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寿山看出来了,郑达天不是轻易玩得转的。正欲罢手时,传来一个消息,郑胖子的宝贝女儿从海外回来了,而且正是待嫁年龄。他暗自思忖,郑胖子两公婆,男的像个酒缸,女的像个肉墩,又能生出什么像样的女儿。一打听,果真,矮胖丑陋。那次,到郑胖子家串门,看到郑丽珠涂着血红的大嘴唇,英式运动短裙下是两条短粗的肉腿,他不禁着实替郑胖子叹息。这时,一个念头贼溜溜地潜入了他那分外好使的脑瓜。
他开始在旗下的码头工中物色上了。穷困之人不见得长得就潦倒,他那个码头上有的是漂亮的广东小伙儿。他在漂亮中挑顶。俗话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话正应了区二。区二自小就是个癞小子,到了码头上干活时。也没个正形。不说把头们对他动辄拳脚,就是穷弟兄们瞧着他也不成器。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倒一夜间成了把头,此中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林寿山把他请到家里,在他惶恐不安之际,向他交了底:今后他的身份是林寿山的亲外甥;不叫区二了,改名为区敬珠;将被安排到郑达天家中,追求其女儿郑丽珠;事若成,将在郑家的彩礼中抽头;如能以女婿身份揽下郑家的部分事业,则就彻底出头,林寿山为他添置了衣服及必要的行头,教以礼仪,甚至还给他念了一首着名的洋诗人写的着名的洋诗,大意是一群权贵没命地追求一个少女,少女则一个也看不上,倒是一个路人的一声沉重的叹息,打动了少女的芳心。对这首诗,区二怎么也听不明白,直至林寿山光火了,用指头戳着他的鼻梁告诫道:“到郑家,在郑丽珠面前你不要做声——你一张嘴就是‘丢’和什么乱七八糟的广东俚语——只要像心裏搁着件什么事一样(比方说你娘死了),在一边呆呆地看着她就行了。蠢货,听懂没有?”他似懂非懂,却也就这么上阵了。
没想到,头一日见过郑丽珠之后,他回来后就翻脸了,说宁愿在码头上扛大个,日后娶个苦人家子女,也不能泡上郑家的丑小姐。林寿山早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只有规劝他,他却提出了一个条件:幼时,他与一个邻居小丫头一起拾破烂,玩泥巴,在残垣断壁间过家家。后来,他们都大了,她却因贫困而沦落为娼,那些蹂躏过她的人给她起了个“花名”——“绿裤衩”。他对林寿山哭喊道:“我可以按你说的去泡郑家的那个阔小姐,但晚上要和海棠寨的‘绿裤衩’在一起,林老板你要给我包月。”林寿山当时想了想,倒也算人之常情,总泡着郑家的丑八怪,这个靓仔是受不了,是需要个有样子的老举调剂一下,对他的心情有利,对整个事情也就有利。况且钱也用不着多出,只要托着自己的名,向码头上的人多摊点花枝费就行了。于是便答应了。
事情往后的发展比林寿山预计的要好,要快。被强行改名为区敬珠的区二,心裏装着“绿裤衩”,也装着囚禁她的昏暗破旧的老举寨,在暴发户的富丽堂皇的宅邸中,沉默寡言,神志恍惚。这种形象在郑丽珠的心目中却被曲扭成了持重、羞怯等等,平添了很多男子汉色彩。于是,在他完全意识不到的情况下,他迷住了她。而对区二区敬珠来说,泡了郑丽珠若干次后,习惯了,也不觉得她是多么无法忍受了。在头一次Kiss之后,他使出了在老举寨中学来的调情手段,大胆而花哨,使得充满了饥渴的郑丽珠又惊又喜,又迷又贪。
……
风不吹,草不摇,花厅里静悄悄的。唯有自鸣钟在滴滴答答地低唱。
林寿山无声无息地躺在躺椅中,俨然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一具僵尸。
眼看要成了,眼看大把的彩礼要到手了,眼看郑胖子要被罩上个笼头,突然,区二被破相了。
心口一阵难忍的疼痛传遍全身,林寿山蹬蹬腿,醒了。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来得及认真琢磨这事,而当他把事情的各个部分拢在一起之后,便感到疑团像发酵般迅速地膨胀起来。
怎么会赶得这么巧呢?早不发生,晚不发生,偏偏是在区二快得手之际。把头玩老举算不得什么事,码头工人从不过问,怎么突然间会在这上头生事,而且偏偏生在区二身上?区二的全部本钱就是一张脸,而津门老混混儿哪儿都不伤他,偏偏坏了他的脸,这个“穴位”怎么就扎得这么准?
阴影像张黑纱般飘落下来,笼住了他的全身。莫非有人看穿了把戏,才在半道上横插|进来?想到这儿,他的心尖颤了一下。
如果真有这么个人的话,又会是谁呢?郑胖子再滑头,在这事上也是蒙在鼓里的,可以不去考虑。是自己手下人干的?也不像,那又会是谁呢?
冥想了一阵,他抚着自己松弛的面颊,反倒惬意地笑了笑。如果真有这么个人的话,也不是存心跟自己作对的。按理说,这个人既然能摸到区二包老举,那就同样能摸到包老举这笔钱的来路。但放出的风,倒是闭口不谈钱的真实来路,而一口咬定是区二克扣。如此颠倒黑白是什么意思?只表明这个人只是要把区二挪开,要跟林寿山继续合作。想到这儿,他缓缓地向躺椅仰下去,自语道:
“滑头,你把区二已搞得让我无法接着受用了。到了这步田地,你该露面了。”
家人来报:“林先生,有个男人要来见你。”
林寿山自负地“哼”了一声,“叫他进来。”
卞梦龙大步走入花厅。
林寿山看都不看他,闭目养神,半晌才拖长声音问道:“你可是叫区大?”
“正是。”卞梦龙反问道,“区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