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不到,程勉就回到了部队。
实际上他请了一周的假,此时尚未过半。原本是打算多陪何筱几日,再回基地大院看看赵老师。只是他临走之前老兵退伍工作刚刚开始,还有很多事儿需要他拍板和执行,程勉想了想,还是决定尽快销假归队。
到了年末,部队每年例行的新旧交替也开始了。老兵退伍,士官选改,新兵入伍,一连串安排下来,忙的最焦头烂额的永远是基层连队,因为绝大多数的士兵都在这裏。作为基层的一连之长,程勉此时的压力可想而知。
调到侦察连也有两年了,刚来的时候正好作为接兵干部跟副营长老周一起下去接新兵,回来的时候连队该走的老兵已经走光了。这就是部队的规矩,老兵走新兵来,这两拨人是永远不会有机会见面。第一年的时候老兵退伍和更换装备一齐进行,上面又派程勉外出学习,就又没赶上送老兵。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盘算这件事儿。
程勉的心情很复杂。
算上小时候,他这二十多年可以说都是在部队里度过的,这种迎来送往的看过太多次了。也正是太清楚了,他才明白这不是什么讨巧的事儿,尤其是搁在侦察营。
每年,从招兵开始,到新兵训练,历任侦察营的营长都是拿着放大镜在看人。新兵下连的时候,哪回不是一茬茬的尖子往他们营里来。这尖子多了,是好事儿,毕竟强人多了战斗力就上去了。可它也是个坏事儿,尤其是到了这老兵退伍的时候,更体现的明显。
我军目前正处于机械化向信息化的转型期,科技高速发展,装备更新换代周期也越来越短。这技术上去了,需要的人力也就少了。比如今年,T师整体的留队指标就比往年缩减了些,再分配到下面各个单位,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减少。即便是上面对师侦营这样的拔尖单位有照顾,可指标到最后终归是有限的。刨除那些自愿退伍,也不是所有想留的人都能留得下,更别提还有一些走后门暗箱操作的。总之,工作不好做。
程勉回到连里的时候指导员徐沂刚挂断一个电话,眉目间满是疲倦之色。看见程勉,才稍稍有所缓和:“回来够快的啊,那边事办得怎么样?”
知道叶红旗没事儿之后,程勉曾给连里来过电话,徐沂也就捎带着知道了叶队长搞得一堆糊涂事。
程连长摆了摆手,给自己倒了杯热水,一口喝光后,润过的嗓子犹是有些沙哑:“谁的电话?看你愁眉苦脸的。”
徐沂叹了口气:“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能有谁往咱们这儿打电话。”
程勉想了想,笑了:“平时看手底下这些兵一个二个不吭不哈的只知道埋头训练,没想到现在也开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说这话可就狭隘了啊,这些人都是尖子,想留下倒不是件坏事。”
程勉也清楚,他看着窗外,手指在杯口边缘摩挲着:“我倒是想让他们都留下,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你我都说了不算。”
“得,那咱们就现实点。”徐沂说着,递给他一张纸,“这两天刚做了思想摸底工作,想走的想留的都在这上面,你先看看。”
程勉接过来,首先看的是那些想走的。这份名单相比另一张就有些短,他看到最后,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张立军。难免有些唏嘘。
徐沂也注意到他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许久:“张立军这小子说起来也够犟,如果当初他没那么坚持想走,咱们再努力努力,说不定也不至于……”
关于那件事,程勉已经不想再提。当干部的,最怕对不住手下的兵。程勉不想让自己留有这样的遗憾,可还是没做到。到最后,终归是欠了张立军的。
“到时候给他买几箱好酒。”张立军爱喝酒,这事儿侦察连几个都知道。
两人都笑了下,可心裏却始终没那么轻松。程勉飞快地把想要留队的名单过了一半,心裏对今年的形势大致做了下估计。竞争激烈,依旧是不容乐观。
他思忖了下,问徐沂:“我听说这退伍工作是冯师长主抓?今年可是他来咱们师的第一年。”
徐沂瞥他一眼:“别说老冯,咱们师这党委班子都是今年新换的。当然,在这种事上是要做出姿态,前几天开复转工作会,师裏面强调说是要公平公正公开,留最好的。可你还不清楚,这调起的高,哪年真正做到了?到最后不摔地上都算好的。”
程连长闻言不免长叹:“到底比我多做一年的工作,思想觉悟都不是一层次的。”
去年他外出学习,连裏面的老兵退伍工作大部分都是徐沂和副连长老吴负责的,算起来是比他有经验。
徐沂苦笑了下:“少恭维我,先想想今年这工作怎么做要紧。”
程勉把名单在手里卷了卷,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还能怎么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徐指导员:“……”
忙了一天,傍晚吃过晚饭,程勉放慢步伐往回走。路过车库的时候,意外地看到了张立军。零下几度的天,他穿着一身作训服,上面敞着,帽子别在肩章下,下面的裤腿挽着,趿拉着一双鞋在洗步战车。看到程勉来了,跟他打了个招呼,就继续洗他的车。这倒不是他不把程勉放在眼里,对于这位年轻的连长,他心中其实满怀敬意。只是嘴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程勉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而后挽起袖子,拿起另一条胶皮水管跟他一起洗步战车。张立军哪见过他们连长干这个,忙去抢,被程勉闪过去了。他动作娴熟地擦着步战车:“以前上军校的时候什么粗活没干过?别管我,你洗你的。”
张立军抓抓后脑勺,只好由着他去。
两人相互配合着洗着车,程勉手里提着水桶,不经意地一撇,看见张立军正弯着腰在擦步战车车轮上的泥,眼神专注而认真。那一刻程勉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扎进心裏一样,瑟缩一下,麻麻地有些难受。
他与手下的兵朝夕相处,却很少像现在这样仔细地看看他们。这些兵大多是十七八岁入伍,青涩而稚嫩,等到走的时候却变成了一个千锤百炼的老兵。老兵,这个称呼对当过兵的人来说是多么的亲切啊。老兵老兵,当兵的岁月,慢慢地就在这一声声老兵中,走到了尽头。
“张立军啊,想好回去干什么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