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宋皇帝和朝中重臣们在谈论贺兰国王及他所采购的书籍时,赵诚也在和刘翼谈论同样的事情。
刘翼随赵诚逛礼部贡院外的各家书铺时,见到朱熹的四书集注卖得最火,并买了一套,一读之下即食之如髓,不忍释卷。因为地域相隔以及政治与军事对恃的局面,朱熹的学说目前只能在江南才可以看到,中原士人根本闻所未闻,中原读书人只知道周、张、二程而不知朱某人为何方神圣,更未接触到他的学说。
“我刘翼少时博览全书,自以为学贯古今,今天才知如井底之蛙,一叶障目也!”刘翼放下手中的书叹道。
屋舍内,明烛高照,赵诚也和刘翼两人一起凭窗共读,在身后的墙体上投射出两道长长的身影。
“明远兄几年前不也写就一本《刘氏十三经集注》吗?比这朱熹还多出九经,岂能妄自菲薄?”赵诚笑着道。
“相较之下,在下所着不过是皮肉,与朱氏这大作相比,缺少筋骨。”刘翼道。
刘翼说的是世界观的问题。
“依我看来,朱氏也不过如此。明远兄,可知朱夫子为何生前不招上一个皇帝赵扩喜欢,死后却享有赫赫盛名?”赵诚问道,“同样,明远兄可曾想过孔夫子为何生前也不招人喜欢,为何孔圣人带着七十二弟子周游列国却处处碰壁?”
“春秋时,列国相攻。为人君者,自顾不暇,哪里能有明君采纳孔圣人的主张呢?”刘翼道,“我听说朱熹生前也是遭小人陷害,故而郁郁不得志,所作巨着。如明珠暗投也。”
“当年孔子曾被齐景公奉为国宾时,礼遇不可不谓隆。孔子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如今士人看来恐怕是人之大伦天经地义吧?”赵诚道,“齐景公也大为悦服,给孔子以鲁国上卿季氏与下卿孟氏之间的待遇,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论语·微子)。齐景公还打算把尼溪这个地方封给孔子,进一步加以重用。可是有人跳出来表示反对。何也?”
“那是晏婴为首的齐国大臣的反对使然,因为他们以为孔子之道并非是治理国家的善法。”刘翼道。
赵诚忽然大笑:“我若是晏婴,我也会反对。”
刘翼摸不着头脑。
赵诚又道:“若是王从之在此,他定不会如明远兄这么看,这就是你与他的不同之处。你是真正地读书人,讲究的是学问本身。而明远兄学的却是谋略与实用之学。你只会从做学问本身为学,而不会去想在学问和所谓治国之道背后所隐藏的东西。”
“请国主赐教。”刘翼道。
“但凡学问,一为吟诗作赋、寻章摘句。这当然也是学问。还有一种学问,却是在故纸堆里寻求真义,诸如孔孟、董夫子,宋初之周敦颐、二程洛学,又有荆公学派、温公学派、蜀学派等。近才有朱熹集大成者,他们的学问其实就是自己的治国主张,无论是仁恕之道,还是存天理灭人欲。其实就是为政之道。但我更愿意称之为哲理,但凡有一套自己的哲理主张者,即成一家,若是为一些人所赞成,即是一大家。孔子之不得志,朱熹之落魄,能否得志还要看他们的主张是否为有真正权力者所能容。”赵诚道,“孔子年代。列国政出大夫,陪臣执国命也,若果真按照孔子提出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话,必然会损害一些大臣的身家利益。士大夫们如何能答应?朱熹也是一样,他不仅得罪了当朝大臣,还得罪了皇帝,下场可想而知了。可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新皇帝即位。金口玉言,朱熹就成了万人瞩目之硕儒。”
“秦有商鞅。故秦法苛刻;汉有董仲舒,故独尊儒术。国主的意思是说,但凡一种主张施行与否,并非是其法高下如何,而是掌权者之选择?”刘翼有些泄气道,“我所集注十三经,虽不同于汉至五代之治经那样,从章句训诂处着手,但终究是学问本身,于国无益,只能供做学问者参考一二。”
赵诚见刘翼有些泄气,鼓励道:“明远兄不必颓唐,诚如你所说,这朱熹所着述不过多了一副筋骨,因而其血肉丰|满,为江南士人所景仰。若是你刘明远若也能给自己找到一副筋骨,那岂不是也成一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