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板捻动眉心的手放了下来。
卞梦龙撩撩长衫,坐到一张桌旁。在众目睽睽下安之若素地抿了口茶,好生不解地说:“票友都在台上,怎么唱着唱着又停下来了?”
梁秋喜上眉梢,轻巧地向乐队打了个手势。
乐队打响了鼓点。二胡随之吱吱扭扭地响起了过门的曲子,正在这时,那个警察头一扬胳膊,“等一下。”只此一声,乐队停下了,乐手和梁秋面面相觑。
卞梦龙嘟囔了一声:“怎么回事?”然后四下望去。不出所料,四面俱是投向他的复杂的目光。他佯作不解地问:“怎么都这么瞧着我?”
沉默。
“我卞某哪点对不住诸位了?”他似乎越发不解。
仍是沉默。沉默中,梁老板微微一笑。
卞梦龙惶然问道:“梁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梁老板不紧不慢地说:“同人们为大旺钱庄操心呢。”
“原来如此。”他不屑地挥了下手,像拉家常般说,“前两天卞某钱庄里的钱倒浙江的那笔茶叶生意去了,账上一时支不出钱来,有几个存户来闹了闹。在我来此之前,钱刚刚周转回来,做茶叶赚了一笔,毛利挺大,原来存了九十大洋的,如愿取出,明日可到柜上取出一百。几天工夫就让诸位的钱生出了小仔儿,算卞某的一点心意吧。”
在场的人顿时眉心舒展,欢声四起。
卞梦龙旁若无人般继续喝茶。
“听戏!听戏!”孙伯曦一个劲地喊。
鼓点起,本来轮到肖少泉的道白,他心裏烦没有吭气。倒是梁秋娉娉婷婷地走着台步,唱了段欢快的西皮流水。
卞梦龙看着白娘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裏却在乐,这笔钱赚得容易,不过是拿票法做了做文章。
自明代后期起,部分地区便实行商人凭官票运、销茶、盐的制度。清道光年间,由于私盐增多,税收大减,仿明制规定每票一张,运盐十引。无论何人,只要照章纳税,便可领票运输。纲法容许纲商世袭,票法认票不认商,无编册世袭专商。至同治年间,两江总督李鸿章借筹饷为名,责成票商报效专款作“票本”,将淮盐运销准由票商专利。这实质上是把票法变成了纲法。辛亥革命后仍沿用。王在礼的上世本是前清的大盐商,依纲法可运销淮盐。可到他这辈上光忙着投资纺织、印染了,顾不上盐这一块。卞梦龙悉知这点,不过是打过去钱,用庄家的名做了笔淮盐赚的钱。
这笔钱周转得快,本已于几日前回到了大旺钱庄的账上,可他却不吭气,反而花钱雇板牙带人到钱庄闹了一场。
散戏后,梁老板和卞梦龙从后台往化妆室走来。
卞梦龙愤愤地说:“我卞梦龙初来此地,本一心为当地的财主们捞上一票,也好借此在此地立稳脚跟。可看刚才那架势,在我没来之前,在座的像是在讨伐我,好像我要卷了他们的钱外逃了似的。”
梁老板老气横秋地说:“这套瞒不过我的眼睛。你搞的这个把戏叫做欲擒故纵,先雇些流氓到你钱庄上闹,让众人以为你要破产了,併为存到你柜上的钱能否回来慌乱了一阵。你一翻手,不仅还本而且付上很大一笔利息,这些人又顿时转忧为喜,在这大落大起之后,你就成了他们最可信的人,什么钱都敢往你的大旺钱庄扔了。我说的没错吧?”
卞梦龙笑而不答。
“实话告你,这种把戏我也搞过。”梁老板笑将起来。
他想了想,问道:“梁老板,照你这么说,经过这么一折腾,当地的老财真的会把钱都放到我的柜上?”
梁老板笑笑,不答理这个问题,却说:“先看看梁秋和少泉去,听听他们怎么说。”
他们朝前走,化妆室里传出人声。
梁秋埋怨地说:“这下你看到了吧,卞先生是个豪侠仗义之人,你要早把钱存到他的钱庄里,现在不也跟着发了。”
肖少泉边擦拭脸上的油彩边说:“戏文里有云:好马不吃回头草。这事已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吧。”
“不让提我偏要提。”
“非要让我把钱存到他大旺钱庄去?就没别的法子?”
“那你就攥到手心裏,掖到被窝里吧。”
门外,梁老板笑笑,对卞梦龙说:“听到没有?连少泉都动心了,你就等着敛钱吧。”说着进门。
“梁先生来了。”肖少泉打了个招呼,仍在卸妆。
梁秋转过身,通过其父,看到了站在后面的卞梦龙。这时他不再掩饰了,火辣辣地看了她一眼。
她一阵惊惶,急把眼掉开。
卞梦龙仍看着她,在等待着。
果真,从镜子中,他看到了她回视的目光。两个人的目光在镜中相遇,迸发出一个小小的火花,但随即又黯淡去。他把目光从镜中挪开,从背后看去,她的耳根涨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