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肖少泉赶回京口过年去了。这天晚上,卞梦龙赶到万国旅社。这日是年三十,适逢大年夜。
“单买双谈成了吗?”他进门便问。
婉儿拿出张纸扬了扬,算是回答。
“好!”他右拳往左掌一击,兴奋地在屋里踱了两圈,“这就快该收网了。‘破五’就上汇丰,你看怎么样?”
回答却是一声轻柔的叹息。
“婉儿,你这是怎么啦?”他不解地看着她。
婉儿凄楚地笑了笑。她不爱打扮,终日里风尘仆仆的,但时下像是刚刚修饰过。擦了一层薄薄胭脂的脸宛如在朝辉照耀下的一泓静水,映照着天空的朵朵浮云。眉毛刚刚被拔过、描过,显得又细又长又弯。一件滚镶着的羊绒边、鹅黄底的碎花缎的丝绵袄紧紧地束着腰身。她不吱声,只是斜倚在床上,掩饰地玩弄着丰腴的指头。
他又问了一声:“婉儿,你这是怎么啦?”
她抬起头,修饰过的眼睫毛上挂着泪珠,蒙眬的泪眼向屋子当中的桌上扫去。
他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桌上已备下了一席丰盛的菜肴。外面,鞭炮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烟头映着的窗户一闪一闪的。几个“钻天猴”带着啸声向夜幕中飞去。“今天是年三十,这是过年了!”想到这裏,她身上打了个寒噤。她在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又企盼着像常人那样过一回年。她知道,他同样无家可归,要求他像个家庭成员那样与她在大年夜欢聚,因此为他修饰,为他备下酒菜,而他忽略了这一切,到此时仍是满脑子的生意和欺诈。
他疾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抱歉般说:“来,婉儿,咱们痛痛快快地吃一回年饭。”说完把她拉到桌边。
“干了它!”他举起了酒杯和婉儿碰杯,然后一饮而尽。喝完后,他感到嗓子眼发辣,心头发烫,很想有个寻欢作乐的场面。看着婉儿迟疑地用舌尖蘸了蘸酒,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皱着眉头艰难地吞下,他笑了,大声说:
“咱们熬个通宵怎么样?家家都守夜,咱们也守。听我给你讲一夜笑话,保证笑得你肚子痛。”
婉儿勉强咧嘴笑笑,点了点头。
他开始讲了,讲得很吃力,都是小时候听来的或从书上看到的古代笑话。这些距他已很久远,很淡漠,但他搜肚刮肠,想起一个讲一个。他自知讲得很笨拙,古人的机巧让他讲得又涩又板,古人浓烈的语言艺术让他讲得像白开水那么淡而无味,但他看到对方在笑,不是欢笑,而是强笑,甚至强迫自己大笑,这显然是怕扫了他的兴。他边吃边讲,甚至不敢像通常的说笑话者那样正视自己的听者。他自知,只要嘴一停,那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就会降临,只要看看对方,就会看到一张苍白忧郁的而被强迫着现出古怪笑颜的脸。他讲着,越讲越难受,像有一只蜘蛛爬进嗓子眼,又一直爬到心裏。他很明白这种难以忍受的局面是何以形成的,那是两个陌路相逢的人硬要摆出过家庭团圆年的样子时所不可避免的。
“别讲了,”婉儿沉闷地制止了他,“咱们又不是一家子,用不着守夜,洗洗睡吧。”
这时,子夜的钟声敲响了。外面传来一片喧声,鞭炮像发疯般响起来,震耳欲聋。
“谁说咱们不是一家子?”在烟火一阵阵映红窗户时,他说完跳起来,冲上前搂住了婉儿,双臂像铁箍般抱得紧紧的,当两个人都喘不上气时,他只感到泪水像热乎乎的小虫般在脸上爬,只是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她的。
快到天明时,婉儿终于睡着了。卞梦龙睡不着,脸色阴沉地拉开窗帘,藉着晨曦的微光,俯身仔细端详着熟睡了的婉儿。她的面孔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中好像不如醒来时那么动人,但显得更真实。脸上的神色显得疲惫不堪,有点像一个演员演完一场难演的戏下场后的模样。嘴巴紧闭着,嘴角边隐约露出一丝悲伤。在她身上好像生存着两个灵魂,当其中一个静睡时,另一个无所不知的痛苦灵魂就苏醒了。
他慢慢地直起身子,脸上的神情依旧那么阴沉。他沉思着,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悠悠地走到窗前。外面已然寂静了,只有几盏路灯发出昏黄的光。一个念头像胸襟间一阵憋不住的咳嗽般涌上来:我要娶这个女人。
破五,店铺开始营业时,这个念头不得不暂时放下。当他们如夫妻般过了几天后,一俟社会回到自己的轨道上来,他们便开始继续已开了个好头的计划。
那天,婉儿一大早就拿着她和肖少泉共同拟定的招股文书去汇丰银行。她走后不大会儿,卞梦龙闲着无事,居然也打算去看看。
他架了副墨镜,用长围巾把下半边脸围得严严实实。上了街,不由自主,他进入英租界。到底是大年期间,租界巡捕房的人也懒得出来走动,街道上冷冷清清的。他的脚把他带到了那座英国摄政时期风格的小楼前,他谨小慎微地站住了,向前伸着脖子,两手交叉在胸前,凝视着它。他曾在这裏生活过一段时间,现在它不知落到了哪个英国人手中。楼里传出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他像马一样,鼻孔鼓得大大的,一边听着,一边微微地笑着。
楼里跑出来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在发黄的草坪上像小马驹般边跑边尖声叫着。随即,一个扎着白色罩裙的英国女佣追出来,把男孩抱回楼中。看男孩那眉眼,似乎有点像约翰·宋,莫不是这个狂妄自负的英国佬占据了自己设计的这幢洋楼?卞梦龙默默地想着,转身离去。
在下一段路上,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约翰。两排像按线条画的那样整齐而洁白的牙齿,表情冷淡,目光下垂,总是高声絮叨着什么。这个英国佬滔滔不绝的却又令人生厌的言语又在他耳边回响起来。他显得呆滞了,呼吸急促,恨不能立即回到旅馆去,但抬头间,已来到汇丰银行门口。
这是他的旧游之地。四年前,他带着六万大洋来闯上海滩,就是从这座大厦前敲开上海金融圈的大门的。今天,按照事先的商定,婉儿要到这裏来借一笔巨款,以作为丰顺面粉公司的股份投进去。这个主意是他出的,他料定可以成功。汇丰银行,庞大森严,各种规章严丝合缝,算计起中国客户来一套一套的,但英国人的古板和自负将它撬开了一条巨大的缝隙,只要让英国人占到便宜,中国的滑头就有空子可钻,并且能利用汇丰的势力把其他中国人网住。今天早晨,婉儿到汇丰来了。这个女人曾说过,她是为洋人办事的,更深的话则不露。他没打算深追,只要她是为洋人办事就行,至于是干什么,暂时可以不管,以后再说。反正以她的身份,背后有一家大面粉公司担保,到洋人开的银行借出一笔款总是办得到的。
一个乞丐来到了身边。这是个老态龙锺的老太婆,没有牙的嘴在喃喃自语,没完没结地哀告着。“给俩钱儿吧,给俩钱儿吧,上天保佑你多子多福。”声音畏葸地从衰老的胸脯里飞出,又滑入阴沉沉的雾气里。他则满脑子想着婉儿的事,犹如残冬的空气那样,对周围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他眼一亮。婉儿从汇丰的大门里走出来了,步履轻巧,脸上泛着光泽,还向把门的红头阿三友善地点点头,看那神情事情是办成了。嗯?一张熟悉的红润的英国人的面孔在她身后,是约翰那老小子。这两个人站在门边又说了些什么,双方都很自如,看来相识既久。然后握手道别,男的向里回去,女的则向外走来。
卞梦龙忙转身,紧赶几步,钻入一条里弄。一路上,他想着,婉儿和约翰怎么会认识?婉儿说自己在洋人手下干事,莫非就是在汇丰干事?不像,从没听她露过这方面口风;要问问婉儿,又不能惊动她。带着乱纷纷的思绪,他在街上多绕了几圈,下午才回到旅馆。
婉儿已先他一步回到旅馆。待他进入客房,婉儿劈头就是一句:“办成了。”
“怎么办成了?”他闷闷不乐地问。
“用面粉公司做抵押,汇丰答应借款十三万五。”
“十三万五千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是这么个数?”
“按与肖少泉商量妥的‘单买双’,我再放到丰顺账上十三万五,就等于加了二十七万的股本。原来肖少泉出九万占了五一股,我占四九股,股本共十八万。而现在这么一来,十八万加二十七万共四十五万,肖少泉的股只能占二成,而我占八成。这个公司完全是我说了算了。”
卞梦龙心事重重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