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2 / 2)

骗枭 冯精志 2776 字 11天前

“这裏呢。”一个人应声出来。这是吉顺。

他走到卞梦龙前,向外一甩头,拔脚就走,卞梦龙也随后跟上,他们出了会馆后顺秦淮河往长江方向走。

沿河街空荡荡的,雨沿街恣意驰骋,卷起灰茫茫的雨幕,把匆匆路过的行人吞噬得杳无踪影。走在前面的吉顺脚步忙乱,高卷的裤腿下露出苍白干瘦、青筋毕露的腿,完全是一种自惭形秽的人所特有的脚步。

四只脚走在泥泞中。沿河街到这裏中断了,河面宽阔起来。他们已闻到了江水的气息,听到了远处的江涛声。

他们走过一条破船。吉顺停下,向前指了指,不远处的江边有一座孤独的小房。窗户透出幽暗的灯光。风吹过来一声狂喊,其声沮丧,抑郁深沉,犹如孤苦的呻|吟。

吉顺推开门,卞梦龙一低头进了屋。只见两张冷漠无情、苍白忧郁的面孔在黑暗中忽隐忽现。他只感到有一只蜘蛛爬过脊梁,浑身打了个寒噤,耳朵嗡嗡作响。

由于破败,屋内显得更加杂乱不堪,微微发红的烛光在咝咝叫着的江风中,带有几分狰狞地摇晃着。

冀金鼎呈大字形被绑在一张破床板上,浓眉下那双眼睛像是蒙上一层白翳,混浊无神,直瞪瞪地望着前方,如同一只被严寒困在荒野里的乌鸦。

卞梦龙满身是雨水,磕磕绊绊地走入,床前的两个人走开,他拿起桌上的蜡烛,来到床前。

冀金鼎一身新装,胸前还别着一朵大红花,花下是一个写着“新郎”字样的红绸条。看到卞梦龙过来,他使劲挣了挣,低沉沉地问道:“这是你让人干的?”

卞梦龙一言不发,弯腰拿起“新郎”字样的红绸条看了看,淡然一笑。

冀金鼎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对于他来说,这个答覆既在猜测之内,又在意料之外。

按说新郎得被簇拥到新娘那里去。天将擦黑时,他在聚友会馆穿上了崭新的深蓝长绸袍,戴上了红绸子扎成的花,正对着墙角上挂着的那面肮脏的小方镜拢头发时,猛地感到一个硬物狠狠地砸到头上。他听到了自己的一声惨叫,整个世界都扭歪了,都倾斜了,都黑暗了,只有一片片金星乱闪,接着一切都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片黑暗、疼痛、炽热。他感到嘴裏发酸发苦,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一阵眩晕,他又闭上了眼睛。后来他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和脚,把他抬起来。在那漫长模糊的梦境中,他看到了几张陌生而遥远的面孔,产生了一种清醒的无限宁静之感。他感到自己是被扔到一辆平板车上,被蒙上一层被子,晃晃荡荡地走了很久很久进了一个房间,又被什么捆绑起来。他浑身发冷,没有疼痛,昏昏沉沉间听到了嗡嗡的说话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手脚俱被捆住,眼前的两个人俱是过去吉顺手下的打手。是吉顺报复?这是他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不大像吉顺伤他,他还没有那份狗胆。是卞先生干的?他又何苦伤及手足呢?而一见到卞梦龙进来,他心裏刷地凉了。

“为什么要这么干?”冀金鼎极力挣扎。

卞梦龙已体会到人生最大的乐趣是在事情已见分晓时,把自己的心计向业已无力反抗的受害者和盘托出。一经享受到这种乐趣,他会兴奋得难以自抑。他缓缓在他身边坐下来,背对着他,注视着烛光缓慢地说道:“从哪里说起呢?我刚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有一个车夫对我说,那个妓院和赌局挨着的地方生意旺着呢。所以我就盯上这个地方了。”

冀金鼎尽力抬起脖子,“赌局你已经拿到手了。别忘了,是我帮你搞到手的。”

“忘不了。所以再请你帮我把妓院也搞到手。所不同的是,夺赌局时用的是你的赌技,而夺妓院时所要借用的是你的小命。得力干员嘛,你的小命用好了最得力!”

“你要干掉我?!”

“对。把你沉尸江底,再对外说你是携赌局的巨款外逃的。这么一来,妓院就得抵押给我。这主意不错吧?”

“看在小凤姐的面上饶小弟一命!”

“实话说,本想一年半载后再除掉你的,而你急着要和那个窑姐儿成婚。你想想,在你成家后再说你携巨款外逃谁会信哪,所以逼得我提前下手了。”

“没想到我一条六尺汉子会喂了鱼。”

“只有让你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灭掉,再说你携巨款外逃不知去向才更牢靠。”

吉顺捧着一个箱子进来,放到他们面前便转身走了。

卞梦龙一指箱子,“聚友会馆这几个月的赢利全在这箱子里,会馆里已布置好了你盗窃后携款外逃的现场,什么时候逃呢?新婚之夜,趁众人不备,多合适呀。”

“你太黑啦!”冀金鼎嘶喊起来。

“也不尽然。”卞梦龙挂着凶残的笑意,“我冒雨赶来就是为了给你托个底。让你死得明明白白。这是我卞某人唯一对得起你的地方。”说完站起出门。

只有烛光伴随着冀金鼎焦黄的脸。

吉顺进来,冷笑了一声,说:“冀好汉,恭喜恭喜。人生一大赌,你小子中了个头彩!”随即一棍子抡过去。

暗夜中,几个人把一个沉甸甸的麻袋抬上船。月黑风高,船往江心驶去,船到江心时,吉顺甚至在揣测舱中人此刻的感受。但又不肯多想,他们几个“扑通”一声把他扔入江中。

入冬时,由于仍不见冀金鼎踪迹,通缉令发了不少,都杳如黄鹤,在事主卞梦龙的要求下,只好承诺作保协议了。

几个地方官员模样的人在看摊在桌上的契约。

潘大肚子背着手团团转。他边走边说:“小凤姐,不是我对不住你,你们三人签字画押的时候我在场,现在这个冀金鼎携款外逃了,契约不能不作数,你这盼盼苑就只好抵押给卞先生了。”

坐在一侧的卞梦龙似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颇为同情地看看小凤姐。

小凤姐已憔悴得不成样子。她疲倦地坐在椅子上。头微向后仰着,那双黑黑的,由于痛苦的折磨而显得特别大的眼睛里像飘着一缕缕蜡炬刚熄时的青烟,苍白的嘴唇上浮现着一丝令人恐惧的微笑。

那几个官员在摊开的账本上指指点点,悄声议论着什么。潘大肚子凑过去听了一耳朵,一跺脚,鼓囊囊的左手背在肉嘟嘟的右手心上,拍了拍,愁眉苦脸地说:

“没办法,这是他娘没法子的事,老潘我想拉你一把都吃不上劲。账本上记着你按月收了保人费,每月五百大洋,还有你的收据。黑字白纸的事,不是红嘴白牙所能推的。保人费拿了,契约更得算数。总不能拿钱的时候是保人,事发了,该抵押的时候就不是保人了。”

小凤姐“嚓”地擦着根火柴,点燃了一支香烟。她两个手指伸得直直的,用女人特有的那种不自然的姿势夹着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抵押就抵押吧,对不起祖宗我自己哭坟去。”她声音沙哑,像个男人似的,“只是我认准了一条,金鼎他没有携款外逃,没有,没有,没有!”烟卷叼在嘴唇间抖动着,她从腕上褪下翡翠镯子,在掌中搓揉着。“金鼎他已不在世上啦!”她猛地哭号了一声,伏在桌上号啕大哭起来。

听着她的哭声,看着她的肩膀急剧地抽耸着,卞梦龙想起了徐州的唐代妓|女关盼盼。这个小凤姐,给妓院以盼盼之名。当年张尚书死后,关盼盼还落下个燕子楼。而冀金鼎这么一走,小凤姐抵押出盼盼苑后,将是一文不名了。更没有哪位傻蛋诗人会为她赋诗,因为她终究会被闷憋到这一步的,其中的机窍何在,她即便心裏明白也无以向人启齿。想到此,他笑了,为自己的心智笑了。

人力车在秦淮河畔跑。车上坐着卞梦龙。他两膝间夹一包,包上用毛笔写着“海参”二字。

“车夫,”他问道,“这个地方哪里最红火?”

车夫边揩汗边说:“往前看,那里有两块匾,一前一后挨着。妓院跟赌场搭着肩膀,嫖客跟赌客来回串,这种地方生意没法不旺。”

“噢?这我得下去看看。”卞梦龙说。

车夫停了,他放下包,走过去。

盼盼苑门口,小黛玉笑盈盈地迎上来。

聚友会馆门口,吉顺诚惶诚恐地迎上前。

“都迎我进去,又都是香巢,我真不知该进哪家了。”他得意地说着,又扭头看看。车夫仍在街旁等着他。

“先生,结账吧。”车夫朝他喊。

“用不着结了。”他过去说,“没看到车上那包海参吗?拉走顶账吧。”

车夫摇摇头,“再不干这傻事了。上次好像也是你,唬得我拉了就跑,以为真是什么珍稀土特产,结果回家打开一看,全是干树枝子。”

“今非昔比,上次承你告我这地方最来钱。后来,我没动本钱,这个赌场和妓院就归我所有了。我把这包海参扔到车上,不明着说,是诚心谢你的。”

车夫乐了,鞠了个躬,拉着车就跑。跑到个巷子里,他从车上取下包,美滋滋地撕开一看,愣住了。

包里仍是干树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