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梦龙真正的心思仍在钱庄上。
小时候,他听老人讲述清初飞镖黄三泰的故事。三泰后任天津镇总兵,在古典小说《施公案》《彭公案》中写其子黄天霸中皆富传奇性。后来又叫人述及清末大侠大刀王五之事。其实这些人的根底皆是镖行中的镖头。官家解款或大批资金筹运者皆须专人护送。他少时心目中的这几位英雄俱是以护送押运款项为营生的。
在钱庄,银号不发达时,就得有人干押运银两这行。卞梦龙跟温秉项跑过钱庄,在京口办过钱庄。虽然最后沦于老奸巨猾的梁老板之手,但他也在开办过程中亲睹了这一行的油水之大。在京口时,他自认为他的钱庄办得不错,只是来到上海后才意识到原先那么个办法全是扯淡,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他在这裏才领教到了真正的钱庄。
上海的钱庄有两类。参加钱业公会的钱庄为汇划钱庄,俗称“入园钱庄”或“大同行”;不能加入钱业公会参加汇划票据清算的,又分元、亨、利、贞四种庄号,业务范围较小,卞梦龙深知,自己在京口办的大旺钱庄,充其量只能算是后一种,无法望汇划钱庄之项背。
当时的汇划钱庄采用独资或合伙的无限责任制,业务与近代银行相似。汇划钱庄的资本比银行少得多,又不像银行那样到处设分支机构,营业仅限于上海及附近几个县城。但由于它同当地工商业联系密切,有同业间的相互支援,所以势头并不比华商银行差。厉害的是,汇划钱庄得到了上海的外商银行的信用支持,这就更使他处于华商银行的上风头。它依靠发行远期庄票扩大信用,并掌握汇划制度以保持资金的主动调拨,往往能以少许资本进行大量营业。
卞梦龙是学西洋画的底子,对沾了洋字的事情,有一种自发的、专注的兴趣。上海的航运业、市内交通,办实业均不符合心意后,他又转回了钱庄这条路上来。当然,这次要办钱庄就一定要办成一个参加钱业公会的汇划钱庄。既为沾上洋人,又为实现一个大胆的计划。
下了这般决心后,他通过社会上的种种传闻和当地报纸,了解了汇丰银行及银行中的约翰·宋其人其事,并采用他习用的手法结识了这位英国人,忍痛抛出一万多元,让英国人为他在英租界内建房。与此同时,他在大马路附近盘下了一家濒临破产的小钱庄,经过修缮后以两万多元的独资开业,并将钱庄定名为“大兴”。实际上,他到这时腰包已差不多掏完了。如果大兴钱庄在短期内转不出钱来,他手边的钱只能混到年底。
英租界内的哥特式小楼翻建竣工与大兴钱庄开业差不多同步,前后只差个三两天。租界内的小楼堂堂皇皇,大兴钱庄也装饰一新。但尽管它开业时很是热闹了一番,以至店前的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鞭炮纸屑,但开张后仍是门可罗雀。其中原因不是别的,而是它的底子太烂,太糟,尽管改名修门脸也挽救不了颓势。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此钱庄没参加钱业公会。既不可统一汇划,又得不到同业间的提携。
对钱庄开张不景气,卞梦龙早有精神准备。他显得满不在乎,几天后便到处发请柬,既遍邀钱业公会的巨擘,又请上海大钱庄的名流。这一番英国鸡尾酒会风格的大筵,使他那个即将告罄的腰包又瘪了一大块。
“乔迁喜筵”上,卞梦龙的“家眷”和“男佣”也都露了面。他们不是别人,而是苏州的王在礼一家。卞梦龙专程把他们从苏州接来,交代了一番,便在喜筵上按各自的角色上场了。王在礼充任那个扎黑领结的男佣,王的妻子临时充当卞梦龙的妻子,一个妖妖娆娆的主妇;王的女儿充当卞梦龙的女儿,小丫头始终搞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父母在事前百般关照她,在宴会上要管那个白面孔的叔叔叫“爸爸”,而且万万不可叫错了。
这番热闹算混过来了,但王在礼夫妇却实在搞不明白,他们的挚友卞老板为什么要这么破费,演这么一出闹剧。
“为了入园。我现在还是个‘员外郎’,而‘员外郎’在上海钱业中是难以支撑下去的。”卞梦龙坦率地做了回答。
“入园?”那两口子相视一眼。他们多少明白,所谓入园即是参加上海钱业公会,成为汇划钱庄。他们不大明白的是,卞梦龙为什么非要跻身钱业公会。
这个问题让他好难回答。说深了对方听不懂,说浅了又说不透。但对莫逆之交又须多少交些底。他想了想,说:
“汇划钱庄是抱了团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由它所签发的庄票在市面流通中视同现金。这庄票有远期和即期两种,即期庄票见票就付,远期庄票到规定日期付款。一般为期五至十日,期内可在钱庄之间流通。所谓‘汇划钱庄’是每日对收进和付出的庄票进行汇划,以其所收,易其所付,日日清算,清算结果,某庄如解多于收,则应解付现银,或先向同业拆借它所应解的数额;收多于解,则收入现银,或先向同行拆放它所应收的款额,这么一来,大家都清清爽爽,又都捆到了一条船上,只要船不沉,就一齐操纵上海钱业枢纽,不是都好过了嘛。”
“阿拉勿晓的,入园还果真比不入园要好。”王在礼说。
“好处还不只这么点。”他的眼睛盯着空中某个不可知的点,“更大的好处是洋人喜欢汇划钱庄,愿意对它提供信用支持。洋人钱袋里随便掏出俩钱扔过来,就够入园钱庄揽一笔大买卖的。”
王在礼又不解了,“洋人为什么会融通入园钱庄。侬说得清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