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梦龙心裏着实纳闷:这个宗夫子,考起别的古董来,是真是赝,三下五去二,说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可唯独一谈起临江阁那只鼎,他的思路就好像中断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真也不说,赝也不谈。从瓦市回来,他缠了他一个下午,老夫子一直肉头肉脑地搪塞。
古希腊的石雕与中国商时的鼎,在卞梦龙的思想中,是西方和东方两大文物系统的登峰之作。但说了归齐,古希腊石雕的人文艺术价值更高,而从文物角度看,则是商时青铜鼎的文物价值更大,它不仅年头更长,而且代表着人类所跋涉过的一个更具特色的时期——青铜时代。
抱着这个念头,他特意把宗九堃留下来吃晚饭,并叫客栈专门烧了几个菜,宗九堃推辞不过,加之跑了一天,饥肠辘辘,也就不再推辞了。
北宋时,汴梁的烹饪誉满天下。遇仙、会仙、八仙等大酒楼各具绝活。筒子鸡、鲤鱼烩面等味道极佳。特别是那“套四宝”,鸭里套鸡,鸡里套鸽,鸽里套鹌鹑,鹌鹑里又套海参,鱿鱼猴头,燕窝,真叫人投箸称绝。这等风光虽逝,但精于烹饪的遗风尚存。卞梦龙住的客栈不大,还是下气力做了几道菜。卞梦龙点的是浙江名菜,当地原料不足,有的菜不够地道,像赛蟹羹、清汤越鸡这样的就串入了豫菜味,但杭州名菜东坡肉还是做得满像回事。
宗九堃显然是个大吃家,头一筷子就吃出了开封伙计做出的东坡肉颇类杭州正宗。
“嗯——”他边细心品着味边说,“将猪肉切成约二两重的块放入锅中,下垫以葱姜,又加以少量水、绍酒、糖、酱油等配料,烧开后用文火焖制而成。《万历野获编》所谓‘肉之大胾不割者,名东坡肉’。不错,不错,老夫牙口不全,依然吃出了杭味。”
卞梦龙含笑说:“据说这道菜是北宋文学大家苏东坡被谪贬黄州时无心政事之际而创制的。”
“老夫亦闻此说,有东坡居士戏作《食猪肉》诗可证之。”老夫子吃得高兴了,居然用筷子在桌边打上了点,“詩云: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
看着他如老顽童般显出一片童心,同桌的人皆笑了。
卞梦龙乘机而入,“东坡居士是从汴梁被谪贬到杭州的。这点,我们杭州人都知道。”
“是的是的,”宗九堃不忘吃肉,边夹肉边说,“苏公原为直史馆,宋神宗时王安石变法,苏公上书论其不便,自请外出,通判杭州,后又贬至黄州。宋哲宗时,将其召回汴梁,为翰林学士,后以龙图阁学士书知杭州,曾筑苏公堤于西湖。这是你们杭州地面之人常游之处啦。”
“如此说来,苏东坡主要是在汴梁和杭州两地做官。就和南宋宗泽的家乡南肉一样,北宋苏轼创制的东坡肉,也是把开封与杭州、汴梁与临安拴在一起的一道菜。”
“正是正是。”宗九堃一拍筷子,开怀大笑起来。
“所以开封宗夫子对我等杭州学子的事就特别上心。”卞梦龙笑着说。
“应该应该。”宗九堃顿住笑声,“理当如此,理当如此。”
卞梦龙往他碗中夹了一块肉,凑近些说:“如若晚生再有一事相求呢?”
“尽管说来!”
“临江阁的那只鼎……”
刹那间,宗九堃的眉头皱了起来,思忖了一阵,方说:“非老夫不愿相助,实在是怕你白扔钱买回个赝品。”
“就冲宗夫子之忧,咱们上最后一道菜——河南名菜杞忧烘皮肘。”卞梦龙说完向伙计一招手。
一小盒色似琥珀的肘子端了上来,置于桌子中央。
宗九堃拍拍肚子说:“此是吾家乡名菜,按说该饕之,但这肚子已填满了,很难再挤出立锥之地。”
“那可不行。”卞梦龙佯怒,将一块肘子肉夹入他碗中,“这道杞忧烘皮肘是专门为宗夫子做的,夫子当给晚生一个面子,吃上几筷子。”
“盛情难却,那就只好吃啦。”宗九堃勉强吃进,不香不甜地咀嚼着。
卞梦龙为自己夹了一块,扔入口中,说道:“别看这道是河南菜,属北食系,但我这个南方学子却知道其做法。”
“说来与老夫听听。”
卞梦龙放下筷子,说:“将猪前肘洗后放在明火上烘烤,烤至焦煳状,泡入凉水回软,用刀刮去焦煳部分,放入大枣、黑豆、杞果上笼蒸烂,然后加冰糖、白糖、蜂蜜扒制而成。晚生说得对不?”
“却也不差。”
“晚生还知道这道菜的名称是怎么来的。”
“也一并说说吧。”
卞梦龙身子往后一仰,说道:“《列子·天瑞》中有‘杞人忧天’之典,杞国即今河南之杞县。相传,杞国有个人担忧天地崩坠,以至惶惶不可终日。其友特请杞人到家中做客,为他做了一道烘皮肘,杞人赞不绝口,回家后如法炮制,以至乐而忘天地崩坠之忧。故而这道烘皮肘,被名之为‘杞忧烘皮肘’。”
“对也,对也!”宗九堃笑将起来,但很快又收敛了笑容。他思忖着,注视着卞梦龙含笑的双眼,说:
“老夫请你时,做了道家乡南肉,以维系汴梁与临安的古谊。这套让你学会了,对老夫也用上了。上了道东坡肉,重提汴梁与临安的旧谊,如让汴梁老夫帮你这临安学子求购铜鼎,再上道‘杞忧烘皮肘’又有何讲?噢,明白了,是讽喻老夫对临江阁铜鼎迟疑不决系‘杞忧’。而吃了这道肘子后,便可乐而忘杞人之忧,全力助你鉴别那鼎是不是赝品了。老夫的悟性如何?”
“正是此意!”卞梦龙击节大笑。
“助你不难。”宗九堃忧心忡忡地说,“倘若老夫助你买了个赝品呢?”
“仍是杞人忧天。”卞梦龙摆了摆手,“宗夫子这几次所为算让晚生见识到了,您系饱学之士,经史烂熟在心,是否赝品看上几眼便可推定。而您对临江阁铜鼎甄别既久,并没挑出毛病,它就很有可能是个真品。即便是赝品也无妨,您再去临江阁考一考,断定真伪,告知晚生,是假的不买就是了。晚生不明白的是,对他物的真伪,您当仁不让地据理力争,为什么唯独对这只鼎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呢?”
“如此说来倒是老夫的不是了。”
“是非暂且不论,宗夫子明日再与我去趟临江阁如何?我在开封滞留已久,归期将至,实实不愿空手而返,如果不是这般,万万不当再烦劳宗夫子您的。”
“归期将至倒也是实情,走一趟也未尝不可。咳!东坡肉吃了,杞忧烘皮肘也吃了,也罢,明日与你到临江阁走一遭吧。”
第二天一早,卞梦龙便到宗宅相邀,两个人一同去临江阁。一路上,卞梦龙感到很奇怪,老夫子平时那欢势劲不知哪里去了,只管低头走路,像干了亏心事似的。
临江阁依旧,只是那只鼎被挪了地方,当卞梦龙一掀门帘进去,看到置于案中央的那只黑黢黢的鼎时,心裏一阵狂跳,眼前一片火花。跟这只粗笨古拙的方鼎相比,那些精工细作、玲珑剔透的剔红、宣德炉,那些无时无刻不牵扰着收藏名家的柴、汝、钧、官、哥、定,都黯然失色,显得微不足道了。
自古相传,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朝代为夏,夏朝建立者禹收九州之金铸成九鼎,遂以鼎为传国的重器。由于有了“禹铸九鼎”的传说,历史上便把王朝的建立称为定鼎。抛开上古的传说不谈,在已发现的史料中,鼎就是饭锅。它有三足或四足,火就在鼎足间燃烧。用它来煮肉的时候比煮主食的时候为多。如果说鼎在夏朝还是传国重器的话,那么殷商时已彻底成为炊器了。
临江阁这只鼎为方形、四足,高约一尺,宽七八寸,周身泛着铜绿,锈痕斑驳,风格沉重古朴。在案上的汉灯、博山炉、洗等铜器间,它像头狰狞的古兽般傲然站立着。
在朱掌柜的注视下,宗九堃走到案前,并不俯身察看,只是像怀着万般感触般久久地摩挲着这只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