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永历三十九年夜宴还随舅父夜玑端远居金陵。
那天阳光明媚,碧草青青。坐在沉闷的书房,依旧感觉到清平侯府墙外的新枝,闻到流溢的馨香,听见远处雀儿鸣叫的声音,夜宴终于受不住春日的诱惑,骗过了教引先生,好不容易溜了出来。可是舅父的书房就在旁边,心中不免又是兴奋又是紧张,只能尽量放轻脚步,可还是觉得脚步声如同山响,心都提到嗓门口儿了,于是干脆脱下金丝绣鞋,用手提了,只穿着丝质足衣,想迅速地穿过。
书房的雕花窗是半开的,那仿佛鬼使神差的偷瞄,让她不禁止了脚步。房中一抹溜青的身影,好似天上的浮云,夜宴望去的时候,他正好抬起眼,似笑非笑,漂亮得像是夜色的眼睛弯了起来,流露出某种儒雅而温柔混合的美丽。她愣在那里,心中一片让人旋晕窒息的安静,静到似乎可以听到胸口里心脏的博动、血液的流动,这种安静眩惑着她的视线。连舅父的声音似乎都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在耳边空洞地回响。
“年轻人,你很有毅力啊,连续三个月递帖求见,不知所谓何事啊?”
书房中,清平侯夜玑端,端起紫砂的茶碗细细地喝了一口,然后才看向面前这个站着的年轻男子,他的耐心和毅力让他深感敬佩,所以破例给了他一次机会。
“侯爷,草民此次自知冒昧,但还是请求您能给草民一封引荐函,可以参加此次科举。”
谢流岚的声音很清越,就像水滴落在石上,毕恭毕敬,但没有一丝的谄媚卑微。
“哦?引荐函?难道你……”
“草民之祖父,因触犯律法而削官流放。”
“哦,原来是犯官之后。”
优雅的眉不禁蹙起,不仅为谢流岚的身世,也为窗外那抹窈窕身影。
这个时候应该是在读书才对,为何跑到书房的窗外偷窥,难道……夜玑端再次看向面前儒雅英俊的男子,雪白的额间,川字的纹路更加清晰。
“侯爷,家祖有罪,所以草民希望能为我黎朝,尽心竭力,以赎其罪。”
谢流岚有些紧张地看着太师椅中安坐的男子,他的心裏其实是更加吃惊的。
清平侯夜玑端原是夜氏宗亲,因为原本敬国公的夜无年膝下无子,又看他才华出众,便过继了来。几十年来在他统领之下夜氏长盛不衰,原本他以为见到的肯定是位有威严样貌的长者,可是谁知道,权倾天下的清平侯夜玑端,原来是个几乎可以称得上美丽的男子,几乎完美的五官,如果不是岁月留下了细细的纹路,和冷漠得毫无感情的眼神,会以为面前的只是一个清冷的翩翩公子。
“抱歉,年轻人,恐怕帮不了你,你要知道举荐犯官之后,如果你日后有任何闪失,我都无法洗脱干系。”
夜玑端的眼角上已经没有任何的笑意,并且搀杂着几分无法掩盖的冷酷,但是却既没有阴沉的感觉,也没有因为他的身世而流露出鄙视。
黎朝律法,凡犯官之后三代不得及第为官,但如有才华出众者,只要持有三品以上官员的荐函,就可直接参加科举,只是此间如有任何行差踏错,其人和举荐人都会受到重罚,所以自开国以来极少有人甘冒风险为犯官之后举荐。
其实这件事本来对夜玑端来说并不算什么,他虽然变相被贬到金陵,可是夜氏多年的根基并没有因此有丝毫动摇,相反倒是多了几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的意味,南来的官员们都会有一种不成文的惯例,一定要拜会他清平侯。于是隐隐的金陵夜氏和都城镜安相对,成了除皇宫以外的机要中枢。
但是在这种夜氏和皇室不和渐露端倪的时候,冒险为犯官之后举荐,无论如何都是不明智的。
“侯爷,草民也知道此事是有些强人所难,可是草民绝对会保证不会有任何行差踏错,只所以求助侯爷,也实在是走投无路,而且……”
谢流岚见到夜玑端的态度,心已经有些微凉。他知道要游说清平侯为自己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人举荐并不容易。但谢流岚还是不死心的为自己争取最后一次机会,作为犯官之后,他自小就清楚的知道,凡事都要自己努力地争取。
可是,夜玑端冷冷的一句话,却打碎了他全部的希望。
“不用再说了,来人,送客。”
书房门打开,夜宴听见迈步走出的声音,然后那人转过回廊,瞬间相对而立。廊外吹来阵阵清风,把她披撒在肩头的发吹得飘飞,也把他青衫吹得微微作响。湿润的空气抚慰着肌肤,就像他的人一样清爽得仿佛一直能渗入五脏六腑。
他虽然服饰相当整洁,但是还是看得出已经非常陈旧,颜色已经有些发白。可是这些都无法遮住他的一身光华。最吸引人的还是他的眼,神的眼睛太过无情,一般人的眼睛太过阴暗,可是他的眼中只有那似水的多情,让夜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眩晕感。
而谢流岚的眼前则是一亮,然后又微微地愣住。迎面而立的清秀女子,极瘦的身姿,一身很华丽的白色金绣长裙,可是手中却拎着金丝绣履,不合礼数得好似山野村姑,却又和她的高贵有着奇异的融合,而她看着他的眼神竟有些寂寞的温柔。
看着面前这个像水一样剔透温柔的男子此刻难掩的失落,夜宴终是开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谢流岚。”
“小姐。”
谢流岚身后的仆人,似乎察觉了场面的异常,躬身提醒着夜宴。
府邸的佣人都对她的身份守口如瓶,此刻的谢流岚也正在猜测,因为据他所知,清平侯并没有子女。
似乎才察觉得到,夜宴不慌不忙地放下手中提着的丝履,穿上后,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瞬间他们似乎闻到了春日和煦的气息。
书房中,夜玑端坐在红木案后的太师椅上,双手搭在椅子的扶手,面前摆着一套紫砂茶杯,刚刚沏好的茶冒着轻薄的水汽,萦萦绕绕。
“舅父。”
“夜宴,怎么了。”
夜玑端看着推门而入的女子躬身行礼,他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薄唇向上弯起一条优美的弧线,细长的眼角上出现了几丝纹路,虽然搀杂着几分无法掩盖的孤独,但是却依然有着夜氏固有的优雅。
“请您帮帮他吧,舅父。”
“刚刚,你站在窗外偷看了,是吗?”
他说话时神情非常地淡漠,淡得如同冬末的梅枝上融化的最后一捧雪,可是她却能品位出其中的严厉。
“是的。”夜宴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其实,也只是一封荐函而已啊。”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想要帮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