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骗枭 冯精志 2542 字 11天前

总经理一口咬死,抵押金不得超过一万三四,只能在这个尺度内和那个中国人商讨。中国人如果索价高于这个数,双方说不拢的话,那就动用租界的捕房,采取强制措施。

这个决定让约翰很感为难。房子是刚翻建的,对方掏了三万,人还没搬进去就办抵押,而且抵押金尚不足决算的一半,这个情理是不大说得通的。即便按契约无情理可言,但契约是汇丰定的,设计和施工的也是汇丰的人。汇丰自己造了三万的决算,事后又以一万三四买回,如果此事见诸报端,实实有损汇丰声誉。他到这时才明白那个卞梦龙为什么非要请他主持工程。看来把权柄交到了他手中,是没脑子之举,实则是多想了一步,把他逼入了一个相悖的圈子。当然,在租界内外,洋人对中国人没什么圈子可绕,要抓要夺都是一句话的事,但事情真闹起来又于自己何益,在三万元里,自己是收了百分之三的设计费和百分之九的施工监督费的,加到一起共三千六百大洋。拿了这笔钱,就得有个大致接近事实的决算。到时候一翻脸,说自己的决算打高了,实则房子只值一万多,也就只能付中国人这么多抵押金。那个中国人自认倒霉也就算了,可银行里的英国同僚们又该如何看待自己,除了背后的讪笑,或许还会编一个笑话。

总经理的鼻子高高隆起,呈怪异的鹰鈎状,深陷的眼睛在粗浓的眉毛下闪闪发光,就像是洞穴里的火焰一样。这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每天有很多大事要处理,像付一幢房子的抵押金这样的事,说多少就是多少,不可能在这等小事上请示他第二回。

约翰没过几天就接到一份烫金的请柬,请他于当晚参加卞梦龙的乔迁喜筵。他是带着总经理的意图去的。

傍晚,他又来到了他主持翻建的那幢房子。他对这裏很是熟悉,可一进院子就感到了变化。绿栏杆被罩上了白漆,草坪中央移来了一棵大榅椁树,树干扭曲盘旋、古趣盎然。

一个扎着黑领结的中国男佣把他迎进去。一入门厅,左边是一幅中国画,其上满是墨竹,线条简捷而传神,右边是一个日本风格的黑漆落地花瓶。这两样东西传达着某种信息,即这幢房子的主人非常了解英国摄政时期风格。在英国,摄政时期中国题材大为流行,宫廷中出现了仿真竹子的中国画和描金黑色漆器,同时讲究使用带黄铜镶嵌图案的法国家具。在这幢按英国摄政时期风格建造的房子中出现了这些东西,充分表明了房主理解设计者的用意。

一片低沉的嗡嗡笑语声把他引入了客厅。晚宴是冷餐会形式。沙发全部推到墙边,正中留出的空地放了两张拼接在一起的长台,上面铺着白桌布,桌布上又铺着抽纱,上面点缀着各种鲜花、冷食和酒水。来的人出人意料地多,而且从装束上看全是上等华人。他们多三五人聚在一起山南海北地边吃边聊。也有的人不理会那尼古丁弥漫、觥筹交错的气氛,宁愿缩在一角单独酌饮,自得其乐。整个场面有点像英式的鸡尾酒会。

约翰的出现引起了一点骚动,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漂亮而神气的洋人身上。

卞梦龙从人堆中出来打招呼:“约翰,我的老朋友,终于把你给盼来了。”他夸张地握了握他的手,然后把他介绍给众人,“约翰·宋先生,汇丰银行的襄理。我的房子就是他主持设计的。”

在随之而起的啧啧称赞声中,约翰用适合洋人身份的恬然自信的态度向四下点了点头。

“威士忌!”卞梦龙扬手打了个响榧。那个扎黑领结的男仆用盘子托着高脚酒杯走过来。约翰和卞梦龙各持一杯,彼此示意了一下,一饮而尽。

“你好。”身边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

约翰扭头看去,身边是一个安琪尔一般的中国女孩。她甜甜地一笑,两只小手拎起裙子,交叉的双腿微曲,行了个地道的英国礼。

“这是你的女儿?”约翰拍拍那孩子的脸蛋。

“是的,五岁。”卞梦龙答道。

那女孩向他们一偏头,转身一蹦一跳地走了。

约翰向四下看看,压低了声音说:“抵押金我带来了,是不是我们等等上楼履行一下必要的手续。这件事我不想惊动旁人,在我与你之间进行就行了。”

“这事等等再说吧。先谈点别的,轻松的。”对方适时地提了个反建议。

“也行。”约翰又端起了一杯酒。

“你这房子总体设计得还不错。”卞梦龙放大了嗓门,“但多少还有点小毛病。”

他的高嗓门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不少人凑过来。

约翰抬了抬眼皮,懒散地说:“小毛病在哪里?我洗耳恭听。”

“在柱式上。”卞梦龙扫视着客厅墙壁上凸出来的四根柱子,“毛病在建筑柱式上。”

“你是学建筑的吗?这可是个专业问题。”

“我不是学建筑的,但这并不妨碍我对这个问题做出点近乎专业的回答。”

约翰翻眼看看围在四周的兴趣盎然的中国人,明白对方的意图了。他不仅要在同人面前表现出与洋人非同一般的关系,而且要用压洋人一头来慑服众人。

果不其然。卞梦龙再度抬高了嗓门,自顾自地说开:“西方古典建筑中的柱子有五种主要形式,即托司卡那、陶立克、爱奥尼亚、科林斯和组合柱式。你给我设计的这幢房子中用的是陶立克柱式。这种柱式有希腊式与罗马式之分,二者区别较大。希腊陶立克柱式的柱颈下部有凹槽,上部有圆箍线。柱身之上有柱头,是各种柱式区别最明显的部分。可在你的设计中,这些特点都不明显,以至与罗马陶立克柱式相混了。”

无论怎么说,这个家伙说到点子上了。约翰在设计时并没有关照两种陶立克柱式的些微区别,他认为在中国完全没必要抠得这么细。可成品中的这个毛病居然叫一个中国人给描出来了。这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我说得对吗?”这家伙还不依不饶地问。

约翰点了点头。随即听到身边泛起了喧声。他知道,刚才卞梦龙所说的专业术语和外国名词,这群中国人根本听不懂。但他们并不想去搞懂,只要看到一个他们平素敬之若神的洋大人对中国人的指摘服气,他们就会对这个中国人感佩得五体投地。在柱式问题上,这个叫卞梦龙的人确实收到了预期的目的。当然,他在这时候单挑出一个柱式问题也不仅仅是要让同人服他的气,同时也是对洋大人的一种提示,仍要固执地表现自己对西方建筑的用工用料及饰纹等非常熟悉,同样也就是对费用的计算非常熟悉。在抵押一事上不会轻易任洋人摆布。

“唷,你们里厢闹猛伐。扯石头柱子能当饿哦?点心来啦。”随着一声糯糯的苏白,从客厅门口进来一位娉娉婷婷的少妇。她头发往后梳了个圆圆扁扁的髻,穿了身紧束着腰身的旗袍。一双眼睛“骨碌碌”的,眼风不断。

她把端着的一大盘苏州点心放到约翰面前的茶几上后,卞梦龙用右手揽着她的腰,说道:

“认识认识,这是汇丰银行的襄理,约翰·宋先生。”

“约翰先生。”女人乜斜着眼丢过去一句。

“中国人管妻子叫老婆,你是卞先生的老婆吗?”约翰笑逐颜开地问。

女人眼睛四周漾起微笑。

“好好好,卞先生,你有个漂亮老婆。”约翰说着,不觉用上了西洋的习惯,拍了拍女人的圆圆的屁股。

女人顺势摘下右胸插着的丝巾,对着洋人拂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用眯细的双眼瞟过去一下,一扭一扭地走了。

约翰微醉,有点迷糊地看着那女人出了客厅门。再与卞梦龙相视时,两人哈哈大笑起来。笑毕,往嘴裏胡乱塞了几块点心,拍拍手,不约而同地从沙发上站起,在众人的注视下上了楼。

楼上有一间书房,约翰设计时并没在图上注明。此番来,见到卞梦龙果真是把它当书房使用的。

书房布置优雅,陈设的东西却极其朴素,既表现了主人独特的审美观,又表现了主人的某种孤僻感。

墙上挂着一幅金属雕版画,其上是一条英式多桅帆船,约翰看看画,十指交叉地坐下,活动着腕关节说:

“用你们中国章回小说的一句话——言归正传吧。”

卞梦龙在对方脸上盯了一会儿,一动身子坐下,一条腿高高地跷在另一条腿上,问道:“你们打算付给我多少抵押金?我当然是指的这座哥特式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