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骗枭 冯精志 2124 字 11天前

春风暖融融地吹着,四周很安静。沿街伫立着一排排树皮剥落的梧桐树。树身不高,枝丫扭曲,已泛出的浅绿色的新芽,给树冠罩上了一个疏朗的帷幕。长长的树街传播着一种令人心悸、令人惆怅的思绪。他侧脸看看她。她意识到了他的目光,却更紧地抓住他的左臂,依偎着他向前走去,他听着两个人的鞋声,那么清晰,那么和谐。他感到,八年来自己所期待的正是这样一个时刻。其间绝无欢乐,绝无凶残,而只有忧郁,只有怅惘。在金钱堆里欢乐和凶残时,心从不曾平静,而当此刻,无涯的思绪在脑海里翻搅着,才获得了一种真正的宁静感。

街似乎没有尽头,他希望就这么永远走下去。他与她之间无爱可言,因为一切与爱相连的事都已逝去。他们不再是靓男靓女,尽管相依相偎地走在街上,但罗曼蒂克却早已凋零。曾经结过那么一次花|蕾,在一声狞笑之后便已幻化,只剩下带毒的荆棘。在多蹇的成年,打量着对方眼角的鱼尾纹来回忆往事,轻薄的往事显得那么黏又那么稠。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一腔积郁也像随之排出。在一场场无情的绞杀之后,又向回找到进入角斗场的入口。在这裏的争斗只是一张充满诗意的入场券。点化人生的静斋,妖狐般的小婉儿!他把左臂抽出,用左手揽住婉儿的左肩,婉儿的头发擦着他的面颊,他们就这样在春风中无言地走着。

“前几年母亲去世了,我孤身一人便出来了。”婉儿看他一眼,先打破了沉默,“你在南京开盼盼苑和聚友会馆的时候——用不着这么看我,你这些年的行踪我了解个脉络——我到了上海。谈过,没成,孤芳自赏,也成不了,现在还是孤身一人。我的情况就是这么简单。”

“在哪里做事?”

“洋人手底下。还是用不着这么看我。在那个洋人手底下做什么,现在还不想告诉你,以后你会知道的。”

“说不说在你。你说也罢,不说也罢,见到你了就是一切。更细的我也不想了解。”

“到了。我就住这个院里。”

卞梦龙往院门里看了看,“你就住这么个鬼地方?”

“我不想住哥特式,还是英格兰摄政时期风格的。我带路,跟我来吧。”说完径自入了院。

卞梦龙站在堆放破烂物品的院子的甬道上茫然地上下看着。两块灰色的浮云如同两堆脏袜子,从头顶慢慢吞吞地飘过。他眨眨眼睛,目光缓缓扫过一个堆满已经死亡了的东西的坟场:烂糟糟的床板、锈蚀了几个洞的煤炉、报废的车胎、长满了黑锈的长短不一的铁管、破旧的藤箱、没有底的马桶、没有把的扫帚、轮子拧成了麻花似的脚踏车。在这个被遗弃了的世界上到处是鸡鸭粪便,两只野猫在横七竖八的废物间穿梭。它们忽地咬了起来,发出几声难听之极的怪叫,斗败了的那只带着斑斑秃秃的毛飞快地窜入一截泛着褐色锈斑的铁管里。

他们走过这片垃圾场,来到一座在风雨中斑驳不堪的灰色的旧楼前。廊檐下扯了几根绳子,绳上满搭着小孩尿布、脚带、布单、破衣烂裙,五色斑斓,犹如万国小旗。一股肥皂味和尿臊味直呛鼻子。

低头穿过绳子,走上一个旧楼梯,走在上面吱吱嘎嘎地响,还微微摇晃,让人感到这个木头家伙随时会倒塌下来。上楼后,来到一个肮脏的门前,婉儿掏出一大把钥匙,连着开了几把锁,一推门,向后捋捋头发,说:“请进。”

卞梦龙不由自主地弯了下腰,进了房门。只见一张结实的橡木床和一张大桌子占去了房间的大部分面积。床上的被子没叠,花花绿绿地揉成一团,桌上散放着颜料、毛笔。靠窗处有一老式的立柜,立柜门没锁,微敞着,一只袖子露在外面,直垂到地。柜旁靠墙根散乱地放着平底锅、煮饭锅、火熨斗、煤油炉及一把已经蔫了的青菜。

“不怎么样,是吧?”婉儿合上门问。

他苦涩地摇摇头。

“干事总比在黄河边的土坡上强点。”婉儿咔嗒一声锁上门,一甩头,说,“想干什么,就来吧。”

他步子打晃地走向她,合住了她的双肩,看着她的眼睛说:

“黄河故道上的事被中断了八年,现在继续下去吧。”

他吻了她。吻与吻不一样,八年前的那个吻他记忆犹新。不是在当时,而是在几小时以后,以至几天以后,他把黄河故道上的那个吻与这个吻做了比较,发现二者间不大一样。他觉察到,一个吻与一个微笑一样,能表达一种生活方式。准确地说,是一种对生活的索取方式。吻,或来自理智,或来自感情,或来自需求。它们都可长久而热烈,也都可旋即逝去而留芳持久。黄河故道的那个吻,热烈、张皇,又带着点乞求,而这个吻,热情、熟练,又带着点挑逗。婉儿的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在长时间的吸吮中,她打量着他,细细的指头爬上他的面颊轻轻地抚摸着,接着又轻揉他的耳垂并轻搔耳垂后那个小小的区域。他从某些书中得知,这一小块是性的敏感带。他想把八年的积蓄倾注到一个吻上,沉溺于一种忘我的意境中,而婉儿的清醒使他很快便厌倦了。他略感失望地结束了这个并不算短的吻。

他把上半身脱|光以后,婉儿用指尖抚摸了一遍他的整个后背。其时他感到,她的手指像按照设计好的舞蹈动作那样在他的脊背上缓缓起舞。这套温柔差使连盼盼苑的小凤姐都不会。他把她抱了过来,如同抱着一只脆弱的花瓶。周穆镇一别,刚打着火的机器戛然止住,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现在要把高潮的一幕演完,他担心她的脆弱,也担心自己的脆弱。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她拿过来他的手,把它按到了自己的胸前,又抓着它顺着衣领的自然曲线滑到了上衣最上面的一颗扣子上。他是个老手,熟练地挑开这颗扣子。她微笑地抓住他的手,把它往里放。她沉迷地把头发往他的脖颈上摩擦着,轻轻地尖叫了一声,往身后的床上仰倒下去。

完事后,她在穿内衣的间隙,用一个指头轻佻地挑起他的下巴,笑着问:“滋味怎么样?比小凤姐、小黛玉的不差吧?”

她居然什么都知道。他不客气地挡开她的手,把头偏向一旁,斜眼看看这个被做|爱滋润得容光焕发的女人,默默地想着她提出的问题,滋味……怎么说呢?尽兴而不尽情。他在那个时候是很想说什么的,想淌着泪说,说这些年来对她的恨与爱,说她既像天使又像恶魔般地在他的灵魂中苦苦地缠绕了八年,说他既想把她大卸八块又想与她一同殉情。他要告诉她,她伤害了他,又培育了他,她像个精灵般无所不在。他要告诉她,当她往艮山寺的旧纸上按“海岳外史”的方印时,如同把一根毒刺钉入了他的心裏,八年后,当他们赤身融为一体时,毒始散去,一段艰难的心路才算走到尽头。他想感动得她流泪,在流泪与忏悔间,像母兽般用舌尖舔他业已结了厚痂的心田。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疯狂的抖动和忘情的呻|吟。现在,她满足了,脸上放着光泽,安逸地穿好内衣、内裤,怡然自得地下了床。

她从桌上拿起一瓶红色液体,拧开盖,对着嘴灌了一大口,咽的时候摇了摇头。又从桌上拿了瓶药,倒出几片,数都没数便一巴掌捂到了嘴裏,又是一大口酒把药片送下。没有梳过的头发成绺成绺地披散着。她的眼珠固定在眼窝底部,像两弯残月。

人都有七情六欲,哪有什么永恒的东西,何必给自己塑造出一个天使去迷恋,又何必给自己写一部莎士比亚去一味地咏叹。这个念头像一束光线射入了他的大脑。他在失望间竟浑身抖了一下。

酒精烧得嗓子有点沙哑,她点了灯火,沙哑地说:“我有鸦片瘾,到了上海才染上的,洋人叫抽我就抽。抽一回到天国里绕上一小圈,后来就戒不掉了。这不,我现在又得抽一管。”说着,她拿出一支特制的崖州竹管,打开一包印支锡管,用钢针烟托挑了些烟膏装于斗眼上,用唇压紧镶了象牙的烟嘴,对准灯火,一气呵成吸尽。烟子不出,她合上双目微微摇着,看样子是在腾云驾雾呢。

他想起了她在静斋说过的一句话,人有时要在造物主的手心裏流连上一小会儿。这话,他到现在才明白过来。造物主刚把人造出来时,人们都是纯净的、真实的、善良的,对爱与被爱充满了憧憬的。后来怎么样?社会把很多人变得贪婪了、狡诈了、凶残了。多可笑,这么些年来,他把人世都玩花了,看来那个叫婉儿的女人也差不离是一路货。他们累了,想休息一小会儿,又回到了造物主的手心上徜徉了一阵,迷恋上一阵仅存的真善美。现在够了,彼此间占有了对方,柔情万种了好一会儿。下得这张寻欢作乐的床来,黄河故道的账已清了,谁该啥样还啥样。悸动已然过去,该回到自己的那个位置上去了。

他穿上内裤,跳下床来,看到墙角放着一桶清水,便走过去提来,从桶中往一个搪瓷盆里倒些水,又拿起一个杯子舀一杯水,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用水漱漱口,用左手食指刷刷牙,然后一口口往窗外喷去。他回到盆前,蹲下洗脸、脖子和耳朵,把头发用水弄湿,用右手的五个指头梳了梳。他把水泼到窗外,又加了一盆水,洗了洗下身,把每条皱褶都洗到了。这番擦拭对他来说,仿佛意味着与一桩风流债的交割仪式。

对这个女人该怎么办呢?他把水往窗外泼去后默默地想着,倒是可用。直到这时,火花才照亮了他的心扉,他猛地明白了,这个国家已宣布了他的消失,而他为什么又不愿拿着一大笔外币到西洋去闯江湖。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拖着他,是一股什么力量留住了他的往外走的脚步?是京口之耻,是肖少泉和梁秋的存在,是他们的恩爱结合在他心中扎下的那一刀,是他们反手一刀给他心口添的那道疤?这个疤痕现在仍淌着血,而他已无法再在生意场上露面了。这就是说,无以进行正面较量了。

足智多谋的婉儿,倒是个理智的替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