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2)

骗枭 冯精志 3240 字 1个月前

中国的老城市,往往在度过自己辉煌的成熟期后,在以后几个世纪中风貌日渐苍老。例如开封就是这样。这个十一世纪时世界人口最多的城市,到二十世纪初已成了黄河下游的一个孑然独立的中小城市。城内街道窄隘,满目萧然,古老的房屋上野草郁郁芊芊,黄沙刮起处,在苍凉钟声的袅袅余音中,呻|吟着病病歪歪的黄昏。城市的日渐圮毁尚不是最坏的,最糟糕的是,在昔日的煌煌华彩、熠熠光辉溘然逝去的同时,另一种东西积淀下来了,这就是随着文明殿堂的坍塌,在城市的生命勃发时期舒展的精气,在蠕动、痉挛、收缩中演变成了一股神秘狞厉的邪气。对开封来说,这就是年深日久的仿制古董之风。早期曾在这裏凝聚过的华夏文明,最容易被伪装成历史的丰厚馈赠。各种各样的假古董贩子在这裏活跃了几百年,经营了几百年,到大清完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民国成立后,更以一种莫名的亢奋,在这个城市的深层结构中颠前踱后,腾挪跌宕。

对于这点,当卞梦龙自命为“密斯脱”时,不可能体会到。学了几年洋画,捎带着会了几句洋文,并在这个古老的城市里写生时,感受到的只是一种连他自己也表达不清楚的模模糊糊的美。

开封北临黄河,这一片是我国最早开发的地区。开封东南有个商丘,即商汤时的国都亳,自公元前十六世纪至十五世纪,商汤在此立朝,并走向中兴。历史上着名的殷墟及殷墟甲骨文等当在其后,可见商丘在历史上的资格有多么老了。据史载,开封开发于春秋时,郑庄公命郑邴在此筑城,取开拓封疆的意思,故名,为当时存粮储粟之地。战国时,魏惠王将国都迁至今城西北,取名大樑,大樑城既是一个政治中心,也是一个商业都会。在整个隋唐时代,由于大运河是联结政治中心和东南经济中心的重要通道,开封因位于大运河与黄河相交处,大量漕运在此转运,逐渐发展成为工商交通的中心。唐中叶后,为保衞漕运的重镇,在此驻兵十万,五代时又在此建都,人口增加很快,以致后周世宗柴荣时,对城市来了番大改建,在原有基础上形成了三道护城河,三道城墙,周围达四十里,从而确定了后来的宋朝都城的框架。

古代汴梁被北宋定为国都后,号称东京,乃全国第一大都市。这京畿所在之地,富商大贾云集,高门府邸相望。大酒楼林立,号称七十二家正店,另有万千勾肆小吃各领风骚。千年之后,宋代龙舟竞渡的金明池已荡然无存,东西横贯开封的汴河疲惫地从金明遗址旁流过。这条河曾经是喧闹的、宽润的、生动的、璀璨的。可时下,月亮就从这条臭河沟的尽头软软地懒懒地升起来,慢慢地爬上芝麻火烧一样的夜空,将如水的月光洒向如同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千百幢倾斜的平顶房子,洒向这连绵不断的黑色的鱼鳞瓦片。在这些瓦片间高擎着一蓬蓬蒿草,蒿草在城市疲惫不堪的喘息声中轻轻地摇曳着。

卞梦龙喜欢在月光下遛,更喜欢在蒙胧的夜境中咀嚼老城初春之夜的苍凉。金灭北宋后,由于黄河在开封附近决口,破坏了附近水系及航运,城市逐渐衰落。明洪武年间,朱元璋之子在宋大内旧址建过王府,明末又一次为黄河水所淹,破坏甚大。后周世宗柴荣扩城时曾用从虎牢关运来的黏土,这个外城圈已大部分于清道光年间为黄河泛滥时淹没,清末时的开封当不及其鼎盛时期的一半大,且建筑严重圮毁。夜间的街道很静,他背着手踏着,听着自己的孤独的脚步声,玩弄搓揉着感伤的思绪。月光下一切事物的边缘都模糊,破棉絮一样的小街显得寥廓怅然,两千余年的兴衰史仿佛在这片寂寥中融合了。

开封最明显的宋代遗物当属几处名胜了。一天之内,卞梦龙跑了几处。相国寺塔位于开封东北隅,建于北宋皇佑元年,平面呈八角形,十三层,塔身用不同形制的琉璃砖砌筑成各种仿木结构,有图案五十余种,雕工精细,神态生动,为宋代琉璃砖雕艺术的佳作。他来到塔下,见塔基已淹埋于地下,这是饱经黄河泛滥之故。登上塔顶眺望,古城尽收眼底,想及该塔历经地震、河患而仍屹立,他念及这是宋朝艺匠冥顽不退致使古城既雄踞于此又日渐残败的象征。晌午时分,他登上了西北隅着名的龙亭。这裏原是宋代皇宫后御苑的一部分,其实高台上是清代建筑的重檐配山式正殿。殿顶覆盖琉璃瓦,荧光耀目,金碧辉煌,四周雕栏围绕。殿虽是宋代后所建,殿内放置的雕龙大石礅却相传是宋代开国皇帝赵匡胤的御座,仿佛这位宋元子仍在此俯察全城。下午,他流连于东南部的繁塔。它建于北宋太平兴国二年,为开封所有最古的建筑。同样是饱受黄河泛滥之害,其实塔基已没入地下甚深。塔原九层,明初摧毁,只遗三层,三层壁面上嵌砌着数十种佛像砖雕,为宋代砖雕艺术佳作。入塔内亦有不经及损施人姓名,几近千年过去了,当年捐资建塔的宋人姓名却留了下来。薄暮时登上塔顶远望,云雾固执的稽留使黄昏成了昏黄。深莽的黄河横在不远处,夕阳把它揉碎了,晚岚如同河面上腾起的焦烟。一道巨大的金色光柱从西面打过来,普照在曾被历史当做一团发面搓来揉去的痛苦的开封,卞梦龙这时才体会到,在这座陈旧脏腻的城市的底部,仍波荡着宋人的无以剔除的神魅。这是时光和洗劫碾过时留下的深深的辙印,是岁月所擦拭不掉的。

深入街巷转转,他感到亲近。杭州有很多地方与开封相似,这个念头如蚯蚓般凉凉地滑过脑际。

宋室从汴梁南渡杭州后,杭州在自身发展过程中,从汴梁继承了很多东西,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被汴梁化了。据《宋史·地理志》记载,宋徽宗崇宁年间开封有户二十六万一千多,加上常驻的几十万禁军,故城市实际人口当在一百五十至一百七十万之间,为当时世界人口最多的城市。宋室南渡后,将杭州改名为临安,由于北方的官僚地主及士民大量南渡来此避难,城市人口激增,城市规模与汴梁大致相同。

人有一种惰性,即便外迁后,也愿意找一个与自己原有的窝巢相似之处居住。宋朝皇帝也不例外。平时到处建行宫,一旦迁都了,也挑了一处与汴梁相似的杭州。汴梁依傍黄河,承大运河之便;临安临钱塘江,亦承大运河之便。汴梁城内河道较多,号称“四水贯”,城墙设水门七个;临安城内有七条以上河道,城墙设水门五个。汴梁围四十余里,散外一圈为罗城;临安城垣围三十六里,五代时便建有罗城。汴梁人口比唐长安多,面积却只有长安城的一半,人口密度很大,共设八十余坊;临安在人口激增时城市范围并无大的扩展,人口居住拥挤,共六十八坊。汴梁宗教多,佛寺有相国寺等五十余处,道观有朝元万寿宫等二十余处;临安城内同样,有寺院五十七处,道观二十余处。由于以上的相似,加之皇室及官僚把自己的生活方式带着南渡,因此早就有历史学家指出,临安的城市生活及城市面貌与汴梁十分相似,城市生活保留了许多汴梁的习惯,如商旅繁盛,人口流动量大,许多商业通宵营业,街上有许多茶坊、酒肆、米面店、供投宿及储存货物的塌房,店前建欢楼、挂彩画和花架。同时,市内各处均有技艺杂耍的瓦子。临安的瓦子数尚略超于汴梁。

汴梁的手工业是直接为皇室贵族服务的。官办手工业作坊有衣服、绫绸、瓷器、印刷、酿酒等,各类艺匠总数近万人。私人手工业作坊有金银铺、首饰铺、字画铺、药铺等,也有一支庞大的工匠队伍。宋室南渡后,这些行业在各自的发展过程中不约而同地利用上了历史的优势,纷纷有染于古董的买卖及仿制。这一传统陈陈相因,代代相习,使后来的开封成了全国古玩交易最繁盛的地方。

不知怎么着,连汴梁的各种点心制作都传到临安了,而古董这一行却没在临安落脚。到清末时,杭州的丝绸、织锦、绸伞、张小泉剪刀、檀香扇、天竺筷子等已闻名遐迩,却没有成体系的古董买卖了。当卞梦龙从明山秀水的西子湖畔来到黄沙漠漠的开封城时,唯一使其瞠目的就是古董这一行。尽管他是慕名而来的,但这一行在此地的兴盛和普及程度仍是始料未及。

早在汴梁时代,开封的市肆商业分佈便与长安、洛阳有显着的不同,即不是集中布置在特定的“市”内,而是分佈全城,与住宅区混杂,沿街开设各种店铺,形成熙熙攘攘的商业街。由于汴河、蔡河、五大河、金水河流经市内,又均通过护城河相互联结,是商业经济及市民生活的主要交通线,也有的商业街沿河布置。

在这种格局下,繁华的商业区分佈在里城东部及东南部,外城东南部及西部。这与河道码头的分佈密切关系。最繁盛的商业街为宣德门东的潘楼街、土市子,州桥东的相国寺,东南角门及扬州门内外一带。潘楼街商业既盛,又是金银交易及交子会子等货币交易的中心。相国寺既在汴河北岸,又位于繁华地带,形成了最大的交易市城。城内还有一些地方通宵营业,形成夜市及宵市,朱崔门外御街一带,天不亮就开始营业,人称“鬼市子”,城中饮食店、酒楼、招待客商的邸店很多。同时还有一种叫“瓦子”的地方,它集各种杂耍、游艺、茶楼、酒铺、妓院于一个“小区”。

正由于此,开封没有北京琉璃厂那种地方,它的古董铺与它的商业集群一样,比较均匀地遍布于全城,甚至瓦子里也处处有进行古玩交易的场所。

自开封从顶峰衰落下来后,这种格局没有改变。汴梁时代的皇宫是按洛阳形制扩建的,周围达九里多,它以后在日渐圮毁的同时被挪作他用,那宽二百步的御路也成了一条狭窄的商业街。随着大运河的淤塞,城内的汴河等无以为交通干线,日渐干涸。随着外城逐渐被黄河泛滥所挟带的泥沙侵蚀,城已越来越小,昔日储运漕米的几十处码头,仓库日渐消失。不变的只有均匀分佈的商业店铺及星罗棋布的各种摊子。而古董贸易就均匀地掺杂在其中,在城市衰落的同时,这一行倒日渐浸润,日复一日地崛起,固执地显现出了中落的都市的另一面的个性和另一种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