:“你看,你多像个操心丈夫的小媳妇儿。”
“你别乱说,烦不烦?”
柯小赌气,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柯亮一巴掌拍在于康乐的脑袋上:“你怎么也爱乱开玩笑了?”
于康乐把头缩进被子里,眼睛的余光捕捉到一丝动静,轻轻地笑着。
他看见,洛明朗本来一张熟睡的脸上,有浅浅的笑意。
这次的斗殴事件影响很恶劣,教导主任亲自去医院对洛明朗和于康乐进行了一番思想教导,最后还是给了一人一个处分。
穿着西装的教导主任坐在两张病床中间,苦口婆心地教导两个病号如何好好做人,说到最后口干舌燥,下楼买水的工夫,给两人提回来一篮新鲜水果。
“虽然校方在调查之后知道不是你们两个蓄意滋事,但是你们要引以为戒,好好学习,好好做人。”
于康乐点点头,虚心听着。他一直是好学生的模样,在学校是老师的心头肉,在家里是父母的掌上宝。
在柯小的心裏,她总觉得于康乐是不属于这条巷子的。
从百年前就沉淀下来的古色,经过年月的打磨,越来越浓,压在人身上的总有腐朽的味道。
可是于康乐不一样,他是永远向上生长的植物,只要有光,就能藉着藤蔓一直浩浩荡荡地生长下去。
教导主任手里削着苹果,动作很快,一分为二,分别递给两个人。
在杏坛里待了几十年的人,爱惜孩子,更不用说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小人儿,秉持着教书育人的信念,他对谁都一视同仁。
“甜不甜?”教导主任又拿起一个苹果,头也不抬地问。
余光里像是看见了两人点头,他又接着削了两个,切好放在果盘里。
站起身,坐皱的西装被他扯得平整:“好好养伤,不跟家里人交代一声,老麻烦人家小姑娘你俩臊不臊。”
教导主任走出病房关上门的时候,洛明朗听见声音又在外面响起,听不清说的什么,但是语气严厉。
柯小进来的时候,眼睛里蒙蒙的,多半是被训了。
好多年以后,洛明朗回去学校,头发已经半白的教导主任对他依然没好气,手里敲着桌子数落他。后来,他走出办公室,苍老的声音叫住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什么话也没有说。
那时候的洛明朗剪短了头发,还是背着吉他,心想,教导主任还是跟当年在病房里一样,刀子嘴豆腐心。
在医院里住了三周的时间,每天中午柯小数着秒针等下课铃响,从食堂里打好饭赶去医院。齐璐陪柯小去过几次,帮洛明朗打水。柯亮每天晚上等着奶奶房间的灯熄了之后才偷偷跑去医院。陈双朵的班级为了“冲锋班”的头衔一直紧抓着休息时间,柯小想,她也是个病人,就没敢让她来医院。
出院那天,柯小整理着两人的生活用品,陈双朵结完医药费回来后,帮着她把衞生间里的毛巾收拾进书包里。
柯亮掀开被子,在床上摸了好久,问:“康乐的学习机呢?”
柯小专心应付着眼前,头也没回:“被子下面,你好好找找。”
然后就是细细碎碎的一阵声音。
“还是没有,上面全是复习资料。”柯亮泄气。
这几天来来回回跑得气一下子上来了,柯小把手里的东西一扔,瞪着柯亮:“找个东西都这么麻烦,你脑子裏面装的啥啊?”
声音一大,房间里就只剩下呼吸的声音。
柯亮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陈双朵扯柯小,摇摇头,对柯亮说:“柜子下面,你找找,他之前都放那儿。”
柯亮拉开柜子,一看,真在。
柯小卷起衬衣收进书包里,觉得自己发火有些莫名其妙,抿着嘴不说话。
陈双朵的手时不时地碰着她,她好几次想问“你怎么知道东西在那儿的”。
成录回来的那天,是期末考的第一天,上午语文,下午文综。
柯小提前出的考场。那时候人还不多,她站在陈双朵考场的走廊外复习着第二天的英语,数学对她来说是没多大希望,死记硬背了几个公式,应该能勉强应付过去。
夏天的风吹在背上,汗津津的衣衫和皮肤接触在一起特别不舒服,她伸手扯了扯,面对着操场。
楼梯那里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柯小侧过头,看见洛明朗被簇拥在一群人的中间向这边走过来。
她把复习资料卷在手心裏,认出他身边的都是艺术班的人,大多数是女生,爱美又不敢太张扬,脸上都化着淡妆。
挨着洛明朗最近的女生不同,黑色的眼线拉得老长。柯小认得她,上午语文考试在同一个考场,坐在她旁边的位置,开考前正拿黑色中性笔往眼角那儿下狠手。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她这边靠近,她撇头看着操场上运球的男生,装作没看见他们的样子。
等声音从背后走过,她长吁一口气,继续翻着手里的资料。
突然,衣服的后颈被人一抓,她吓得惊叫一声。
教室里的老师站在门口,大声呵斥她。
她心裏揪紧,回过头看见笑得一脸无辜的洛明朗,还有旁边对她冷眼相加的眼线女生。
被训过之后,她不敢大声说话,狠狠瞪了洛明朗两眼之后,她再次转向操场背对着他。
一只手肘轻轻抵了抵她的肩,她甩过,往旁边走了两步,然后又被抵了抵。
她压低着声音:“你干吗!”
见她终于有了反应,洛明朗凑到她面前,埋着头,样子痞里痞气的:“晚上一起吃饭,学校后面的小吃街。”
柯小扭头:“不去。”
一只手在她脸上戳了戳:“怎么这么爱生气,记得叫上陈双朵。”
他走开的时候,还特潇洒地插着兜,要是再戴副墨镜,就是十足十的社会老大了。
柯小心裏暗暗想着,一声蹬地的声响把她拉了回来。眼线女生盯着她,样子凶狠狠的,校服下的红色吊带春色满园。女生哑着声音说:“识趣点儿!”然后快速跟上洛明朗。
那个晚上,柯小没有去学校后街。考试结束之后,她回了趟家,帮奶奶送衣服去隔了三条街的裁缝店里,回来的时候,碰见拖着行李箱的成录。
成录一路风尘仆仆,下巴长出了青色的胡楂,头发有些凌乱,眼睑青乌。她看着怪心疼的。
她加快脚步走到成录的面前,吞吞吐吐了半天,喊他:“成先生。”
成录本来低着头,看见她,礼貌地笑着:“小小啊,这么早就回来了?”
“今天期末考试,放得早。”
成录点点头,声音轻飘飘地问她:“看见我们家明朗了吗?这些日子没出什么事儿吧?”
柯小眼皮跳得厉害,就怕他问这句话,这还没跟他多说两句话,这个炸弹就向她扔了过来。
她低着头,摇了摇。过了一会还没听见声音,她抬头一看,成录微眯着眼睛靠在墙上,她伸手一碰,他整个人就跌坐在了地上。
于二婶在厨房里熬着粥,手里拿着银汤匙搅动着,转头看着发呆的柯小,叫她:“小小,你上楼看看成先生醒了没。”
她轻手轻脚地爬上楼,还没到房间门口,就听见细细的咳嗽声。她叫了一声成先生,进去的时候成录正站在窗户边,手里还拿着炭笔。
“二婶给你熬了粥,你下去喝还是我帮你拿上来?”
成录侧着身子看她,眼睛里没有色彩,抿嘴想了下:“还是麻烦你帮我拿上来吧,腿还有些软。”
听他这么说,柯小的眼睛盯着他的腿,看起来确实有些吃力。
“你再躺会儿吧,还发着烧呢。”
成录手里转着笔,他的手指特别长,又白净。
之前上课的时候,她就总爱盯着他的手看。
“没事,就是有点儿累。”
柯小“唔”了一声,转身下楼的时候,成录叫她:“我记得我刚刚在楼下……”
“是刘叔把你背上来的。”她抢答着。
成录笑了:“幸好,我刚还在想,可不能麻烦你一个女孩儿背着我上楼。”
他像是在开玩笑,可是听在柯小心裏却痒痒的,少女的想象里,错把这句话当成了体贴。
她踮着脚,轻快地跑下楼。
从成录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月挂枝头了。
柯小站在院子外,看着二楼亮着灯的窗户。刚刚出来前,成录已经回床上休息了,现在,他可能在看画稿,再过一会儿,就该熄灯了。
不出她所料,一刻钟的样子,灯就灭了。她的脚踩在青石板上,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下一刻,就能腾空而起。
旋转着身子往前,烛火明明灭灭,心裏被填得满满的,身子轻轻一晃,能听见清水荡漾的声音。
她想,成录回来,暑假的时候就可以继续学画了。
到家门口的时候,几道影子晃悠在红色灯笼下,是洛明朗、于康乐、柯亮三人。
于康乐手里提着打包盒,递给她:“你的薯仔。”
柯小羞着脸,本来就是她放了鸽子,他们还惦记着她。她走下台阶,接过来,还热着。
“朵朵回去了吗?”她捻起一块放进嘴裏。
柯亮点点头:“我给家里打电话,奶奶说你送完衣服就出门了,我们等你半天,你跑哪儿去了?”
抬头的时候,柯小看见站在于康乐身后的洛明朗臭着一张脸,没有扎头绳的头发披下来,已经过肩了。
“回来的时候碰见成先生了,他发烧了,我照顾着呢。”
她说得理所当然,眼睛一直看着洛明朗,心裏暗自讨伐他:你看,那是你的亲舅舅哎。
洛明朗抬头看灭了灯的窗户,就一眼,垂下头,不说一句话。
于康乐觉得有些意外:“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还得待上一段时间呢。”
柯小白了他一眼:“当初说好只走一个月的,你算算时间,这都快两个月了,怎么快了?”
本来柯小就天天算着日子盼着成录快些回来,现在回来了,听了这话,给她气的。
于康乐做了个鬼脸,也安安静静地待着。
巷子里这下只剩风声和咀嚼声,突然想到什么,柯小问柯亮:“无缘无故的,今天干吗一起吃饭啊?”说着,她又往嘴裏塞了块薯仔,还沾着辣椒粉,别提多好吃了。
柯亮想开口,但是被身后的人扯了一下。
柯小看见了洛明朗的小动作,没好气:“你扯他干吗呀!”
她看起来正义凛然,护弟心切,其实只是想找个人发火而已。
洛明朗垂眼看了柯小好一会儿,然后搭着于康乐的肩头也不回地走了,经过柯小的时候,故意撞了她一下。
一块薯仔掉在地上,柯小心疼得很,狠狠瞪了洛明朗一眼,小声骂了句脏话。
推门的时候,柯亮挥开院顶上垂下来的树枝,犹豫着说:“姐,今天是明朗的生日。”
柯小顿了一下:“哦。”
见她反应不大,柯亮又说:“见你没来,他一直在等你,菜都热了两次……”
后来柯小才明白,心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时候,是看不见别人的。
她吃完最后一块薯仔,嘴边还沾着辣椒,回头说:“莫名其妙。”
那个晚上,柯小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担心着明天的数学考试,担心着成录的发烧有没有好一点儿。还有块地方,像被人拿着鸡毛掸子一直挠,可是她就是没想明白是为了什么。
她掀开被子,穿上鞋,藉着烛火走到陈双朵家,手一推,院子的木门就被打开了来,轻轻关上,从厨房的门走进去,摸黑爬上陈双朵的床,一路畅通无阻。
当年,陈双朵的病情反覆无常,刘月香留着心,害怕手忙脚乱耽误去医院的时间,打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给门上过锁。后来,陈双朵把这个小秘密告诉柯小,柯小一脸担忧地问:“那要是有小偷什么的进来怎么办?”
她还记得那天陈双朵穿着奶奶改的花布裙子,头发遮着半张脸,笑了笑,说:“你看这屋子院子里,都是捡来的废品,谁会惦记啊?”
察觉到床陷下去一半,陈双朵迷糊着声音问:“你怎么过来了?”
柯小咬着牙小心挪了挪身子:“是不是吵着你了?”
“没,本来就没睡着。”
“你怎么还不睡啊?”
声音隔了好一会儿才响起:“在想明天的考试。”
“你担心什么呀,我才在想数学我得怎么办。”
陈双朵动了动,想翻身,柯小支着胳膊,一只手托着她的背,乌亮的眼睛在黑色的夜里像光。柯小眨了眨,手轻轻拍在陈双朵的背上。
“小小。”
“怎么了?”柯小睁开眼。
她看见陈双朵呆滞的眼睛和没有表情的脸,嘴裏生硬地说:“我特别讨厌一个女生。”
柯小挨着她:“谁啊?”
陈双朵没有回答她,枕在脑袋下的胳膊动了动,抽出来,拉着柯小的手。
“她带着目的跟一个她不喜欢的有钱男生在一起了,瞒着所有人不让别人知道,可是她明明有喜欢的人,而且那个人跟男生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
柯小忍不住插嘴:“这也太奇怪了吧。”
陈双朵顿了顿:“我觉得她很坏,当两个人遇到危险的时候,她甚至希望男生能帮那个人抵挡过去,她真的很让人讨厌。”她的呼吸急促混浊,愤愤不平。
柯小握着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
“朵朵,这种人会有报应的。”
很奇怪,每当人们觉得无能为力不能反抗的时候,总是希冀于上天,给予奖励,施以惩戒。以此来安慰自己,那些不足以用现有的能力改变的事情,冥冥之中总会有个结果。
陈双朵抬头:“会吗?”
柯小坚定地回答:“肯定会的,所以你的讨厌会让她得到惩罚的。”
怀里的人点点头,声音孱弱:“这一生,她都不会好过的。”
二十五岁的柯小,站在解巷巷尾看见那间小小的院子变成一地泥砖的时候,想起十七岁夜里说过的这句话,泪水汩汩而下,淌过她的心口,烧得她喊不出声音来。
如果,你问镜头前二十五岁的柯小,她对她最好的朋友说过最残忍的一句话是什么,那就是那个夜里她斩钉截铁,如同魔鬼咒语的那一句——这种人会有报应的。
期末考试结束以后,于康乐依然每天去市郊元老师的画室学画。元老师是大家,在艺术界里声望很高,逢人就说于康乐很有天赋,再学习两年,肯定会超过成录的水平。
对此,除了柯小,谁都深信不疑。
成录从家乡回来以后,比以前更少出门了,每天院子阁楼来回转。听说有人高价想从他这裏买一幅画,登门两次都被拒绝了,说什么也不卖。买画的人气极了,在圈子里四处抹黑他的名声,这些话后来传进于二婶的耳朵里,她牵着小儿子学走路的时候想起就会骂上两句,当初人找来的时候,她可是好好招呼着的。
“买卖不成仁义在是不是,真没想到他心这么黑,当初我可是瞎了眼指着路带着他来,真不是东西!”
成录每每听到,也就一笑而过,一天里听得多了,他反过来劝:“没事儿,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
刘结巴切开西瓜,红色的液体滴落在木质的长凳上,划成好几份,分给前面看电影的男女老少。
柯小坐在成录身后的位置,伸手去拿的时候,成录拎起一块递给她,手指相碰的瞬间,他问:“看见明朗了吗?”
洛明朗坐在拐角处的大树下调琴弦,弦生了锈,声音不怎么清脆,每次于康乐劝他换根弦的时候,他摇摇头,总说还能用。
柯小指了指,确定洛明朗真在之后,成录又拎起一块递给陈双朵。看着电影的人没留意,柯小替她接过来,手指再次相碰,像触了电,身体酥酥麻麻的。
整个夏天裏,风起蝉鸣,夜里抬头,能看见一片星海。
柯小拉着陈双朵去隔壁胡同的书店里借了好几本书,每天一本算一毛,到开学前,柯小整整看了十块钱。
陈双朵做完一套数学测验之后,有些无奈地看着她:“看那些根本没有营养,不如多做几道数学题。”
柯小合上书,求饶着:“你放过我吧,好不容易放假了,我多积攒积攒些精神食粮好不好?”
陈双朵把废纸揉成球扔在柯小的身上,本来想反击的人顺手揣进了兜里,招呼着:“你听你听,这一段写得多美啊。”
她咳了咳,声音清亮:
<small>我曾经爱过你:爱情,也许,</small>
<small>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亡;</small>
<small>但愿它不会再去打扰你;</small>
<small>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small>
<small>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small>
<small>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small>
<small>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small>
<small>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爱你一样。</small>
那是普希金的爱情诗,在浪漫优雅的文字里,他终其一生都爱得如此温柔、真挚又专一。
当柯小深情地朗诵它时,她以为这就是她自己,小心翼翼的爱,羞怯又折磨,在十七岁少女的心裏,她憧憬完美的爱情,却又甘之如饴她还没能就此得到。
她想,苦和甜,她并不害怕尝尽苦悲,因为那样,才能知道甜味可贵。
她猜想到了一切不可探寻的未知,却没有想过,她并不是其中一个。
也许是因为柯小过于认真的样子让陈双朵在隐藏秘密之后得到一点点的自我宽恕,她合上测试卷,静静听着柯小一遍又一遍地朗读。
怀情的少女,永远天真烂漫,永远不可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