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门佛郎机大炮一夜之间化作碎片。
六名工匠横死,其中有三名,恰是同左钧直和马西泰一同研制火炮之人。
若非左钧直和马西泰因为要离开直沽返京,住在行宫之外的兵驿中,恐怕也难逃一劫。
左钧直后来去看了炮场,险些吐出来。
一地的残肢碎肉,僵硬的断手、浑浊的眼球、挂在场边的肚肠……黑的铁,红的血,凝固成千古悲凉的惨烈。
战火未起,已经残酷至此。
为何……
为何是如此结果……
已经分不清谁对谁错,谁是谁非了。
谁辩得清这个问题,那定是千秋圣人。
御船循河北上,两岸崇山峻岭壮美雄浑,巍然亘古。
干坤辽阔,载星载月,这一个时代何其峥嵘?这一片江山何其多娇?这一片土地千古豪杰逐鹿,这一片土地掩埋万具白骨。
日升月沉,大江洪流万世不废,多少身与名,却湮没在历史的风尘里。
内库认定此一事定有内奸,全力彻查,却始终无果。
一路回京,虽是同船,左钧直却再没见到明严、括羽,甚至常胜。她听说那夜女献来刺,虽未得手,却也令括羽身受轻伤。除此之外,她没有听到别人的消息,当然,更没有刘徽的。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
左钧直略略松了口气,然而甫一抵京,便收到了北地的战报。
女真、北齐联军连克锦州、宁远等辽东停战带边城,压近山海关。
果然还是开战了。
想来北齐和女真对佛郎机火炮确有忌惮之心,毁了火炮之后,唯恐天军又速速造出新炮来,便索性先下手为强。
于是左钧直,这个有史以来第一个被提入兵部、却近一年不曾入过兵部衙门的职方司主事,一回京便一头陷入了兵部的文山牍海之中,又是一连两三个月没有休息之日。
不仅仅是她,兵部的所有人,打起仗来的日子,都不好过。
不过这般忙碌起来,却有一样好事。她已是十七岁,女子所应有的一切,她俱都有了,虽着宽衣博带、总以高竖领子遮住脖颈,但若是细细观察,终究还是女相。谁若是看不出来,那当真是傻子了。其实在造佛郎机炮的那一年里,身边每日相处之人如马西泰、内库工匠,皆知她是女子。但西洋人不似天朝人注重男女之别,内库工匠又都是淳朴实在之人,所以俱帮她守着这个秘密。现在入了兵部,边事吃紧,兵部人又大多是行伍出身,豪爽大气,倒也没有谁来细究她是男是女这档子破事儿。
她所司的本是四夷归化、关禁海禁之事。藩客入朝,所在之地政治、经济、文化、风俗等诸事经地方官或者礼部主客司职员盘问之后,皆需报归她职方司备案,随时把握四夷番国国情国土信息。似这一次女真和北齐入侵,她便得正正经经向内阁呈递两份关于建州女真和北齐两国详细完备的国情咨文。这事儿可苦了她。
她不懂女真文字,便少不得向四夷馆女真馆求助。而她之前对这一族一国的了解,也仅限于书籍文字,不得已之下,只得向兵部年长之人求教,连爹爹也没少被她烦过。
后来段昶给了她一把钥匙,打开了文渊阁的一个藏书密室,发现其中竟然全都是北齐之书。而当年父亲尽力保存下来的一批书籍,竟没有被焚毁,而是被掠走之后锁在了裏面!
左钧直满腹疑惑,却无暇去细想。如饥似渴地挑灯夜读,各方印证,那两篇数十万字的咨文写毕,已是七月之末。
北方虽然全线开战,却未影响到京中百姓的生活。或许是对天军的信任,也或许是及时行乐的哲学,更或许是因为三个月来长城防线仍未曾被突破过,坊间虽然时时处处可以听闻对战局的关心,却无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慌。八月中秋的夜市,亦不曾比往常冷淡些。反而放河灯的人更多了许多,向边疆将士遥寄相思和祈福。
左钧直吃罢中秋夜的团圆饭,翛翛劝她一起出去走走,她却怀着些心事,不想去凑街上的热闹,便回了屋。长生颇为失落,站起来呜呜叫着愣是让她抱了抱,才一步三回头地同爹爹和翛翛上了街。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可是,人呢?
眼睛忽然被蒙住。
大约是之前几次历险,她变得极其警觉敏感,被吓得惊叫了一身,一回头便撞上了身后人的下巴。
看清了那春阳般的笑意,她又哭又笑地挥拳砸了上去:“吓死我了常胜!”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要仰起头来看他了。“这几个月,你又跑哪里去了?”
常胜嘻嘻笑了下,“这不是又回来了嘛。姐姐,闭眼,张嘴。”
左钧直笑了,如他所言。
丝缎般柔滑的甜在口中化开,齿颊生香。
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莲蓉月饼。一下子把她此前吃过的所有月饼都给比了下去。
左钧直看着他手掌中贝壳大的小巧福字月饼,玲珑可爱,不由得心生喜爱。接过来细细端详了一番,问道:“这是南越人做的吧?郢京的糕点师傅可做不出这么好吃的月饼!”
常胜点点头,笑嘻嘻道:“是呀,姐姐喜欢吃,以后每年都给你带。”
左钧直禁不住常胜的软缠硬磨,终于答应同他一起去放灯逛街市。
中秋夜虽不似元宵有繁华灯市,可是诸酒楼俱卖新酒,贵人民家俱争相占楼赏月,嬉游达旦。桂子十里飘香,笙歌百里相传,浮翠河上烛光点点,美好无比。左钧直心中本有些“冷露无声湿桂花”凄清,可是常胜给她唱了首“月光光、照地堂、虾仔你乖乖训落床”的歌谣后,她便笑得难以自已。她问常胜怎的会唱这首南越白话语的歌儿,他只道是小时候一个叔叔教的。
原来常胜要去放灯,是为了给叶轻祈祷平安。左钧直也甚敬重叶轻,便同他买了好些莲灯,又买了藻彩精致的月光马儿,一并在浮翠河边对着月亮祭了。
人声漫漫,灯火重彩。放完河灯,忽听见一个少女莺歌般的声音:“常胜!别跑!”
左钧直循声望去,只见身着鹅黄裙子的绝色少女急急奔来,握住常胜双手,仰起头撅着嘴儿半是生气半是撒娇道:“你又骗我!让我逮着了,你看怎么办吧!”
是鸾郡主,她身后还紧随着几个青年男子,左钧直识得是林玖、莫飞飞、左杭三个,还有几个不认识的。
可是鸾郡主怎的会同常胜这般亲昵?浮翠河轻波盈彩,明灭灯火映亮了鸾郡主和常胜的侧脸,真真是人间龙凤,般配得不能再般配了。
左钧直忽的一阵气苦,眼看着常胜试着抽手却被鸾郡主愈发抓得紧了,无奈目光转投过来,她转身便隐入了河边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横竖她也不过一个路人的模样和打扮罢了。更何况,她也不想被左杭看到。
一路走回去,左钧直心中堵得发慌。
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起,却是突如其来,令她全无招架之力。
她忽然觉得对常胜自己的生活知之甚少,没想到他一个小小翊衞,竟能得到鸾郡主的青眼相待。回头一想,她和常胜在文渊阁重逢的那夜,他可不就是随鸾郡主出宫去了韩奉府上,他那身小太监的打扮,便是鸾郡主让他扮的。也是,他模样生得俊俏,功夫又好,皇帝身边都是他亲随左右,鸾郡主又怎会不注意到他。
鸾郡主约莫是要许给括羽的,或许常胜只是他青梅竹马的一个玩伴吧。
可是她连看到鸾郡主同常胜亲熟,都觉得无法容忍。从来不知道自己对常胜的独占之欲,已经强烈到了这种程度,倒像是……
心中愈发烦乱起来。随手折下路旁几朵花儿,揉碎在手里,不料却被花茎上的木刺扎了手。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还遭打头风啊……
藉着街角灯光拔出木刺,还带出些血肉来,疼得她迸了眼泪。正在挤血,冷不丁一只手伸过来拿住她的手指,“怎么了姐姐?”
看见常胜,她心中又觉郁然烦闷,顾不得指头上还在淌血,用力挣开,冷漠道:“你还回来找我作甚?”
常胜愣了愣,道:“鸾郡主和林玖他们出来玩,关我什么事?姐姐一声不吭就走了,我自然是要回来找姐姐。”
左钧直压着指上伤口,“我有什么好找的。又不漂亮,又没权势,还稀里糊涂地做着官儿,也不知道将来是个什么下场……”她愈说愈是心酸,眼圈儿倒红了。
常胜不理她,从袖袋中摸出个金创药的小瓶子,强拽着她的手给她涂了药。
他低垂的眉目清朗明秀,拂在她手上的温热气息竟让她觉得心慌意乱。涂完药,她急急抽回手,道:“常胜,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的好。”
常胜愕然:“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左钧直道:“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会嫁人,你将来也要娶妻,我们这样姐姐弟弟的,不成体统。”
常胜急道:“有什么不成体统?像之前那样,有什么不好?我哪里做得不对,让姐姐生气了?”
“我……”左钧直说不出话来。难道她能说,是你太好了,我怕我会溺进去,再也出不来?
她惶恐不安,她相信的是一心一意,心无旁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明明爱的是刘徽,可是刘徽的消失、为未来的茫然,让她的坚持如此的虚弱,风雨飘摇,而常胜,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入了她的心底。这种初萌的、陌生的感觉令她如此害怕,又觉得自己可耻。这是对刘徽的背叛,对自己的背叛,她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