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被骗空了。就这不说,还欠着温秉项的一点钱,给你父亲办丧事又借了些,这窟窿怎么填,还等着少爷您拿主意呢。”
“家里能卖的全卖了,还账。”他从地上站起来。
“明白了。但家全卖空了,少爷您怎么办?”
“我好办。”他从孝服中抽出蓝布套递过去,“接着。这是我刚从河南搞回来的一幅画,是号为‘海岳外史’的米芾所作的《猎归图》,画中人是宋徽宗本人。这画原本是稀世珍品,但破落到这步田地我也不存了。你拿它去或是活动活动,打通关节,或找个懂板眼的,卖出个好价钱来,究竟怎么搞,由你去操持,反正目的是两个,顶了我父亲背的债,再把我介绍到那温秉项那里当伙计去。”
“到你父亲的仇人那里当伙计?”家人惊呆了。
“就这么定!”
家人似乎明白了点什么,接过那个蓝布套,恳切地点点头,转过身去蹒跚地走了。
卞梦龙仍没要离去的意思。他盘腿坐下,漠然望着野草萋萋中寂寥的新坟。
天渐黑下来。苍白的一勾弦月,挂在灰蓝的天幕上,星星稀稀疏疏,黯然放着微光。几只萤火虫在飞,发蓝的光寂寂地在墓园中闪动。新坟、老树,像笼在雾中,在迷离中混沌成一片。似有似无的小夜风,柔柔地拭过面颊。
他突然笑了起来,是真真切切的笑,笑声在春夜中无羁无绊地漫开,像一股舒缓流淌的河流。他又大笑起来,浑沉苍凉的笑声把一个男人的灵魂抛向夜空,它在淡泊的星光中飞旋着,扭曲着,抽打着,空气似乎咝咝作响,当笑声渐渐纤弱时,他把那身嫡长子的粗白布缝制的脊缝毛边朝外的衣服脱下,把六尺长的白布衣从头上摘下,把鞋前矇着的白布拽下,把它们统统堆在新坟前点燃了。
在深邃的暗夜中,火苗如蛟龙般跳跃。他眯眼看着火堆,感到从未有过的熨帖。都死了,也都埋了。他的青春,他的恋情,他的“维纳斯”,他的铸冶在商鼎上的荷马史诗,他的春天的怅惘,他的秋天的抑郁,他的饱含歉意的微笑,他的令人耳跳的窃窃私语,他的爱奥尼亚式的艮岳,他的调皮多情的宋徽宗,全在一把火中随着这白色烧尽了,全同他老子一同葬在这座新坟中了。
剩下的只有人寰和人寰中的幢幢鬼影。
他离开了墓园,走了,他去追随《猎归图》。那里才有不曾被这把火烧掉的干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