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探询的一瞥之后,她似乎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从此,她的眼睛再不离开他的脸了。渐渐地,像一泓慢慢涌上来的泉水。泪珠,这种不可思议的水珠在她的眼睛里越积越多。看到一层透亮的水包住了眼珠,并在眼眶里滑过来滑过去,他痛苦地喊了一声,感到心似乎烧灼起来那块本来就不坚实的冰在胸膛里溶化了。
他不忍心再去看她,而是用胳膊抱住她的头,使她的脸紧紧地伏到他的脖子上。她悄然无声,他的心却似乎破碎了,在胸膛里以一种说不出来由的痛苦在愤懑地燃烧着。他听到吞咽声,那是她在噙下自己的泪。吞咽声停了,他感到热泪沾湿了他的颈项的颈窝,仍然动也不动,只是感到自己也悸动了,在鼻子一阵发酸,嗓子一阵发紧时,他认识了自己的所求。为什么对北京的“八大胡同”和开封的瓦子毫不所动,那里只有泄欲而无其他。在东方的和西方的文化给他铸就的心灵是排斥这些的,他们是追求永恒和常定的人类感情。想到此,他怦然心跳,感到此刻已沉浸到人类即无休止的时光中,美好的激|情澎湃地拍打着心扉,这正是他所刻意追求的男女恋情的境界。直到这会儿,他才觉得不能让这姑娘脱离他的搂抱,他想到这么永远呆下去,直至永恒。他想到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损伤,是那么值得搓揉,品嚼着一腔伤怀,才使感情有了活力,生活有了真正的韵味。
等她把脸从他的脖子上渐渐抬起时,一阵淡淡的、娇媚的红晕与泪痕相绕相缠,两眼显得含情脉脉,深不可测。
“你喜欢我吗?”她有点儿畏缩地问。
他真实地点了点头,双唇在她额前一触,算是进一步肯定的答案。
波涛渐渐地平息下来,他们坐到了背风的黄土坡下。她静静地坐着,没有挨近他,脸低垂一旁,双手放在并紧的双膝上,仍有几颗泪珠缓缓地扑簌簌下来。他则呆若木鸡,默默无语地坐在另一边,在万籁俱寂中,回味着连自己也不明确的刚刚发生的事。
“你生我的气吗?”婉儿悄声问道,她眼中闪出娇羞、晦暗的神情,有点惊慌地注视着他。
“我喜欢你。”他伸出手,温柔体贴地把她拢到怀中。
他们相偎在黄土坡下,心裏逐渐平复了。“说吧,想叫我干什么,买画的事。”婉儿撒娇地往他怀里钻了钻。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你跟你娘说说,让她把那张压箱底的《猎归图》卖给我就行了。价钱我不在乎。”
“让我怎么说?”
“你给她念个秧,拿个价出来,剩下就是我的事了。”
“嗯。”婉儿把他的手放到自己手中,“你啥时候来买?”
他正待回答,听到远处有人喊“卞先生——”,细细一听,竟是家乡的口音,是一个熟悉的家人急切的喊声。他一激灵,跳起急急蹿上土坡,只见掌柜的从远处向这裏赶,后面还跟着他的一个家人,他赶忙迎上前去。
在旷野上,那个家人喘吁吁地说:“梦龙,我赶到开封,才知道你在这裏,你父亲让你马上回去。”
“知道了。”卞梦龙面不改色,“我明天就动身。”
家人说:“还等明天干什么?现在就随我走吧。”
“谢谢相告,你先回去,我明天走。”卞梦龙说完扭头就往婉儿那里走去了。
掌柜的和那个家人相视一眼,无可奈何地走了。
家人不远千里,一直找到周穆镇来,肯定家中出大事了,但回去也好,晚回一天也罢,事情反正已经出了,他到这火候上去了就前功尽弃了。
“怎么啦?”婉儿不安地问。
“没什么,家里有点小麻烦,让我马上回去。”卞梦龙强作镇定,“跟咱们刚才说的事没关系。”
“卞先生,你要走?”
“明天买了画就走。”他郑重地捧起了婉儿的面颊,“所以,你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要跟你娘谈妥。”
婉儿紧着点头,背过身去呜呜地哭起来。
“婉儿,”卞梦龙把她揽在怀中,“我会很快来找你的。”
“我知道,你走不久,就会回来找我的。”
“小东西,”卞梦龙掐掐她的脸,“你怎么知道我会很快回来找你的?”
婉儿撒娇地伏到他的胸前,任性地说:“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