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家的一男二女回来大闹了几场。穿着黄色军服的儿子是带着荷枪实弹的马弁回来的。在她对这个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的小军官投以钦羡的一眼时,他却大步走过来,大手拧住了小尖下巴,狞笑道:“我的小妈原来就是这么个小婊子。”说着掏出尺把长的手枪点点她的脑门说:“三天之内滚出去!”她当时吓得尿了裤子。没到三天,他倒先走了,走时带走了两万多元。两个女儿回来是一样的招式:捶胸顿足揪头发,又哭又喊:“我们不要老举当妈!奚家的门风全败啦:你把她撵出去!”后来,她们不哭不喊不捶胸不顿足也不揪自己头发了,兴高采烈地走了,带走了家中的全部金银细软。
整整一年,家庭风波才过去。风平浪静时,奚伯荪除了所珍爱的古玉外,家中的浮财已被扫荡空了。夜深人静,他搂着叶雨兰,眼望着天棚发呆。当他干枯的手抚着她的长发,从胸腔中嘘出一口长气时,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这个家中的“小妈妈”,只觉得他是自己的老爸爸。
这种古怪的格局竟固定了下来。他与她分开睡了。她仍睡在卧室里,他则让用人在书房旁的一间屋里支了张床,每晚念罢书后,独自睡在那里,和他的古玉为邻。
叶雨兰心上凄惨。南国热,她每晚睡下却感到身上发冷,她在男人的臂弯里热烘烘地入睡,哪怕年长自己几十岁,但他是自己的男人,她要在他的爱抚下一觉睡到天亮。她睡得很轻,捕捉着的她床边走来的极细极细的脚步声,但迷迷糊糊睡又迷迷糊糊醒来,身边仍是空着的,只有泪水打湿的枕。脚步声过来了,她醒了,急急揩净脸上的泪渍,一动不动地。一只男人的软绵绵的巴掌抚到了她的额上、脸上、肩上,手又替她放下蚊帐,摸起扇子一阵横扇竖扇,赶尽了蚊子,合了帐罩,脚步声又渐渐离去。她咬住被头,仍禁不住抽啜出声。离去的人听到了,在房门口叹息一声:“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白天,他拉着她的手,在院中小小的苗圃旁散步。看哪朵花耷拉下头了,便用竹枝扎个架子,支起花来;要不端上一杯水,一大口,噗地向花上喷去,再噙上一大口,噗地向另一株花喷。她懊丧地看着,他觉察到了,又拉起她的手,要她到书房欣赏他的古玉去。她赌气地一扭身子,看那些破石头有什么意思。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地流淌着。
那天清晨,奚伯荪又拉着叶雨兰的手来到庭院中。花正开,正茂,蜜蜂嗡嗡地俯翔其间,蝴蝶飞到一朵朵花上后,便温顺合上了翅膀。这一派生机却唤不起他们的什么,在老夫少妻之间,所有别出心裁的消磨方式,似乎都已厌倦地走到了终点。
有人在拍击大门上的铁环,声音响遍了整个院落。
女仆阿香走到门旁,把门开了一条缝,和门外的人说了一阵什么,又把大门关上,回来向站在院中的奚伯荪禀报:“老爷,门外有位先生要见您。这位先生我从没见过,他听说老爷要翻修大通旅店,想往里放点钱,和您搭股。”叶雨兰从来听不懂生意上的事,这时却惊异地发现,她男人灰白的脸上涌上了少有的红晕。只见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对阿香说:“请那位先生稍等,我去换衣服。”说完提着袍子噔噔地回屋去了。
要换衣服接纳的定是贵客呀!叶雨兰悄悄想着,不由躲在正房的廊柱后,想看看来的是个什么人。
阿香开了大门,一个衣着挺括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他自负而挥洒地随阿香向正房走去,要进门时,目光向侧面一扫,看到了站在廊柱后露出半张脸的女人,眼睛眯了眯,惆怅地盯了她片刻,随即一正脸,大步迈进了门。
仅此一眼,叶雨兰默默地想着,他就把她心灵底蕴的清寂和寥落全部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