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唱戏了,也不再练功了,他胖了。
肖少泉坐在庭园中的一张竹椅上,无所事事地向两边看着。他看见柳树,看见修剪过的花圃,看见假山石上的青苔,也看见假山石下的野草。这些东西颠过来倒过去地看够了,还想看看别的,一调整沉重的身躯,竹椅咯咯吱吱地叫唤了一阵。
他的确没有什么好操心的了。娶了梁秋没几天,梁老板便中风了,终日卧床不起。他以婿代子,接过了老板的全部营生,包括他亲手从卞梦龙嘴裏硬夺下的大旺钱庄,不管上路不上路便操持起来。跟卞梦龙恶斗了一场,他没学会旁的本事,却懂得了什么叫“无毒不丈夫”,按照挂着毒的路子干下去,梁老板的大家业非但没垮下来,反而事事胜似从前,这也叫病榻上的梁老板舒了口长气。
梁家开了家药材铺,取名“政和”,在京口是个二流的。其位置和铺面装饰得全不错,但总也比不上那家一流的中药店。肖少泉来此巡检了一番,又到那大中药店转了个够,经过细细比较,拿定了主意。
卖人参是中药店的第一等好生意。他让政和堂定做了一批玻璃盖的檀香木盒,用来装上等参须,每盒装二两,每两七元钱,一盒十四元。政和堂的伙计们挺纳闷,因为那家大药店的同样参须是用一般的木盒装的,也是卖这么些钱。这么一比,政和堂就赚得少了,因为檀香木盒的成本远高于普通木盒。他發表了一番见解:“人参的上等货色、中等货色或下等货色,从药性上不大易区分,主要从外观上确定。所以买主买的是个样子。我们从吉林收购时上中下诸等的价钱区别并不大,区别大的是我们给它修饰成什么样子。同样价钱进的参须,我们用檀香木盒装上卖,那家用杂木盒子装上卖,其实内囊都一样,而买主就会以为我们卖的是无上妙品。看着我们盒子上多花了些钱,实则跟参须的价格打着滚往上翻相比,多花这点钱又算不得什么。”所说让众人皆服。从参须开始,他把凡属名贵药材的包装都比那家药店提高了一个档次,从而造成买主的一种错觉,即花同样的钱,在政和堂能买到药性比那家的强一筹的名贵药材。仅此一手,就使政和堂压了对方一头。
京口的居民都是从米店中零星购买粮食,少有家中长期存粮的。梁家在繁华地段开了个大米店,城中还有两家分店。开米店,本来就好像卖针头线脑似的,是项小生意,利润很微薄。梁老板主事时,想在这上做手脚,赚些昧心钱,但又感到很难。米店所用的小斛,都是商会校正过的,外面烙着火印,不能更换成自制的短升假斛。米店从别的路子上想办法,曾把水泼到米裏面,使米膨胀。但这么干又太露骨。懂些板眼的买主,抓起把米在手心裏一搓,就会明白了。为此,有居民联名写信上告梁家米店。梁老板破了不少财才顶过来。为此,他反覆告诫米店,少赚就少赚,不能为了多赚而吃官司。谁惹出官司谁顶着,他再不出面。
肖少泉一接手就破了这个戒。量米的小斛不是经过商会校正的吗?这好办。用不着换自制的短升的斛,只需将校正过的斛箍紧一二分,每斗便可少装升把米……
梁家的货物大进大出,出省入省的均很多。梁老板主事时最伤脑筋的便是沿途税卡问题。他对此颇有感喟,常对肖少泉说:“自汉唐以来,对运销食盐者征收‘引课’,对蕃舶停靠码头征下碇税,便对运销者开设关收税之风,其后愈演愈烈。宋初开始对运送谷、盐的车船征‘力胜钱’,以后时征时免,无定则,但‘行者赍货,谓之过税’算开了头,商人过一道卡子被剥一层皮。总之,从上到下,人人都想从中进项发财,现在,比前清的厘捐局捞得还狠。照此下去,我们运销货物的那点利金搭上也不够。”
对老头子的感叹,肖少泉一笑置之。他知道这是情势所定,短期内不可变通,反而会日渐加剧。从清代到民国,中国这个政府不知怎么搞的,对洋货倾销拿不出办法,而对土货出口倒有一套一套的点子。凡土货从内地运销国外,除在口岸海关定纳“值百抽五”的出口税外,另需纳百分之二点五的子口税,以代替沿途所经之内地关卡应征的税、捐和厘金。这套方法与对待进口洋货的方法竟全然一样,只能捆住华商华货的手脚。政府尚不晓大义,下面那些关卡又何须考虑其他,还不就是自己捞够了算。
肖少泉跟着梁家运棉、运丝的船跑了两趟。先是交捐票后领取沿途护照,走几十里水路,到了一个关卡处,定有人要上船检查一次,称为“照票”。他曾想过,伪造也可混过这一道道卡子吗?后一问方知,这东西俱是由财政厅统一发的,凡有私刻者,一经发现,格杀勿论。既是如此,他不敢在这上作弊了。但总得有个法子,不能老是照实纳捐。这时他注意到了一点,船到了江苏省边界,是运货出口的最后一道关卡。过了这个卡就到别的省了。而江苏这个地方的捐票手续已经办完,捐票已没有用处了,只是废纸一张。这张捐票如被最后那个关卡留下了,这些人可不全当废纸处理,当交回原局,由局里贱卖给其他运销货物的商人,数量不一样,就补一个小票,再由该商人运销货物时自己去拿旧票蒙混。由于是旧票,贱卖后可以不走账,所得就由统捐局和厘卡上的人分了。但如果打点好了最后一道厘卡的人,那张旧票不交,握在自己手里,下次运货时同样用,也未尝不可。即便半路上碰到省里的巡船检验,由于有票作为凭证,也查不出偷漏的弊病。
他把这个想法跟病卧在床的岳父大人一说,梁老板半边脸喜上眉梢,断断续续地说:“自……叹……弗如,自叹……弗……如。”随即他便采用这个办法,果真见效。给出江苏境的厘卡送了一笔茶水费,省却了大批统销。岳父大人梁老头子从汉唐论起,说厘卡于经商之大弊及商人如何饱受其苦。真是个老朽!当时他想,汉唐以来的商旅之苦,竟让自己用个小技迎刃而解了。
由于是票友的根底,干了点事便想跟那个同是票友底子的老婆吹一吹。但梁秋从不过问经商中事。没辙了,为了在梁秋面前实打实地露一手,讨得娇娘的欢心,前不久,肖少泉曾小试身手,让她亲眼见识了一回。
那次他携梁秋到长江中的焦山去玩。路上,他臂间夹着一个缝得严严实实的沉甸甸的布包。到了江边,上了摆渡,船中当有些不相识的游人。船到了焦山脚下靠了岸,他拉着梁秋走过跳板上了岸,却没拿那只布包。梁秋提醒他,他却小声说:“我是故意不拿的,等等我让老母鸡变出一只大肥鹅。”
待这一行人玩够了焦山,又回到船上准备回去时,他突然间发喊了,说自己的一包银元刚才不慎失落在船上了,内有五十大洋,谁要拾到,当奉送二十元。他喊了几声,满船无人应。早已埋伏下的板牙等跳了出来,说这船来时是这么多人,回去仍这么多人,如若银元丢在船上了,肯定就在这些人中间,再没人应声,便要逐个搜了。这时,一个青年学生模样的人红着脸拿出一个包来,说自己刚才最后一个下船,见船上有这么个包,摸着硬邦邦,掂着沉甸甸的,就收下了。现愿以原物奉还,但求不要追究。肖少泉大喜过望,笑容满面接过来,撕开包一看却变了脸,说包中银元已让人换了。众人围上来一看,果真是一包铅饼。板牙做大怒状,一把拧住那个青年,厉声让他把银元吐出来。青年忙声辩,该包自拿来后从未打开过,何来用铅饼掉包银元之事。板牙闻言便要发蛮。与那学生同来之人知是有理说不清了,为息事宁人,忙赔不是,几个人凑了五十赔予肖少泉了事。
“娘子,你看夫君手腕如何?那包里本来装的就是铅饼,呔!俺硬是用它敲来五十白花花的银元。”回去的路上,肖少泉嬉皮笑脸地操着京剧道白向梁秋炫耀着。
没想到,梁秋打骨子里厌烦这类青皮手脚,她颇为不耐烦地说:“就别提它了。闹来俩钱也没啥光彩的。你这年把干得不错,但不是小儿科就是耍泼皮。药材上改点包装,米上偷斤短两,捐上使旧票,这会儿又讹人家一个入世未深的傻学生,我看你也就这么大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