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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单车自然不会有两个车主。待那个汉子醒过味来,把他中午遇到的一桩事讲完,人们才明白这桩没头没脑的事情中伏着一起江湖骗术。汉子说不清那是个什么人,只说是一个说北方话的人,中等身材,三十多岁,相貌还顺眼,穿得也蛮挺括……
这个人就是卞梦龙。
他是这天早晨被赶下英国货轮的,其时天才蒙蒙亮。
他被扔到广州的头一个早晨,还顾不上考虑东山再起,也顾不上考虑日后的复雠,甚至连仇恨的意识都没有。在侥幸捡了条命后,他只考虑先像条狗一样活下来。
他身上一个大子儿也没有,所幸的是有一身上船时穿的质地甚佳的衣服;他听不懂广东话,却意识到他那口夹着京腔的江南话或许能派上意外的用场。
他没来过广州,从早上转到中午,他自己也不知该在哪里先站住脚,生存的本能告诉他,好赖先要填饱肚子。在哪里,用什么法子能填饱肚子?他全然不可能事先安排,只能走到哪里便琢磨到哪里。就这么着,他踯躅到了流花桥。这时,他已饿得浑身无力了。
那时,他只是想在桥栏上靠一靠,喘口气,盘算盘算该怎么办。正当他想主意时,一阵清脆的车铃声吸引了他。他向远处一看,只见一辆单车像阵小风般卷来,骑车人是个青年男子,白汗衫,白短裤,白力士鞋。为了让众人让路,他不停地打着车铃,单车后座上那个穿白裙子的少女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他们在桥头停下,下得车来,男士锁好车,右臂习惯性地打了个弯,女士挽住了他的臂,这一对旁若无人地上了桥。当他们从卞梦龙眼前经过时,他不由留神起来。吸引他的原因不是别的,而是他们太不协调了,男的是个标致的广东小伙,女的那副尊容则让人倒胃口,而且男的比女的高出一头多。眼见他们过了桥,来到桥西北那个水汪子畔,隐没于乱草棵子中,他心头动了一下,不由跟了过去。不是想窥伺什么,他此间没这个心思,而是另有打算。
他像散步般背着手溜达过去,听到一阵阵压抑着的调笑声。他踮起脚尖,扒拉开草丛,抻长脖子看了看,只见女人斜卧在男人怀中,男人像给小鸟喂食般,戏谑地用嘴唇一下接一下地啄着女人的嘴唇。四周无人,只有一汪静谧的水。看来这场情戏还要持续一阵子,他转身走了。
来到桥头,他斜倚在那辆单车旁,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肚子饿得咕噜咕噜一阵响,他却用根草棍剔开了牙,还不时地打个嗝,似乎酒足饭饱。
不大会儿,一个吊着个大木屉的汉子走了过来,木屉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五只刚出炉的烧鹅。焦黄的烧鹅闪着诱人的油光,发出一阵浓烈的香味。
这正是卞梦龙等待的猎物。他强咽下两口唾液,边怡然地鈎动指头,边喊了声:“嗨!”
那汉子见有了买主,三步并两步地赶了过来。“先生,要烧鹅吗?”广州的小贩一般能听懂北方官话,有的还能生硬地对付几句。卞梦龙微笑地点了点头。
“要多少?”汉子比画了一下手上的切刀。
他伸出食指,慢慢悠悠地在木屉上方画了一个圈,然后字正腔圆地吐出俩字:“全要。”
汉子不相信地愣了一下,接着脸上大放异彩,忙不迭地把五只烧鹅一一捆好,套上纸袋。边递过去边搭讪道:“先生是从北方来的?”
“是呀,”他边接边说,“在京沪时就常听说广东这道名菜,这五只是我要带回去给同人们尝一尝的。”
“钱。”汉子挤出一个笑脸,提示道,“九块大洋。”
他摸了摸兜,面呈难色,“糟糕,我是午饭后出来散步的,身上没带钱。这样吧,我先把烧鹅提走。”
“这可不行!”汉子急了,“一旦先生……”
“一旦我不回来了,是不是?”他笑微微地揽过话头,轻快地拍了拍单车车座,“这事好办,我把单车放到这裏抵押,这车可比烧鹅值钱吧?”他呵呵笑了。
汉子不知所措地搔了搔头。
“老兄,你不吃亏。”他拍拍汉子的肩膀,又拍拍兜,向汉子俏皮地挤了挤眼,“但车钥匙我不能给你,这是辆好车,我还怕给了你车钥匙,你骑走再不回头了呢。”
汉子尴尬地笑了。
“等等见。”他提着烧鹅,转身便走了。
汉子想了想,追上两步,喊道:“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他侧转身,笑着说:“你是不是盼着我不回来了呀?好!我要是晚饭时分还不回来,这车就算是你的了。”
晚饭时分,他果真没有回来,汉子一恼之下,便不再等了,从附近借了把榔头砸车锁,接着便引出了前面所说的那一出。
流花桥这出闹剧上演时,卞梦龙正在珠江边,第二只烧鹅已经下了肚,他感到精神头恢复了。下一步,是要找个能填肚子的差事干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