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初的钱庄,挣钱的路子不外乎汇兑、贴现、买卖银两什么的。对这些,大旺钱庄全做,只是卞梦龙的主要心思还放在存、放款上。
所谓汇兑,就是本地付款人不依靠现金的输送,委托收款人所在地的钱庄,对收款人支付一定金额,以结算两地间债权债务。京口与外地做生意的很多,大旺钱庄不愁在一笔笔的来往款中吃汇费。
当时已统一使用了“袁大头”,但由于清代的货币制度中长期实行银两与制钱平行本位制,而在实际使用中银两又较钱更受重视,所以在“废两改之”之前,“袁大头”尽管好使,但贸易中仍有以银两结算的。自中国的钱法坏了以后,各地的实银两、虚银两五花八门,极其复杂,加之各地库平又有差异,给钱商创造了种种从中渔利的条件。大旺钱庄自然也不会放过这方面的机会。
升水、贴水则不用说了,各地钱庄都在调剂头寸上动脑子,但最让他上心的还是扩大吸收存款。大旺钱庄的本钱并不大,要想从钱庄中拿出远远高于本钱的款项去揽大生意,只有以高利息吸引存款。但这么干也有风险,一旦吃不了就得兜着走。
上海那次闹贴票风潮时,他还是个孩子,只是稍懂事时听他父亲说起过。
那次风潮过去二十余年时,卞梦龙却又打上了类似贴票的主意。他很明白当年贴票钱庄的苦衷,那些当老板的自信能拿高利吸收来的存款做大生意赚大钱,既有利还不影响自家发财,结果事与愿违。他如今也当了钱庄老板,既要用高息扩大存户,又不能垮台,怎么办?只有先撞到能赚大钱的生意路子才能放出高息的风。
他跑了趟苏州,找王在礼商量了两天,打上了票法的主意,回来便在钱庄门口贴了一纸告示,路子和当年协和钱庄的一样,凡以现款九十元存入钱庄的即开给一个月期庄票一纸,到期可取现百元。这么一来,半个城都动了,如此高的利,吸引了不少商贾乡绅以至当地官员把款存入大旺钱庄。这笔钱马上送到苏州王在礼那里去了。
转眼过了二十多天,兑现的时候快到了。这一日,却见卞梦龙焦躁不安地在大旺钱庄的匾下踱着。
板牙带着几个人横冲直撞地从街上过来,擦着他的身子入了钱庄,没过多大会又风风火火地从裏面走出来。
板牙当街一站,敞开衣襟,扯开嗓子问:“谁是管事的?”
卞梦龙赔下笑脸,“我姓卞,有什么事对我说吧。”
板牙用拇指向门里一挑,“我们前不久在这裏存了些钱,现在家里有急事等着用钱,可到柜上去取,柜上不给。存的时候你们怎么说的?啥时候取都行。现在为什么不给?!”
“说!”板牙的喽啰们哄起来,“说不清楚就砸了它!”
他忙赔笑道:“诸位弟兄,别急,别急呀。这钱庄是干什么的?是把诸位的钱拢到一起做大生意的,指着生意上赚出钱来才能还上诸位的本息。众人的钱我们投到浙江做茶叶,近一二日但可周转回来,那时再还弟兄们。现在先回去吧,我卞某绝不会坑诸位的。”
板牙蛮横地说:“老子要娶媳妇,等不起。”
“兄弟,稍候一两天。”他力图稳住他。
“少他娘给我来这一套!”板牙一把搡开他,向围观的人喊道,“老子能存进去就能抢出来;抢回自己那份钱不犯法!”
街上的人骚动起来。
喽啰们涌上,喊着:“砸了这个骗人的钱庄,抢回咱们的钱!”说着便要往里挤。卞梦龙挡不住,忙向里喊了一嗓子,大旺钱庄的店员忙涌出来拦住。
街上的人在等着看一出砸钱庄的好戏。
店员和板牙的人推搡着,推来搡去,几乎要抡拳头上脚了。“让开!”卞梦龙突然发了声喊。
两方的人都停了手。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让开,让他们进去抢。”卞梦龙对店员们说。
店员们莫名其妙地让出了钱庄门。看着敞开的大门,板牙等人倒像是不摸底而却步了。
“怎么不进去抢啦!”卞梦龙冷笑着说,“抢回自己的钱不犯法,可我也可以明着告诉你们,你们就是进去抢也没用——现在我整个钱庄是空的,一个大子儿也没有!”
在场的人愕然了。
这是下午的事。镇江不大,这事如一石激浪,很快便在小城里漫延开了。到晚上。在潮州会馆看戏的人议论纷纷。
白娘子和许仙正唱着唱着,渐渐不唱了。因为台下的人正窜来窜去,早就没心听戏了。
坐在台下的梁老板应接不暇,一群士绅围着他,向他喊冤叫屈,连蹦带跳。一个说:“梁老板,我是看着你的面子,才敢把钱拍到这柜上的,可这姓卞的才开张没几天,钱庄里就一个大子儿也不剩了。”另一个说:“实指望把钱放到钱庄里吃点大利钱,没承想连本都赔到这个姓卞的小子手里了。”再一个跳着脚大骂:“娘的,老子放到他柜上的可是几年的血汗钱,让他拐跑了,非剁了他不可!”一个警察头目说道:“梁老板,我在大旺钱庄也放了一笔钱,他要真吐不出来,我可就顾不了你的老脸了—— 一定把他扔进大狱!”
众人响应道:“对对对!”“抓起他来。”
台上的肖少泉听在耳里,对梁秋一笑,用京剧道白说:“娘子,夫君早看出他来路不正,是小人一个,屡屡劝你,你却不听,现在再看夫君所说如何?”
“夫君呀——”梁秋叫了声板,也用京剧道白说,“叫娘子怎说才好,怎说才好呀——”
台下已喊成一片。
梁老板边用拇指和食指揪着眉心,边说:“先别吵,先别吵,待我细细想想。”
众人七嘴八舌:“还有什么好想的,抓起来算了!”“明着是个大骗子,梁老板就别费那份脑子了!”“抓!抓!”
他们倏地安静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门口。
卞梦龙轻松自若地从门口走进来。他梳洗得干干净净,一面不慌不忙地走着,一面四下看着,一副充分意识到自己比周围的人优越得多的样子,向在场人点头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