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有些吃惊,不由凑过去仔细看,小蛮停下动作,抬头望过去,那人一见她的脸,脸色登时剧变,简直像见了鬼怪一样,猛然退了一步,紧跟着却立即恢复正常,微笑道:“姑娘年纪轻轻,却有一手好绣工。”
这人谁啊,这么不礼貌,她有难看到看一眼就吓得退后吗?
小蛮没说话,只笑了笑。
团扇子还抱着那把团扇,苦着脸蹲在地上絮絮叨叨,就是不肯还,小蛮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服,笑道:“团扇子先生,不用担心了,今晚我就可以把扇子绣好,保准比原来的好看百倍。你借了人家的扇子,还是还了吧。”
说着她把半成品在团扇子面前一亮,光那一大片杏花都用了不同的针法,光影转换间,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在扇子里缓缓飘落随风舞动。团扇子眼睛都看直了,呆呆地把扇子还给那人,像失了魂一样。
那人笑道:“果然,早知道也请姑娘帮我绣一幅,竟比原画还要美丽。不知姑娘芳名为何?”
小蛮见他说话彬彬有礼,并不像刚才那么失态的模样,便答道:“我叫小蛮,我不是专门做绣工的,不过先生如果想要,我可以帮您也绣一把团扇。”
看样子他就是扇子的主人了,要不要问问他扇子上的画是谁画的?
那人道:“岂敢平白劳烦姑娘刺绣,我愿出资买姑娘一幅绣工,将这团扇再绣一把如何?”
她没听错吧?他要出资耶!早知道刺绣能赚钱,她早就该在梧桐镇上摆个摊子,这会说不定都成小富婆了,还跑什么江湖!
她心花怒放,面上少不得装出谦虚的样子来:“先生太客气,区区一幅绣工而已。不过我有个问题,不知先生能否赐教。我见这拈花仕女极美,心中好生仰慕,莫非是先生画上去的?”
那人笑着摇头:“我一介莽夫,哪里有这等丹青妙笔。这把扇子的来历说来也巧,有一年我路过江南苏州,在敛芳城见到了它,郭宇胜先生正打算将它充作普通丝绸品放在店里卖,我见了十分喜欢,他便大方送给了我。这画正是郭先生亲笔所作。”
果然和她娘有关,原来是她外祖画的。看这幅画中情愫暧昧流动,莫非画的不是她娘?以前听娘说过,她长得和自己外婆也有八分像,难道画上的人是她外婆?
唉,这些问题真是越想头越大,算了,反正也和她无关,她娘都死了,外婆只怕也死的不知道去哪里了,外祖更是完全不认识她,这些事她没必要问那么清楚。
小蛮拿起针线,继续干活。
团扇子听这人打算让小蛮再绣一把,他出钱购买,不由笑道:“好你个耶律文觉,还和我充正经,见到好的,也忘掉旧的。”
耶律文觉,耶律文觉……好奇怪,她在哪里听过这名字?为啥这么耳熟?
一直在旁边看天权泽秀下棋的耶律璟乍听到这个名字,不由猛然转身,指着耶律文觉的鼻子,叫道:“原来就是你!耶律文觉!你居然在这里!”
第49章第五章仕女拈花(二)
他说得很不客气,连团扇子也微微一惊。
耶律文觉淡淡一揖,道:“我并不认识阁下。”
耶律璟快步走过来,道:“你不用认识我,你认识李十三就行了。”
小蛮脑中犹如电光火石一般,猛然想了起来。对对!李十三!他是李十三的爹!那个抛妻弃子迷恋上某个江南富家小姐的男人!
她也猛然跳起,指着他的脸,啊了一声:“对!是你!原来你在这里!”
这下团扇子更是莫名其妙,耶律文觉也有些茫然,轻道:“我先前认识两位吗?李十三,是说连鱼?他确是我儿子……”
耶律璟道:“你当年为了追随一个江南女子,抛妻弃子,心里愧也不愧?如今你儿子都长那么大了,花容月貌,冰雪似的人物,独立开着一家酒楼,每天都做江南菜,和他娘一样盼着你回去。你在外面这样游荡,怎么就不说回去看看?”
他质问得倒是义正言辞,可是听着为什么那么诡异?花容月貌,冰雪似的人物?这是什么形容?可以放在男人身上吗?
耶律文觉沉吟良久,抬眼看了看他,再看看小蛮,突然笑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了。这位姑娘原来是苍崖城小主,先前失礼之处,小主莫怪。”
他拱手,朝小蛮微微弯腰。她奇道:“你、你怎么会知道……”
耶律文觉笑叹:“不瞒各位,前日我已经回到渌州,见到了连鱼。他向我提起此事,原来诸位在团扇子老兄处,今日在此相见,当真是缘分匪浅,感谢诸位对犬子的照顾,鄙人十分惭愧。”
耶律璟道:“这样才好,你既然已经有了家业,就应当做个男人,有这么个美貌儿子,想必他娘也是个美人,你怎么能继续拈花惹草……”
天权怕他再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来,当下起身打断道:“原来是耶律先生,久仰。在下不归山天权。”
耶律文觉一见他眉毛便是一挑,见到坐在旁边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泽秀,面上便露出了笑容:“原来是天权公子和泽秀世侄,诸位都是来护送小主的吗?”
说着便和团扇子走了过去。
小蛮这时想起天权说过,耶律文觉是天刹十方的人,天刹十方是什么?就是灭了苍崖城的人呀!汗,居然在这种地方诡异地和“仇人”狭路相逢,她要不要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避避风头?
她正有些慌,忽然见到天权回头朝自己看,用眼神示意她赶紧进去,不要留在外面。
此举正中小蛮下怀,把东西一包,转身就飞快进了地下庄园。
奇怪奇怪,这个天刹十方的人看上去好像也不会很坏啊,不像上次在白杨庄遇到的那个红衣女鬼,吓得她半死。而且看上去他对天权很客气,天权也彬彬有礼的,这是不是就是俗称的面子功夫?
团扇子好像和天刹十方关系也蛮好的,还管人家借扇子,借了一年不还。可是他对天权也十分客气,真是怎么想怎么奇怪,江湖上这些东西乱七八糟的,面子上大家都好,背地里却你戳我一刀我砍你一剑,恨不得把对方置于死地。
小蛮一直跑回客房,就见连衣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根古在旁边不知问着什么,她一个字也不说,只是发呆。
“你怎么了?”小蛮走过去。
连衣吃了一惊,急忙摇头:“没……最近团扇子先生总给我扎针,扎的我半个脑袋都开始疼,想睡一会。”
“那进来睡一会吧。”小蛮推开门,见根古依依不舍地要进来,便当门一拦:“小鬼出去,这里不欢迎男人。”
根古恨道:“早知道就不求老头子救你,还是那么可恶!”
小蛮笑嘻嘻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丢给他几个珠线穿成的新坠子:“小鬼就是心眼小,女孩子的闺房,男人可别随便进,这是规矩,学着点。这些拿去玩,其实你人也不坏么。”
根古白了她一眼,甩着坠子走人了。
小蛮关上门,回头一看,连衣已经躺在了床上,眼睛却瞪得老大,一付心神不宁的样子。
她过去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脑袋,轻道:“还疼吗?”
连衣怔怔看着她,眼圈突然就红了,紧紧抓住她的手,低声道:“主子,你对我真好。”
小蛮笑道:“省省吧,这话你每天都要说十遍,我耳朵都出老茧了。既然不舒服就好好睡觉,我把剩下的东西绣完。”
连衣不再说话,闭上眼背过身去睡觉。
小蛮在桌上点了两只大蜡烛,将东西铺开,细细打量扇上的仕女。
想起李连鱼的话,他父亲为了一个江南富家女子抛妻弃子,迷恋不已。虽然天权说李连鱼的话不能全信,但今天看到这把扇子,她还是觉得李连鱼的话至少这部分是真实的。
扇子是她外祖送给耶律文觉的,他既然能将内室的容貌画在扇子上,那么浓厚的情意,可见外祖对画上的女子委实有情。小蛮猜测,后来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外祖抛弃了那个女子,连画了她容貌的扇子都要拿出去卖,这不是为了赚钱,纯粹是出气报复了。
那么,会不会因为她外婆惹怒了外祖,所以连带着她娘也倒霉,被盗贼掳走索要一万金,她外祖置之不理,任由她零落到边陲之地,最后含恨而死。
这样一想,似乎就通顺多了。
记得以前她娘提过一次,庶出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低人一等,还不如不生出来的好。那么她外婆当年肯定不是外祖的正室,说不定是侧室甚至侍妾什么的。庶出的孩子,母亲又得罪了父亲,被抛弃好像也说得过去。
耶律文觉得到了这把扇子,可能就对画中女子产生了兴趣,阴差阳错之下,他见到了画中女子的真人,可能就狂热地迷恋上,后来她又失踪了——
小蛮心中不由打个冷战,这说的,不会是她娘吧?她娘好像从来也没提过一个狂热迷恋自己的契丹人,如果不是她娘,那……就是她外婆?
李连鱼二十三岁,二十三年前耶律文觉来到江南,那时候她娘好像才十四五岁,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以此类推,她外婆那时候应当三十岁左右,也正是风韵犹存的年纪。
看这个耶律文觉大概有四十多岁,二十三年他也是二十岁上下。这种年纪的男子,喜欢十四五岁或者三十上下的女子都是有可能的。
汗,真是一团乱,现在的疑惑就是:他狂热迷恋上的女子究竟是她娘还是她外婆?
小蛮知道这是一种疯狂的想法,无论他迷恋的是谁,他最后都没得到,所以他当年喜欢谁都是没有意义的。他看到自己的容貌惊吓那么大,一定是因为她长得像她娘和外婆。
她甚至想到,会不会因为自己长得像,所以他能手下留情,不要因为自己是小主就来赶尽杀绝。
好吧,如果他真要来杀,危急时刻,她才顾不得什么,只好把实情都吐露出来了。他可能会念着往日之“情”饶了她,说不定还会给她一笔银子送她回家……
小蛮陷入胡思乱想中无法自拔,手下却动的飞快,扇上的仕女渐渐现出娇妍的轮廓来,眸光流转,似在对自己微笑一般。
最后,终于完工了,小蛮绞断最后一个线头,将扇子轻轻举起,对着亮光细细查看。她娘仿佛活在了扇子上,以她从未见过的姿态,从未见过的神情,对她温柔而笑。
她以前也没能绣过这么精致的绣品,这次却绣的这样好,连自己都看呆了。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门被人一把推开,闪进两个小孩儿,却是小团子和小扇子。
小蛮急忙把扇子举到他们面前,笑道:“绣完啦,都来看看,好看吗?”
小扇子比较乖,点头道:“好看。”
小团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把一个布包朝她怀里一丢,急道:“别说扇子啦,都什么时候了!是老爷子让咱们赶紧过来的,他说你是什么小主,和天刹十方有深仇大恨,那人只怕会找你麻烦,这些钱是老爷子给你的绣扇子报酬,他说现在人被他们暂时拖着,小主赶紧带人从后门走,别让他发现了。”
小蛮倒是吃了一惊,没想到团扇子人挺好。颠颠那布包,沉甸甸的,里面只怕得有百两的银子。高人就是高人,出手都这么大方。
小团子见她坐在那里不动,面上还露出诡异的笑容,急道:“你还笑什么!快点啊,我们给你带路,从后门走吧!走迟了,你会没命的!”
小蛮这才匆匆收拾了包袱,叫醒连衣,两人跟着他们从后门走了出去。
后门那里是一片荒凉的树林,根古早已提着大刀等在那里,耶律璟也站在那里,见她俩出来了,根古便道:“好慢,老爷子都和我说了。咱们往太白山走,那个人好像是冲着什么角来的,反正不能让他们先找到。我护着你们先行,泽秀和天权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的,不用担心。”
连衣将小蛮背在背上,跑了两步,小蛮回头见那两个小孩还站在门口担心地看着自己,心中不由一暖,对他们挥了挥手:“替我谢谢你们老爷,另外,也谢谢你们,下次我绣个更好的给你们玩。”
话音一落,人已经在百步之外,连衣背着她跑得飞快,她的眼睛被团扇子治好了,不用再像从前一边跑一边费力看,周围的景色如梭穿过,她比燕子还要轻盈。
足跑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的颜色,小蛮在连衣背上颠得都快睡着了,耶律璟也早已睡死在根古背上,连衣才道:“这附近没人,咱们歇一会,等天权公子他们找过来。”
根古把耶律璟使劲朝地上一丢,他哎呀一声,居然没醒,翻个身继续睡死,根古骂了一句:“没用的猪!”
连衣将带出来的大氅铺在地上,扶小蛮坐在上面,取了水和干粮递给她,小蛮哪里有心思吃东西,先把布包小心打开看有多少钱是正经。
她以为大约是百两银子,就很够意思了,谁知布包打开之后里面金灿灿的,居然是百两黄金!小蛮喜从天降,嘴巴都合不拢。
天啊!绣一把扇子就换来百两黄金!太划算了!
她抱住金子就舍不得撒手,连衣喂她喝了一点水,吃了半块干饼,还没嚼烂,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正做着美好的发财梦,忽听根古叫道:“谁在哪里?!”
小蛮一下子惊醒,瞪圆了眼睛,只见白杨林里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背手而笑,不是耶律文觉是谁!
第50章第六章仕女拈花(三)
小蛮一吃惊,嘴里没咬烂的那块饼就卡在了喉咙里,登时噎得透不过气来,捂住脖子使劲打滚。连衣在她胸口揉了好几下都没效果,眼看她白眼都翻了,连衣急得手忙脚乱。
根古突然过来,一把将小蛮翻个身,大刀背在她背心一撞,卡在喉咙里那块杀人饼终于被他撞了出来。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小蛮没命地咳嗽,感激地看着根古,眼泪都咳了出来。
“你能靠得住,母猪都要上树。”根古嫌弃地看着她,将大刀一甩,指向耶律文觉,冷道:“不许过来,否则我就要不客气。”
好帅好帅啊,根古。小蛮两眼满是崇拜的泪光,缩在连衣后面闪闪发亮地看着他。以后她再也不欺负他了,也要连衣对他好点。
耶律文觉朝前走了两步,眼见大刀寒光一闪,毫不留情地朝自己面上劈来,他轻轻一笑:“小鬼而已。”
刀光劈中他的脖子,却不见血光,根古不由一愣,手里一沉,只见几根手指搭在大刀上——他的动作好快!
根古当即放弃武器,抽身后退,谁知他快,耶律文觉更快,耳边只听那人笑道:“聪明,小鬼以后要成大材。”声音是从脑后响起的,根古来不及大惊失色,只觉脖子那里被人轻轻一敲,登时眼前发黑,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不好!小蛮起身就想跑,可惜两条腿软的像面条,根本不听自己的话。
连衣轻轻把她朝后一推,自己上前挡住,低声道:“主子,你先走。”
小蛮很想哭,她难道不想先走吗?她的腿不争气啊,给吓软了。一旁熟睡的耶律璟翻了个身,嘴里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这人很强,绝对很好很强大,天塌下来也继续睡,杀人抢劫也惊不醒他,以后绝对是个睡王!
耶律文觉并不看连衣,他定定望着小蛮,低声道:“让开。”这话是对连衣说的。
她脸色苍白,手腕一直在抖,显然心中十分害怕,突然低声道:“主子……对我很好,我、我不会让开的,我是她的护卫。”
耶律文觉笑道:“果然是个痴呆。”
连衣露出伤心的表情,轻道:“我确实不聪明,可是我知道谁对我好。”
连衣呀,和他废话什么?快上去砍了他呀!小蛮恨铁不成钢地在肚子里叫嚷,试着站起来,好像两条腿能动了,就是还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她猫腰朝前溜,才跑了几步,就听脑后一阵风声,她吓得不敢回头,刺溜一下钻到树后。
耶律文觉眉毛微微挑起,低头看着连衣挡住自己双手的赤霞刀,刀并未出鞘,她还是有所顾忌。连衣蹙眉,声音颤抖:“请、请你不要伤害主子!”
话音刚落,只觉脖子后被人轻轻一击,她眼前登时发黑,浑身软绵绵地跪了下来,头顶听得他冷道:“碍事,果然是个废物!”
她嘴唇微微一动,想说点什么,可是没来得及说出来,便扑倒在地和根古一样晕死过去。
小蛮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快很响,像是要从耳朵里蹦出来似的,可是当这个人披着凄清月光站定在自己三步之外时,她反而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了。
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
她抬头怔怔望着这个男人,突然说道:“我不是小主,你见到我的时候就应当知道了。”
耶律文觉并不吃惊,点头道:“不错。你娘如今在哪儿,死了吗?”
他、他问的是她娘?
小蛮好像整个人变得迷糊了,极度的恐惧加上极度的疲惫,她的脑子好像也不听自己使唤,嘴里说道:“你问我娘……是郭家三小姐,还是……别的人?”
耶律文觉笑了笑:“你怎么也是个傻子,你娘不是郭家三小姐么?她被强人掳走后,我还去梧桐镇见过她一次,那次你还在她肚子里睡着,难怪什么也不知道。”
小蛮急道:“原来你喜欢的是我娘!”
话出口她就后悔了,缩在树后巴巴看着他,不晓得他有什么反应。
耶律文觉愣了一下,才道:“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错,我确实喜欢过她。那时年轻气盛,见到团扇上的女子便神魂颠倒,不想世上真有人与画中人一模一样。可惜你娘福薄命薄,偏偏又心比天高,看不上我这个穷小子,一心想入宫选秀当王妃,将我戏耍一通之后,便为强人掳走了。”
小蛮轻道:“那……画上的女子就是我娘?”
耶律文觉笑道:“画上女子是你外婆,你外祖的第七房小妾,以前是个卖唱的歌女,嫁给你外祖之后还不安分,跟家奴私通,生下一对女孩儿,还非说是你外祖的。你外祖早些年得了一场重病,三十五岁上就没有生育能力了,你外婆怎么可能生下孩子。但此等家丑不能外扬,只得强颜欢笑当作自己的女孩儿来养。你娘幸运些,生下来身体康健,便留在了敛芳城,她妹妹从小多病多难,三岁时就被你外祖拿去送人了。可怜她终日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万千宠爱在一身,却不知道自己其实出身下贱,被强人掳走之后父亲连一万金也不肯出,最后变得疯疯癫癫。”
小蛮瞪着他,半晌,突然道:“出身下贱就不该拒绝你?她要是真正的千金小姐,你被她耍了只怕还要觉得荣幸吧。你既然喜欢过她,她出事了还去找过她,今天就不该说这种话,贬低别人,其实也是贬低你自己。”
耶律文觉森然道:“我去找她,并不是为了救她,只是想看看她落魄的样子,当日她高高在上把别人踩在脚底,我是去欣赏她如今被人踩在脚底的模样。果然快慰之极!你母亲和你外婆都是不知餍足贪得无厌的女人,自以为高贵,玩弄人心,到最后回归本色,原来也不过是个下贱东西。”
小蛮心中大怒,扶着树站起来,吸了一口气,轻声道:“每个人回归本色都是下贱的东西,大家都是从泥巴里出来的,谁是玉和金子做成的吗?你既然喜欢过她,就算她再可恶,你也不应当这样说她!你心中解气了,可是在别人看来,你就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一点也不像个男人!你还是不要喜欢她为好,她不劳你喜欢,更不劳你这么多年了提起来还恨得牙痒痒!”
话未说完,只觉一只手卡住了脖子,她登时无法呼吸,干张着嘴,像一条脱水的鱼,死死瞪着眼,无助地看着他。
耶律文觉露出一丝笑意,道:“你也和你娘她们一样,是个贪得无厌的小鬼。冒充苍崖城的小主?是想得到不属于自己的宝藏吧?听说不归山把五方之角藏匿地点的地图给了你,他们也未必安了什么好心,这招借刀杀人太过拙劣,难为你也肯为他们卖命。”
屁话,难道是她想做小主吗?小蛮只觉胸口渐渐窒闷,气上不来,眼前金星乱蹦,一时难受之极,手脚乱踢乱抓乱挠,却对他一点影响都没有。
她真的会死!这次可不会有人来救她了!
“把地图给我,你为不归山卖命,最后也是个死,倒不如在我手上死得痛快些。”
他的手在她怀里掏了半天,屁也没掏出来。
非礼啊啊啊!小蛮两脚乱蹬,痛苦之极。
死天权!死泽秀!这些所谓的同伴都死了不成?为什么没人来救她?到最后她还是一个人凄凄惨惨死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地方。宝藏得不到,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本来也不是她的,她来这里,或许是赌气的成分更多一些。你骗了我,所以我会报复回来,这样大家是互不相欠还是越欠越多,她的脑子已经糊涂了,算不清楚。
闪闪发亮的宝藏最后只变成一双桃花眼,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她被清凉的香气笼罩,那双眼睫毛如此浓密秀长,掩住了所有风流妖娆,忽然扬起,令人惊心动魄,呼吸都要停止。
他说:怎么不画了?我看着呢。
是看人还是看画?她一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又甜蜜又辛酸。
小蛮抓住耶律文觉的手,艰难地开口道:“你……不能杀我,不然……我、我就不帮你绣那个……团扇了。”
话一说完,领口就被他松开,小蛮狠狠摔在地上,得了命似的大口喘气,鼻涕眼泪一塌糊涂,咳得几乎要死过去。
耶律文觉蹲在她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你……怎么会说这种话。”
他大概是问她为什么不求饶,反而用一把破扇子来威胁他。
小蛮喘了半天,才哑着嗓子低声道:“一把扇子你装在身边那么多年,借人了还不忘可劲要回来……所以,我有理由相信,你还是喜欢我娘的,所以你不会杀我。”
他笑了笑,柔声道:“胡说八道。”
可是他再也没有卡她的脖子,也没有掏她腰包找地图。小蛮整了整衣服,幸好她的荷包和地图都没来得及塞进衣服口袋,全部放在背后包袱里,暂时没被他拿走。
“我会帮你绣一把更好的团扇。”她小心翼翼,完全是商量的语气。
耶律文觉怔了一会,低声道:“画上的人不是她……”
“我知道,我知道我娘什么样,我绣她。”她赶紧给了保证。
耶律文觉犹豫着从怀里掏出那把团扇,慢吞吞交给小蛮,她接过——他不松手,使劲拽——还是不松手。
“我并不是对她痴情不忘,只是故人去世,留作纪念罢了。”他严肃地解释。
汗,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别扭死要面子自己折磨自己不够还要折磨别人的无聊男人。他刚才肯定是被她激怒了,然后把她当作她娘,要亲手杀掉。
“我明白我都明白,你只是想留作纪念。”小蛮从他手里把扇子抽过来,塞进怀里,生怕他再抢回去。这扇子就是她活命的法宝了。
耶律文觉点了点头,道:“你绣一把扇子要多长时间?”
小蛮斟酌着,不知他是要快些还是慢些,只得道:“大概……嗯,要绣得好,需要三四个月呢……团扇子那个我没用上全力,你这把,我一定帮你绣个最好的……”
耶律文觉眯眼道:“太长,我等不得。”
“我可以赶工……”
小蛮话未说完,只觉他在自己胸口打了一掌,她一愣,突然间胸口好像要裂开一般,喉头一甜,哇一下喷出一团血,眼前阵阵发黑,难受之极。
耶律文觉收掌道:“你这个孩子太狡猾,说的话不能全信。我给你两个月时间,一是绣团扇,二是找到埋在太白山的五方之角,若能完成,两月之后我自然救你,否则你中了我的掌,内脏会寸寸碎裂而死。”
这人好毒!小蛮神情涣散地擦去嘴边的血迹,一言不发。
耶律文觉又道:“你是自愿的也好,被逼的也好,在真正的小主没出来之前,你就是苍崖城小主,全武林的人都盯着你,你躲到天涯海角也躲不开被人追捕的命运。倒不如跟着我,带我去找五方之角,我心中高兴,便不会杀你,你的小命也留住了。”
他将小蛮一把提起,大步朝前走去。小蛮胸口疼的要命,走了两步便摔在地上不能动弹,被他拖着在地上滑了一段,只觉全身皮肤都疼的像裂开一样。
她不被他一掌拍死,就这样拖着只怕也会没命了。小蛮觉得自己这次真正再也逃不掉,这人看着正常,其实是个比耶律璟还变态的家伙,刚才还不如被他掐死,还死的痛快点。
林中起了风,吹起两人的衣带,一轮明月乍然而出,四野雪亮,残叶乱舞,白杨林中发出鬼哭一般的风声。耶律文觉心中有感,不由叹道:“一派肃杀之气,五方之角若是出世,还不知引起多少血腥厮杀!”
话音未落,耳后厉风响起,他一把丢了小蛮,朝旁急让,一只铁箭擦过他的耳朵,飞快钉入前面的白杨树上,入木三分,兀自铮然作响。耶律文觉飞快转身,只见百步之外,天权早已架起神武弓,搭了三根箭,瞄准了自己。
那姿势,那架势,那风,那夜,那残叶……果然很酷很帅。小蛮无力地趴在地上做死狗挣扎,悲哀得只想大吼:这时候就不要摆姿势了!先把她抢走再说呀!
耶律文觉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觉头顶有些不对,当即旋身退了三步,树顶闪电般落下一人,抬手捞起小蛮,用大氅一裹,就要纵身而去。耶律文觉急忙要追上,不防身后三箭瞬间射到,他知道神武弓的厉害,也知道天权箭法之准,当即扬起披风,劈断其中两支箭,另一支箭却再也避不开,正中左肩。
天权一箭得手,立即拍开连衣的穴道,沉声道:“带着他快走!”
连衣不晓得是指哪个他,低头见耶律璟就躺在脚边,睡得十分香甜,再也不犹豫,抱起他就跑。
耶律文觉既已受伤,眼见泽秀带着小蛮早已跑得没影了,自己也无心恋战,足尖一点,纵身上树,眨眼就消失在数丈夜色之外,朝泽秀逃走的方向追去。
天权只得收了神武弓,拍醒根古,也遥遥追上去。
第51章第七章如果喜欢(一)
泽秀胳膊夹着小蛮,不敢稍停,一口气跑了四五里路,这才找了一块平坦的地方把小蛮放下休息。小蛮这会早已面无人色,落到地上张口就呕,只差把苦胆都吐出来,吐到后来没有可吐之物,便是咳嗽,直咳得满嘴都是血,这才瘫了一样趴在地上,一根手指也不能动了。
泽秀在她脉搏上凝神搭了一会,皱眉道:“是耶律文觉那老贼的无明掌,所幸伤的不重。”
小蛮瘫在地上,很想流泪,“这个还叫伤的不重……我都吐血了……我从来也没吐过血……肯定是要死了……”
泽秀低声道:“不会死的,有我呢。”
小蛮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结果胸口又是一阵剧痛,她登时眼泪汪汪,死命抓着泽秀的手,哭道:“你、你听好,我荷包里有两千两银票和一些碎银子,还有一些珍珠宝石,腰上布包里是你二叔给我的一百两黄金。珍珠黄金我是没办法带走了,我们同路一场,你对我诸多照顾,就送给你吧。我要葬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你记得时常过去替我扫扫墓,那两千两银票就当作纸钱烧给我吧,省得我到了阴间还是穷死鬼……”
泽秀哭笑不得,将她一提,背在背上,嘲笑道:“还能说这么多话,看样子一时是死不掉的。”
小蛮哭道:“没良心,你从来也不会说两句好听的……”
泽秀一面慢慢走着,一面笑道:“你想听什么好听的?姑娘的遗愿,我绝对乐意完成。”
背上的女孩子没了声音,像一只小猫,从后面抱紧他的脖子,柔柔软软,可怜兮兮。他心里突然就塌下去一块,被春水泡得酥了,慢慢走了两步,低声道:“你不会死,放心吧。也不会一个人孤零零,我不是陪着你吗?”
她“嗯”了一声,轻道:“泽秀,我胸口疼的厉害。”
唉,又是借机撒娇。
他改背为抱,把她打横抱在身前,没好气地问道:“这样不疼了吧?”
她张手,紧紧抱住他,把脸埋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像一只被雨淋湿羽毛的小鸽子。是在哭?还是在害怕?又或者两者皆是。
她的声音也在抖:“那个人打了我一掌,要我两个月之内再绣一把扇子,还要找到五方之角,如果无法完成,他这一掌就会让我内脏寸寸碎裂而死。我只有两个月的命了,两个月……”
哪有这种事!泽秀抓住她的手,又细细搭了一遍脉搏,跟着又去解她衣服查看伤势,小蛮抓住领口急道:“就算我只有两个月可活,你也不用这会就解我衣服吧?!”
泽秀瞪了她一眼:“我去剥猪皮也不会剥你的衣服!瘦的皮包骨了,谁要看你!”
不由分说扯开她的领口,果然见右边锁骨上有一团鲜红的掌印。他笑道:“他骗你呢,世上没有掌力能持续两个月,这就是普通的无明掌。你若不信,两个月后自然见分晓。”
小蛮急急拉上衣服,“好歹是我的命,我能不在乎吗?万一两个月后真的死了,谁赔给我?你吗?”
泽秀在她额头上一弹,道:“好,咱们打个赌,两个月之后你真的死了,我就赔你一条命,如果没死,你怎么办?”
小蛮呆了一阵:“你说怎么办?难不成把刚得回来的命再赔给你?”
泽秀本来想开玩笑,说如果没死,你就也把命赔给我,做牛做马也不许吭声。但见她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显然受伤不轻,这个玩笑却开不出口,只笑道:“没死的话,你也做一幅绣品给我罢了,绣一个天下无双独一无二的美人,我好挂墙上观赏。”
小蛮格格一笑:“我绣一只天下无双独一无二的母猪给你,让你天天想着剥皮。”
说完又开始咳嗽,再也说不出话来。
被他这样一说,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倒霉,不再像刚才那么难受。到底是他的话说得有道理,还是因为说话的人是他,她也不清楚。她只知道,她虽然胸口很疼,浑身痛得像要裂开,比一只土狗还狼狈,可是心里却顺畅起来。
这种荒山野岭的地方,走上两三天也未必能看到人烟,只得再一次过上野人生活,找了个山洞,铺些干草树叶,权当床了。
小蛮先时精神还好,到了捱晚时分就开始发高烧,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恍惚中只觉洞口有人进来出去,一会是她爹的背影消失在风月中,一会是她娘坐在床沿哭泣。最后好像来到了华丽的庭院里,春日正好,某人对那个拈花丽人一见钟情,辗转求之不得,便因爱生恨,做出种种扭曲变态的事,极尽言语讽刺之能事。
晃眼间,那人正是耶律文觉,他披着凄清的月光,似笑非笑,突然抬手拍了她一掌,小蛮轻轻叫了一声,睁开眼,只见黑漆漆的洞壁。她胸口不再窒闷,只是痛得十分厉害。
洞口有风灌进来,夹杂着冰雪,冷得彻骨,她微微一动,只听旁边有人低声道:“醒了?”
小蛮转头,就见泽秀盘腿坐在自己身边,裹着一件大氅,定定看着自己。她轻道:“夜那么深了,你没睡吗?”
泽秀没回答,只笑道:“你睡了两天,觉得好些了吗?”
她点了点头,坐起来,动动胳膊:“好多了,身上也不疼了,就是胸口还疼的厉害,不过比先前好多了。”
说着便要起身,泽秀拉住她的袖子:“你去哪里?”
小蛮脸上一红,声若蚊呐:“去……解手啦,你问那么多干嘛。”
泽秀把手放开,道:“快去快回,我数五十下,你没回来我就出去找你。”
“白痴啊!谁会算那么准!”小蛮红着脸瞪他一眼,披上厚厚的狐皮大氅,绕过他,只觉洞口的风呼啦一下拍在身上,她险些站不稳。奇怪,风有这么大吗?回头一看,却见他背后厚厚一层冰霜,像个雪人似的,心下登时明白他一直替自己挡着风雪。
她心中感动,飞快出去解了手,回来正要和他说谢谢,却见泽秀早已躺在大氅上睡着了,背后的雪水化了一地,湿漉漉地。
她睡了两天,他肯定一直没睡照看着她,小蛮蹲在他身边,用手在他脸上晃了两下,一点反应都没有,可见他是累坏了。
她回头见外面风雪越来越猛,洞里的火堆也没什么用,只怕很快会被扑灭。风专门钻山洞,在这里面没火堆睡上一夜,绝对能死人。
好在他俩的包袱都在,泽秀别的不多,大氅最多。小蛮取了绳子,拴在洞口上面,再取两件大氅当作门帘遮住洞口,那两件大氅都是皮毛做成的,十分沉重,风雪果然吹不动。再往火堆里加了一些劈好的柴,让它烧得旺一些。火堆上挂了一只锅子,里面留着一些残汤,小蛮正好饿得肚子咕咕叫,捞了一些来尝——“好难吃。”她一口吐了出来,肯定是泽秀做的,他的手艺和他的嘴巴一样可怕。
所幸这两天他劈了不少柴,还捉了两只雪鸡,洗剥好了堆在角落里。过去一翻,雪鸡下居然滚出三四支手指粗细的野山参来。
这可是比黄金还贵重的好东西,不知他哪里来的狗屎运能挖到。小蛮赶紧捧着木碗去外面舀了一碗雪,化成水去洗野山参,再将锅子里的残汤全倒了,洗干净,放了雪水进去,将两只野山参塞进雪鸡的肚子里,放在火上慢慢熬制。
没有风雪灌进来,加上火堆正旺,山洞里渐渐变得温暖起来。小蛮将干草树叶铺平整,取了两张大毛披风铺上去,过去推了推泽秀:“你上去睡,睡地上会生病的。”
他在睡梦中“嗯”了一声,就地一滚,居然滚了上去,小蛮扯下他身上湿漉漉的大氅,又扯了一条绳子系起来,把湿衣服放在上面晾干。一面又取了各人包袱里的衣服,细细缝补。
于是第二天早上泽秀醒来看到的就是一个井然有序干干净净的山洞,他怀疑自己没睡醒,揉了揉眼睛,四处打量,不敢相信这个温暖又干净的山洞是他们先前躲避风雪的那个破洞。
一阵鸡汤的香味传来,泽秀转头过去,就见小蛮挽着家常髻子,穿着狐皮小袄,用木勺子往碗里舀汤。他有一种错觉,还是不太敢相信,这个娇小玲珑的女孩子能做出这些伟大的事。在他看来,任何会做家务的人都是天才。
“啊,你醒了。”小蛮端着汤,回头看见他眼睛便是一亮。她气色好了很多,不再像先前那样苍白。她笑道:“你真有运气,居然能挖到野山参,知道市价多少吗?和它一样大的黄金也买不到呢!多亏了你的野山参,我精神好多了。”
泽秀吸了一口气,只觉满腔香甜,不由伸手接过鸡汤,笑道:“好丫头,你以后必然是个贤妻良母,谁娶你便是有福了。”
难得他没毒舌,不过小蛮宁可他毒舌。他这句话不知怎么的,听起来令她很不爽,十分不爽。
她转身去翻绳子上的衣服,没说话。
泽秀一面喝汤,一面看她忙碌,她身材娇小,上身又穿着一件束腰小袄,下身着丁香色长裙,越发显得纤腰楚楚,十分惹人怜爱。他笑道:“对了,我想起你名字的典故,唐代白居易家里有两个姬妾,有诗云: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你这个小蛮可不知比那个小蛮如何。”
小蛮笑了笑,淡道:“是呀,我也只能和姬妾比较比较了,连名字都高贵不起来。”
泽秀一愣,她早已气呼呼地甩开大氅出洞了。
不一会又进来,原来是舀了一碗雪,等化了,弹在衣服上,拉平皱褶。
泽秀三下五除二喝完了汤,自己起身过来再盛一碗,道:“你厨艺也不错啊,真看不出你居然是个宝贝。苍崖城的秘术你一窍不通,倒是家务事做得井井有条。”
小蛮心中一动,冷笑一声,还是没说话。
她不是苍崖城小主,他总有一天会发现这个荒谬的错误,那时候他会深觉丢人,为了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付出那么多精力。然后他或许会骂她一顿,甚至打她一顿,最后背负这个耻辱走人。
她不愿意发生这种事。
比起做穷人的尴尬,她更怕承受这样的痛苦。
拍完衣服,她又要去洗碗,泽秀抓住她的袖子,将她扯得一个趔趄:“好了好了,不用这样忙。你的伤还没好,活蹦乱跳的,安静去坐一会吧。”
小蛮甩开他的手:“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泽秀心中不快,冷着脸将锅子从火上取下,自己出去洗碗了。进来的时候,却见她抱着膝盖呆呆坐在干草铺上,面前放着一把团扇,正是耶律文觉的那把。她孤零零坐在那里的身影令人感到萧索,泽秀的火气早没了,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把团扇拿起来反复看,笑道:“就是这把了,上面的女子是不是和你有些相似?”
小蛮没说话,呆呆看了半天,又从包袱里取出一块冰绡绸,那是给团扇子描花样的时候剩下的,还可以再做一把团扇。她取出画笔,将绸子和扇子都放在面前,自己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去描那花样。
因为先前描过一次,所以这次熟练多了,她先勾勒仕女的眉眼,手腕微微转动,描得活灵活现。
耳边听到泽秀的呼吸声,她心中顿时一乱,靠着他的半个身体都变得滚烫,耳朵也红了起来。他低声道:“怎么不画了,我看着呢?”
她心里好像被人打了一拳,再也忍不住,转头去看他,正对着他多情妖娆的桃花眼。
要说什么,好像忘了。
她放在心里的,想问他的那个问题,她这会却想不起来了。
泽秀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微微一笑,在她发红的耳朵上一捏,道:“耳朵这么红,被煮过吗?”
小蛮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你是看人还是看画?”
她清楚地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像是明明害怕,却又无比期待着。
“当然是看人。”
他的回答让她的心跳都停了,不知是惊还是喜。
不过接下来那句话立即让她清醒过来:“花有什么好看的,人才好看。”
原来他听错了,画,花,多么巧合!小蛮呆了半晌,突然“噗”地一声笑起来,把笔一丢,笑得在地上打滚。
她多傻,多傻!幸好他听错了,老天才知道她问出口有多么后悔。
幸好他听错了。
小蛮躺在那里,用手背捂住眼睛,笑得抽筋,眼底一片热辣。
她突然起身,抓起笔,继续描,一面笑吟吟地说道:“我就不画人,专门描杏花给你看。”
泽秀在她脑袋上拍了一掌,他没有笑,只是轻道:“傻孩子。”
于是她只有一直笑下去,笑啊笑。
以前她穷得叮当响,天天盼着做有钱人,也只有这样一个最想要的东西,活得多么轻松快乐。
现在她有很多很多钱,钱是个好东西,可以换来很多很多令人愉快的物事。
可它偏偏换不来自己真正想要的。
她果然是个贪得无厌的人。
顶着苍崖城小主的光辉头盔,正大光明剽窃人家的信任和宝藏,一旦头盔被剥去,其实她就是一只灰扑扑的土狗。
但她就是不说,就是不告诉他真相。
有他在的日子,多么美好,除了有很多很多钱,她还有很多很多快乐。
她露出一丝狡猾的笑容,有点卑鄙有点无奈。
她真不是个好东西,一点也不是。
明明什么也没有,从外面到里面都是个穷光蛋,只能光着手和自己的影子赛跑,可还觉得自己最富有似的。
第52章第八章如果喜欢(二)
绣一幅画,其实半个月就足够了。
当小蛮绞去最后一个线头的时候,冰绡绸上的那个拈花仕女正对自己微微含笑。
如果细细看,这幅绣品或许没有她给团扇子那把精致,因为彩线不够了,她只能用别的颜色来代替。可是她从心眼里觉得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绣的最好的一个作品,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再有。
那拈花而笑的仕女活灵活现,尖尖的下巴,看上去又狡黠又不好亲近,半点大家闺秀的娴静温柔都没有,倒像一只野生的小狐狸。但是她现在很幸福,至少看上去很幸福。
她答应了耶律文觉,给他绣一把新的团扇,将她娘绣上去,可是绣到后来,她似乎绣错了人。
这个人,看上去……
小蛮躺在草铺上,把那块绸布举到眼前,仔细看。
这样子怎么给人?耶律文觉看到肯定会生气,他一生气那只手就要卡上自己的脖子,她的小命肯定保不住。还是不要给他吧,反正见到他总是没好事,她又不是破布,被人拍来拍去,迟早会死掉。
一只手突然抢走了那块绸布,小蛮微微一惊,就见泽秀坐在身边,低头仔细看那个绣品。她不知怎么的特别心虚,赶紧去抢,一面道:“还给我!不许看!”
泽秀才不理她,一只手按住她,一面转身过去看了个仔细,最后微微一笑,将那快绸布塞进怀里:“正好我少一块手绢,以后这东西就是我的了。”
小蛮急得手脚乱蹬,像一只翻不过壳的乌龟,叫道:“我又没说送你!好赖皮!”
泽秀的手指摇了摇:“这么难看的东西,不能流传出去,太丢人。我替你收着就好,嗯,就当你提前帮我绣了一个绝世美人,如何,这笔买卖划算吧?”
“你才丢人难看!”小蛮猛然跳起来,踹了他一脚。
泽秀抓住她的脚踝,小蛮一个不稳又摔了下去,在草铺上爬啊爬,要多狼狈就多狼狈。
“一言为定,那绣品是我的了。”泽秀从怀里掏出那块绸布,在她面前一晃,得意洋洋地笑着走了出去。
小蛮慢慢爬起来,抱着膝盖坐在草铺上,又开始发呆。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着什么或甜蜜或忧伤的心事。
一个人独处无非吃喝拉撒睡,偶尔来点小寂寞伤感,两个人在一起却不是两倍的无聊,反而幻化成无穷无尽的心事,想也想不完。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
外面又开始刮风,鬼哭狼嚎一般的,挂在洞口的大氅被吹得一掀一掀,雪粒子从缝隙里钻进来,小蛮打了个寒颤,赶紧过去捂上,忽听外面有人在低声说话,她以为是连衣他们找来了,急忙揭开大氅探头出去看。
耳边听人暴吼一声:“不要出来!”
小蛮猛然一怔,只见一道寒光直射过来,她慌得甩了大氅连退好几步,“扑”地一下,那寒光穿透了大氅,直扎进来,却是一柄铁剑。好在大氅厚实,将力道卸去大半,不然她脸上必然要被扎个窟窿。
是敌人?!不归山还是天刹十方?小蛮定了定神,凑到洞口,听他们说话。
谁知他俩不说了,她只能听到乱七八糟的风声,还有短暂的金属交接的碰撞声,每一声撞击好像都狠狠打在她心上。小蛮捂住胸口,只觉掌心全是汗水。她实在忍不住,悄悄将大氅揭开一个角,朝外瞄去。
大雪下得十分疯狂,好似密密麻麻的鹅毛,地上的白雪被脚印踩得乱七八糟。有两个身影缠斗在一处,忽上忽下,像将要展翅飞起的仙鹤,却带着十分的凌厉。小蛮看不清谁是泽秀,不由又把脑袋探出去看,身量较高的那人突然反手一挥,又是一道寒光射来,另一人急用剑来挡,只听“当”地一声,火花四溅,一个柳叶大小的飞刀摔在地上。
只这一下,泽秀就被对方找到了破绽,那人当胸一脚,正中他的肋骨。泽秀疾退数步,回头厉声道:“回去!不要看!”
小蛮不等他说,早已把脑袋缩回去了。
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给他添麻烦。她两手紧紧攥成拳头,放在胸口,只觉全身犹如火烧般,也不知是恐惧还是担忧。
她看清那个人了,是耶律文觉,他原来一直跟在后面,阴魂不散。他是天刹十方的人,武功又那么厉害,万一泽秀打不过他怎么办?她肯定会被杀……
不,她死也好,活也好,那个以后再想吧。
她不想泽秀死!
如果他死了……
小蛮闭上眼,不敢想象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就只剩下凌厉的风声。小蛮心惊胆战地揭开大氅,雪越下越大了,而原先缠斗的两个身影已经消失,只有一个人躺在雪地上,身上覆盖了薄薄的一层白雪。而在他身下,有触目惊心的大片血迹铺开,像一朵绽放的红花。
小蛮屏住呼吸,慢慢走出去,风雪没头没脸地打上来,她没穿狐皮大氅,只觉那些温柔的雪花像刀子一样刮在身上脸上,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有一种寒意从心里奔腾而起,她缓缓走到那人身边,蹲下,将他脸上的白雪轻轻擦去。
泽秀。
他的脸色苍白,像地上的白雪那样。他动也不动,像是用冰雪雕出来的那样。
小蛮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顿时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用手去推他,叫他的名字:“泽秀!泽秀!你醒醒啊!”
他还是不动,睫毛上沾了几朵雪花,缓缓化成水,凝聚在眼角那里,像是流不下的眼泪。
小蛮“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揪着他的领口使劲甩:“你死了?!你这个白痴怎么死了!一天到晚夸口自己厉害,结果一个老头子就能把你杀了!你怎么那么没用!”
他真的像死了一样,脸色越来越白,连嘴唇也变成了青色。
小蛮扯开他的领口,抓住他脖子上那一堆值钱的宝贝东西,哭道:“你既然死了,这些东西留着也没用。你我同路一场,你对我向来诸多照顾,这些东西我拿走换钱你一定没意见。你对我的恩情,我死了以后一定好好报答回来。”
他脸色渐渐发青,身子也越来越硬,睫毛上的雪珠已经不再化开,而是凝结成了一颗颗小小的冰粒。
小蛮突然停止了哭声,缓缓低头,地上的白雪早已被鲜血浸透,手按上去,冷的雪,热的血。她受了惊吓似的将手猛然缩回来,跟着却伸到他鼻子下——冰冷的,没有一丝气息。继续往下,按在他心口——心跳微弱的几乎感受不出来。
她一下子跳起来,抓住他的胳膊就往山洞里拖。他很重,根本拖不动,可是小蛮不管这些,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他拖回去,无论如何,她不会让他死。
山洞里依旧温暖如春,小蛮一路把他拖进来,也不知摔了多少次,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有泥有水。她抬手就去解他衣服,要看看伤口在那里。刚解到腰腹那里,旁边突然伸出两只手握住她的,紧跟着一个声音轻道:“小流氓,你要做什么?”
小蛮猛然转头,就见泽秀睁开眼,戏谑地看着自己,笑得很是不怀好意,露出一排白牙。
“居然趁我不省人事试图非礼,你对我果然有不轨之心。”
他笑吟吟地坐起来,脸色如常,没半点异样。
小蛮突然就哭了,捂住脸,一点声音也没有。
哪怕他跳起来揍她一顿,都完全不要紧,真的不要紧。因为他没有死,活得好好的。
泽秀在雪地里装死的时候,就想到了无数种她会有的反应,比如跳起来打他,破口大骂,或者吓得她晕过去。他实在没有想到,最后她的反应会是这样子哭,像是要把身体里所有的水都哭出来一样。
她只穿着单薄的衣裙,还光着脚,已经冻得又青又紫,裙子上又是泥又是冰,脏兮兮的。她看上去比他还狼狈,简直像个脏兮兮的叫花子。而且,哭得那么厉害,泪水从指缝里一滴滴往下掉。只有小孩子才会这么不要命的哭。
他张开手将她搂在怀里,用大氅裹住她,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开个玩笑。”
她的手放了下来,眼睛都哭红了,睫毛湿漉漉的。她用袖子去擦脸,怎么也擦不干净,因为眼泪还在使劲朝下掉。泽秀情不自禁低头去吻她的眼睛,嘴唇触到的地方,先时冰冷,骤然变得火热,似是要急着避开。
他双手一紧,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很久很久也不想放手。
******
“事情呢,是这样的。”
泽秀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在草铺上,一本正经地给她讲述经过。
“他一直跟在咱们后面,伺机要下手,不过看你在绣团扇,就没舍得进来,等你把扇子绣完了他才动手。虽然他是天刹十方之一,不过年纪大了,肯定是打不过我的。如果不是你碍事,我早就干掉他了。”
小蛮背对着他坐在火堆旁搅汤,一声不吭。
泽秀只好继续说道:“地上的血自然不是我的,是我断了他一条胳膊,他的断臂流出来的血。如此一来就等于废了他一半功夫,所以你不用担心他再来找你麻烦了。说起来你也真够傻的,如果我真的死了,耶律文觉早就冲进来杀你,哪里还轮的到你把我拖进山洞?一点也不会观察周围环境,真傻。”
小蛮还是不说话,只端了一碗汤过来递给他,自己却靠墙坐着,继续发呆。
泽秀叹道:“是我不对,逗你玩呢。你先时不也说了那些话来气我?咱俩也算扯平了吧?”
她还是不动。
泽秀把碗一放,摊开手:“好了,我随你出气,过来吧。要打要骂要踢要踹,随时欢迎。”
小蛮突然抬头望过来,低声道:“真的随我出气?”
“当然。”
她爬起来就踹上去,正中他肩膀,泽秀作势倒下,一把抓住她的脚踝,两人一起滚在草铺上。小蛮揪住他的头发,还忙着又踹又打,泽秀急道:“别扯别扯!好好,我认输。”话刚说完,只觉她抓起自己的胳膊,一口狠狠咬下去。
这回他才真的疼了,嘶地一声,按住她的后脖子,轻轻一掐,她的嘴不由自主张了开来,还带着一丝迷惘惊喜的神情,似乎神识还蒙了一层纱,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双眼亮得可怕。
他看了一会,不由伸手去摸她的脸,手指拂过她湿润的嘴唇,又被她一口咬住。他这次没有呼痛,而是又伸了一根手指进去,捏住她柔软的舌头,轻轻摩挲。
小蛮猛然一惊,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样,涨红了脸,一把推开他,将披散的头发一抓,起身道:“以后再找你算账!”
她急急离开他,从包袱里摸索出簪子将头发重新绾好,结果包袱里面掉出一团破烂的布,正是五方之角的地图。
草铺上的泽秀咳了一声,又是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的伤也差不多了,咱们是时候离开这地方,去找五方之角了吧?”
小蛮嘿的一笑,回头瞪他一眼:“假正经。”
说得他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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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权和根古在树林里追了一夜,最后不但没追上耶律文觉,还迷路了。根古揉着眼睛,叹道:“那老头子好厉害,被他碰一下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姐姐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天权四处看了看,一面淡道:“大家虽然不得已分散开,不过最后都会去太白山,朝那个方向走便是。”
根古上下看看他:“我干嘛要听你的,你说的话是圣旨吗?”
天权根本懒得理他,转身就走。
根古在后面叫道:“喂,不是去太白山吗?你往哪里走啊!”
天权还是不理他,不过脚步稍微迟疑了一下,四处看看,不太确定自己走的方向是否正确。
根古得意地笑道:“想去太白山?你求我啊,求我我就带你去。”
天权转身,依然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
根古退了一步,摆手苦笑道:“你功夫高,我打不过你,再说了,你是大人我是小孩,你要欺负我,我也没办法。”
天权沉声道:“知道就说,不然就闭嘴。”
根古翻身指了指身后:“太白山在那个方向啦。我小时候每年不知要去那里打多少次猎,闭着眼睛都能走。”
天权微微皱眉,不太相信。根古自己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道:“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我才没那个功夫骗你,姐姐他们也会去太白山,我可没时间管你。你爱上哪里就上哪里。”
天权无法,只得远远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朝太白山行去。
第53章第九章如果喜欢(三)
两人赶了快有大半个月的路,只觉天气越来越冷,本来四五月的天气,应当很暖和了,谁知越往前气候越是倒着来,林中渐渐能见冰霜积雪,北风吹过,更是带来一场好大雪,足下了好几天,积雪足没过小腿,行路更是困难。
不过这两人都是生龙活虎之辈,天权内力深厚,根古从小冻大的,大雪天还能光着上身去抓雪兔,这点寒冷他们根本不当一回事。
一日来到一片山林之中,根古突然回头道:“喂,我肚子饿了,要打点东西来吃。事先说明,不会分给你。”
这话他几乎每天都要说几遍,而且他也真的不会分给他一根毛,哪怕抓到了十只兔子,这孩子都有本事全部做成干肉带在身上,绝对不拿出来分。
天权依然装作没听见,他们也算同路这么久的同伴了,他说过的话居然不超过三句,无非是:“闭嘴。”“走吧。”“停下。”
根古先蹲下,细细在树根下寻找雪兔窝,时不时还抓起一把雪嗅嗅,嗅完就一把塞进嘴里当作馒头来吃。平时他一会就能抓到几只肥大的兔子,不过今天好像不太顺,吃雪团都快吃饱了,连根兔毛也没摸到。
他气馁地左右张望,忽听天权淡道:“左边十步的地方。”
根古抿起嘴巴,故意朝右边找去,摸了半天,果然什么都没有。天权又道:“前面七步的地方。”
根古一咬牙,果然按他说的扑上去,只见一团雪白的东西猛然跳起,他没来得及抓住,眼睁睁看它跑远了。根古一把脱了上衣,光着上身,小小年纪,却是精壮无比。他抓起一把雪,搓了搓手,只听天权又道:“右前方十二步。”
根古不等他说完,便箭一般地窜了出去,足尖一点,跳起来一个猛虎落地,再站起来的时候果然抓了一只肥大的雪兔,四肢还在抽动。他哈哈大笑,提着兔子走过来,看看天权,道:“多谢。今天的兔肉我分你大半!”
天权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嚎叫声,紧跟着地面都跟着震颤起来,像是有什么巨大的野兽狂奔过来。两人对看一眼,根古低声道:“这动静,好像是熊。”
两人等了一会,只觉那震撼声越来越近,树顶的积雪被震得簌簌落下。根古抽出大刀,跃跃欲试,天权道:“等等,好像还有人。”话音一落,只见林中仓皇跑来十几人,都穿着简陋的虎皮衣服,手里或拿着猎叉,或提着弓箭,看那打扮,应当是山里的猎户。
他们身上都有血迹,神色惊惶,抬眼见到天权他们,都挥手狂呼,说的却不是中原话,也不是契丹话,叽里咕噜,似是叫他们赶紧躲开。
根古脸色微微一变:“是女真人!”
他迎上去,用女真话问了一通,那些猎户也飞快地回了大段,一人拉起他的手就跑,其他人冲着天权招手,要他快跑。天权没有动,根古回头道:“喂!是一头母熊啊!他们杀了小熊,母熊也受伤了,就开始发疯。咱们上树躲躲吧!”
天权摇了摇头,根古还想再说,忽听后面传来一阵熊吼声,紧跟着一团漆黑巨大的野兽狂奔而来。果然是一头熊,而且大得超乎想象,身上有多处伤口,还瞎了一只眼,状若疯癫地追了过来。
这种发疯的母熊是最可怕的,连根古都有些胆寒,不由自主退了几步。
那只熊嗅到了人味便抓过来,天权还在那里慢慢地架起神武弓,抽出铁箭,眼看熊爪就要拍得他脑袋成碎西瓜,诸人都惊呼出声。
忽听“卒”地一声,他早已拉开弓弦,弦如满月,箭似流星,三箭连发,正中疯熊的心口。疯熊大吼一声,抬爪将铁箭拔出,血和泉水一样喷了出来。天权退了一步,又搭上三根铁箭,拉弦蓄势待发。
根古从后面赶上,提起大刀,纵身跳起,一刀将熊脑袋削去半个,那只熊踉跄几步,扑倒在地,终于还是死了。
那些女真猎户大声欢呼,一群涌上来,围住他两人,叽里咕噜问了许多,还有人抱起根古,连连夸他英勇。天权拱手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那些女真人见他这么厉害还如此谦虚,不由更是敬佩。
根古回头道:“原来你会女真话。”
天权没说话。
一个女真猎户笑道:“以前来往商人还说南人大多手无缚鸡之力,成天只知道风花雪月寻欢作乐,依我看,都是乱说。先时咱们族里来了两个南人,一男一女,女孩子娇滴滴的都比咱们大男人厉害,更不用说今日遇到两位英雄了。”
天权心中一动:“两个南人?那女孩子是不是身材瘦弱娇小,大眼睛尖下巴的?”
那人摇头道:“不是,她看上去好像病恹恹的,不过力气可比咱们大多了。”
不是泽秀和小蛮,听这人的叙述,倒有些像摇光,莫非是天玑和摇光?
女真人热情好客,见他们打死了疯熊,便盛情邀请他们去族里做客。天权心中记挂着天玑和摇光,便带着根古与他们去了部族里。
走了一段山路,果然在山谷里见到了他们的部族,一顶顶帐篷竖在那里,许多人在下面忙忙碌碌,有的刷毛皮,有的晾衣服,小孩子拿着木头做成的简陋武器追着玩闹,情景甚是温馨热闹。
几个猎户抬着死熊冲下去,招呼女人们来收拾,一面将遇到天权和根古的经历说了一遍,族里男女老幼都挤过来看他俩,又是敬佩又是艳慕。
天权正想问那猎户他说的两个南人在哪里,忽听人群里一人大叫道:“天权!”
他一惊,只见一个猎装打扮的年轻男子冲过来一把抓住他,笑得合不拢嘴,不是天玑是谁?他叫道:“天啊!我真不敢相信!摇光说你一定会找来这里我还不相信,你真的来了!”
天权也笑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你往前追摇光追到了女真族?”
天玑摆手道:“说来话长!都怪那些莫名其妙的契丹……”
话未说完,只听一个女孩子大叫道:“天权!”却是摇光,她激动的眼泪汪汪,扑上来抓住他的手就不肯放开,只是连声道:“你来了!你来了!”
好容易这两人的情绪都平复下来,女真族人早已热情地邀请他们去吃饭喝酒,刚打来的熊已经被剥皮切成大块,放在火上烤。众人大嚼一顿,足喝了两皮袋的烈酒,天玑已经微有醉意,乜着眼睛去看根古,道:“这小鬼是谁?”
根古看也不看他,正好有女真人来拉他去喝酒吃肉,他起身就走。
天权道:“他是……一个契丹人,你们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他现在是小主的护卫之一。”
摇光急道:“小主怎么样?她怎么没和你一起?”
“她现在应当和泽秀一起,路上遇到了天刹十方的人,我们被迫分开赶路,想必他们也正往太白山赶来。”
两人一听泽秀也在,不由都默然。
天玑哼了一声,道:“他跟着凑什么热闹!一天到晚自以为正义……”
天权道:“你们怎么会在这里?你方才说什么契丹人,怎么回事?”
天玑怒道:“就是契丹人!我不是朝前追摇光么,结果他们是被一群契丹士兵给困住了,说是什么上面的命令,不许放江湖人乱走,老沙的人给驱散了大半,全部赶回了不归山,不许他们再犯界。我找到摇光之后,一起突破重围,一路逃亡跑到这里,契丹人才不追了。天知道他们发什么病!”
天权听了默不作声,沉吟未决。
摇光叹道:“好在他们没杀人,不然沙先生的人都要被杀光。如今前面后面,咱们不归山的人都被驱散了,只剩下咱们几个。我看这情况有些诡异,好像是专门针对咱们不归山的。”
天玑余怒未消,又说道:“契丹人能有什么好东西!就是仗着自己厉害罢了!你身边居然还带着契丹小鬼,看着就讨厌!”
谁知刚好根古回来了,听他这样说,不由冷笑道:“只有无能的人才会在嘴皮子上讨回公道,玩不过别人,契丹人就都是混蛋,你们都是好人。”
天玑把皮袋一砸,起身就要教训这个出言不逊的小鬼。天权一把拽住他:“你坐下!迁怒在别人身上算什么?”
天玑咬唇不语。
根古冷笑一声,自己切了熊肉大口吃,也不说话了。
天权沉吟道:“咱们先在这里逗留数日,看小主和连衣他们会从这条道走,能会合是再好不过。”
天玑骤然起身道:“我累了,去睡觉!小主来了叫我一声。”
他转身就回了帐篷里,摇光为难地看看他,再看看天权,他道:“你去吧,他向来听你的话。”摇光点了点头,道:“我去劝他。”她看了根古一眼,又犹豫道:“小弟弟,对不起,他脾气就是那样,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
根古笑了笑,柔声道:“没关系,我没有放在心上,姐姐太客气了。”
他眼睛笑得弯起来,看上去又纯良又可爱,摇光松了一口气,他真是个好孩子。她对他点了点头,这才走进帐篷去安慰天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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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好几天的大雪终于停了,林子里到处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小蛮朝天吐了一口气,白雾立即笼罩在她头顶,她鼻子冻得红通通,呆呆看着天空,突然说道:“泽秀,我饿了。”
泽秀讥笑道:“你这个小主当得真是逍遥,出门有人给你做牛做马,还有人帮你做猎户。”
小蛮趴在他背上,瞪圆了眼睛:“可是,是你自己说我脚程太慢,所以你要背着我。我又不会打猎,只好拜托你了呀。”
“是是,小主大人请坐,属下马上替你打一头野猪回来。”
泽秀把她往地上一放,揉了揉肩膀,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这才观察四周有没有兔子窝狐狸窝之类的。
小蛮靠在树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指头,无意转头一看,突然叫道:“泽秀!快来看!那里好像有帐篷!”
泽秀走过去,果然下面有个山谷,难得一块绿地,密密麻麻竖着不知多少帐篷,还有人在走来走去。他道:“好像是女真的部落,可以下去看看。”
小蛮抓住他的衣服:“我以前听人说,女真人都是野人,吃生肉的,难道我们去吃生肉吗?”
泽秀不由失笑:“谁和你说女真人都是吃生肉的?坐井观天。他们虽然不如宋人开化,但都是淳朴好客的人,比某些狡诈的南人强多了。”
他将小蛮负在背上,朝山谷那里行去。小蛮轻道:“泽秀,你不是宋人吗?”
他没说话,过一会,才道:“问这个干嘛?你是不是还要问八字,问家境,问父母,最后问我娶没娶老婆?”
又来了,每次她想问一点他的事,他就会用这招把她堵得死死的。他从来也不说自己的事,好像也拒绝别人来问。
小蛮打了他一拳,突然笑道:“那,你娶没娶老婆?”
泽秀笑了笑,低声道:“我要是说我娶了呢?”
小蛮差点从他背上栽下来。(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网址: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