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2)

骗枭 冯精志 2711 字 15天前

“你这是怎么啦?”婉儿不安地审视着他的表情,“这个主意本来就是你出的,你怎么倒忘了?”

“是我出的,是我出的。”卞梦龙随口应付着。

这个阴狠的点子的确是他想的。他捅着婉儿让肖少泉同意以“单买双”的方式招股,肖少泉迫于尽快翻本果真同意了。但这中间有一个必然产生的错觉。这就是他心目中的招股是招社会上名流手中的闲钱。他万万不会想到,待婉儿去实施招股时,所添加的是婉儿自己的股。她自己迫使肖少泉同意“单买双”,又自己去占这份便宜,以十三万五千元的钱为自己添加了二十七万元的股,从而使自己从原四九股的底子上翻成八零股,摇身一变成了肖少泉的大老板。更何况这笔钱不是她的,而是从外商银行那里借来的,而作为担保的倒是肖少泉出资九万建起来的面粉厂。更绝的是,在这一招棋中,肖少泉已折兵大半却仍在鼓中,还做着尽快翻本堵大旺钱庄窟窿的美梦呢。

婉儿疑惑地看着他,“你神色不大对头。”

“是不大对头。”他承认了。

“为什么?早晨还好好的呢。”

“你跟那个约翰·宋认识?”他突然发问。

她怔了一下。然后淡淡地问:“你看见啦?”

“看见了。”

“男人都是坏蛋。”她优雅地一笑,“不管是小鼻子还是大鼻子,都会打女人的主意。”

卞梦龙直直地盯着她,一步也不放松,“就这么简单?我看见你们很熟。他对你的那种样子,可不仅仅像只春天发|情的公狗。老实说,你们有经营上的关系没有?”

“有又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婉儿反击了,“我在洋人手底下做事,他是洋商银行的,断不了有些来往,在英国海员俱乐部里过圣诞节时他还请我跳过舞。但男人嘛,即便跟女人谈生意,脑子里也转的是床上的事。我又不是你老婆,就是跟这大鼻子上了回床你又能怎么样?”

卞梦龙注意到,婉儿所谈,出不了男女情事,也不知她是真这么想还是为了挡住他往更深一层追究。既然从她嘴裏先谈到老婆问题了,那就顺着这条线谈下去,听听她的回答有没有破绽。

“你要是我老婆呢?”他又突然问。

婉儿气哼哼地回答:“我即便是你老婆,也不能断了与约翰先生的来往。经营上的事该来往还得来往。当然,如果他再有非礼要求的话,我会断然拒绝。”

这个回答让卞梦龙满意。如果婉儿真跟约翰有什么圈套的话,她会借回答他的问题与约翰择清,只有他们与约翰的关系是纯生意往来的情况下,她才能声明自己在当卞梦龙的老婆时也仍要与约翰来往,因为她心裏是坦然的。女人有心眼又没心眼,在一般交锋时能对答如流,而在更深一层的心理试探面前,往往体会不到几种答案间反映出来的心理误差,而男人便能从中发现破绽所在。婉儿的这一答覆,他感到是无懈可击的。

“算了算了,这事我不再缠你了。”卞梦龙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直言不讳地说,“我前两年在上海闹出的那事,借这个约翰当梯子使过,所以见了他后心裏发虚,见到你跟他相识,心裏更发毛,这你应当理解。”

“我理解。”婉儿干巴巴地说。

“那咱们就转到下一件事上来。”

“说吧。”冷冰冰的两个字。

他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抓起她的手在掌心上抚弄着,又征询地看着她。他要让她主动意识到,往下所要谈的是一件大事,一件终身大事。

“你到底要谈什么?”婉儿说着把手徐徐抽出。

“你还猜不到吗?”

“即使猜到了,话也要由你嘴裏先说出来。”

“既然如此,那我就说啦。”卞梦龙吞了口唾液,一字一板地说,“我要娶你。”

婉儿眼中闪出一丝苍凉,轻嘘了一口,迟缓地说:“梦龙,我知道你迟早会这么说的……”

“你同意啦?”

“太残酷了。”

“而且太戏剧了,是不是?”他正下脸来,一脸子肃杀,说,“不管怎么样,你答应不答应?”

“让我再想想。”婉儿用巴掌托起了额头。

这天,他们甚至没吃晚饭便各怀着心事匆匆睡下了,然而直至深夜,却是谁也未曾入睡,只是背对着背,无声无息地躺着。整个房间里弥漫着黑暗,黑暗中的东西没有一定的界限和轮廓,却有一个个痛苦而奇异的噩梦组成的光怪陆离、界限分明的彩带在他们各自的头脑中回旋着。

“你想得怎么样了?”卞梦龙用后背撞撞婉儿的后背。

黑暗中传来婉儿低沉的声音:“我感到,你自己都没有经过充分的思考,你娶我,到底期望什么?”

他噤言了。期望是没有源头的,渗透了所有尘世间人的心灵和头脑,因此颇为强劲,带有命令意味。诚然,期望也是痛苦的,这是因为期望吸吮了夙愿未酬的全部悲愁,饱尝了失望带来的全部苦楚,忍受了孤独所引起的全部忧郁与怅惘。所有的人都曾以心血浇灌着期望,于是它长成了一棵荫蔽在生命之上的参天大树。他这时像在一个无边的森林里迷了路的行人,陷身于一片茫然。他并不是自己的主宰者,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殷切地期望着什么。钱?有了。报复?只待收网了。女人?那是用钱可以买来的。但他仍感到莫名的恐惧。感到自己要被憋死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既残忍又安适,既狡诈又愚昧的生活之中,仿佛某种不知名的毒蛇用它那黑糊糊的蛇身一圈一圈地缠绕着他。严格的因果律对这种离奇的生活似乎失去了作用,像贼一样得过且过与拜金的巨大狂热竟荒谬地连接在一起,对人间的巨大愚弄竟然和一次郑重其事的求婚令人可笑地结为一体。在一片怪诞中,有某种可怕到难以形容的东西在渐渐逼近。那东西像是无边的空虚和永久的沉寂。他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想娶这个曾作践过的女人,所期望的不过是甩脱这种总也消除不了的巨大恐惧。在这场绞杀中,她在为他在前沿厮打的同时,也就掌握了他,甚至可以反过手来控制他。只要她愿意。多可笑又多么合乎常情。一把荒唐的琴只能发出荒唐的音调,他原以为这是一次寻求归宿的努力,而究到底,不过是在期望寻求一次苟且的临时巢穴。

他翻过身来,把手背放到婉儿的面颊上,触到的是热乎手的液体。婉儿发怒地把他的手打开,干脆把头埋入枕中大声抽泣起来。他在黑暗中满意地微笑了。起码这个女人对他所提的问题是认真的,是动真情思考的。他可以不大防范这个隐患了。先娶了她,稳住眼下的阵脚。至于双双飞出国外之后的事,那就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