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正是春夏之交的季节,胭脂山下是大片大片的红蓝花,有妇人与孩童弯腰其间,采撷艳丽的红蓝花。
这种植物先用酸性溶液绞出黄色素,然后用碱性溶液可以萃取花片上红色精华,反覆几次剔除其中残留的黄色素,将红色沉淀物捻成小饼,即成妇人离不开的胭脂。河西人多养牛羊,他们用的是乳酸,河西的沙漠与戈壁滩上最不缺少的就是咸水湖,这远比中原人分别用酸米汤和草木灰要好得多。
胭脂山即焉支山,先秦原属月氏人,秦末属匈奴,单于妻号阏氏,音“焉支”。汉使张骞第一使西域时,曾被匈奴关押,并曾被娶匈奴女子为妻,传说正是他将这种红蓝花带回中原。曾高唱“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匈奴人恐怕没有想到,一千四百年后胭脂山下的秦国百姓,已经将此地出产的胭脂当作一项重要收入来经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甘州删丹县的百姓自产的胭脂,通过商人行销整个中原,成为上至秦国内宫下至寻常百姓之家的女子最心爱的物品之一,因而胭脂册下百姓极为殷实,甚至有人因此成为巨富。
“咚、咚……”
钟山寺的钟声在山岭间久久回荡着,山下行色匆匆的旅人抬头可以见到依山而建的飞檐翘角与宏伟的庙宇。这钟声令那些为着生计而奔波的旅人的心头得到慰藉,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奔波的脚步。
一位戎衣劲装的年轻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从人追逐鹿群。逃命的鹿群惊慌失措,集体顺着山坡往山上疾跑,在大片红蓝花与灌木丛中跳跃,如跳动的精灵。
“嗖!”跑在最前面的那位年轻人引弓便射,将跑在最后面的一只小鹿射中,那只小鹿仍然负伤逃窜,没奔出多远便倒地气绝。
“二公子,好箭法!”有仆人模样的人高声赞道。
“是啊,谁不知我们耶律家的二公子文武双全,举国上下也不能找出第二人。”其中一个黑瘦的仆人说道,“我们家二公子不仅文武双全,这家世显赫,就是进了皇宫大内,也是如自家……”
“住口!休得胡言!”年轻的少主人一声暴喝。
此人正是当朝东丹郡公、太保、御史中丞耶律楚材的次子耶律铸是也。他是泰安六年的进士,按照朝廷的官制,凡进士及第者,需在中书各部或三司见习两年,抄抄写写跑跑腿,了解一下朝廷法度、官场规仪与人情世故之后,才能授正式官职,而且需要在边远地方至少任职五年以上。
耶律铸当然也不例外,他这正是见习期满,赶赴蒲昌海(罗布泊)南边大屯城任职。他是当朝重臣之子,又是秦王之子的玩伴,深受秦王喜爱。这将来的仕途当然非同一般,只是这仆人如此大言不惭,令耶律铸惶恐不安。
他伸手从坐骑上取出几串铜钱,想了想又添了几块碎银,扔在地上。
“滚吧,从现在起,你与我耶律氏再无瓜葛。”耶律铸心情大坏。他这是去赴任,虽然去的地方十分边远,但他早有一展抱负之心,却不料被仆人这一句话给吓没了。
“二公子,这……这……”黑瘦仆人不知所以然。
“我不想你因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而丢了脑袋,也不想因为你不知天高地厚,而令我耶律氏满门抄斩。”耶律铸冷冷地说道,“这些钱你尽管拿去,我们各走各的道!”
“可是……”那个仆人还想辩解。
耶律铸举起了自己的弓箭,冷若冰霜。这位仆人只好捡起扔在地上的钱财,无可奈何地离开。
“尔等以后莫要学他,否则将会有大祸临头,死了都不知道所为何事!”耶律铸道。
“是,二公子!”其余仆人纷纷回答道。
耶律铸回头衝着身后一位文弱书生,勉强笑道:“此人定是疯了,三半兄莫要惊讶!”
三半兄即是斡三半,不过现在斡三半改姓韩。因为斡姓是蕃姓,某日秦王高兴,说这个姓氏不太好记,不如改姓韩,所以斡三半就成了韩三半。若是换作他人,改姓当然有愧于列祖列宗,但这是秦王的金口玉言,斡三半便很体面地接受。从此,灵州斡氏便消失了。
韩三半是位丹青高手,在秘书阁担当校勘古籍、珍玩、书画的闲差,不过他同时还是昭文馆主办的《大秦新闻》的一名编辑,主要负责人物插图,多一份差遣便多一分薪俸。正旦时,秦王赵诚在真定府评说刘敏那幅《墨竹图》的故事在士林间广为流传,韩三半便有了去西域采风的念头,同时为《大秦新闻》采访西域诸地的风闻,这是公费游山玩水,何乐而不为?正好耶律铸新官赴任,二人便结伴而行。
眼前的这一插曲,韩三半看在眼里,心想这高官家的仆人也是无品之官,即便是耶律楚材为官清正廉洁,下人们却也染上了骄纵之心,宰相门前五品官嘛!这事情可大可小,要是自己告上一状,耶律楚材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不管国王是否追究,耶律楚材自己便先要请罪。要是遇上一个昏君,先押入大牢再说。
耶律铸很显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此人确实是个疯子!”韩三半点头称是。他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耶律铸应该庆幸遇到了毫无上进之心的并且一向洒脱的韩三半,否则那就真是大祸临头了。
仆人将那只死透了的小鹿拾了起来,有人忙着寻找干柴,准备就地生火,慰劳一下五脏庙。
“成仲,此番履新,当谨慎言行举止,莫要辱了令尊大人的名声。”韩三半轻声说道,半是出于关心,半是出于告诫。成仲是耶律铸的字。
“这个自然,多谢三半兄指教!”耶律铸点头称是,“国主授我官职,铸不敢尸位素餐,这却与家父无关!”
耶律铸似乎想把自己与他父亲耶律楚材之间区别开来。泰安六年的进士榜中,秦王本钦点耶律铸为一榜第三名,因为耶律楚材的极力反对,只好放在第二榜。耶律铸对此有些无奈,耶律氏的声名看似极盛,然而在他看来未尝不是一种负担,人们很自然地将他与其父联系起来,仿佛没有耶律楚材在朝中当大官,他耶律铸就是一名不文之辈。
“大屯城地处沙漠与雪山之间,近年来虽然商道渐兴,但那里吐蕃、于阗、畏兀儿、吐谷浑诸族众多,你这一去可都要靠自己。”
“朝廷定制如此,凡初授品秩,皆需赴边地任职,我耶律铸自然不能例外。”耶律铸衝着中兴府的方向抱拳道,“小弟虽年少,然自幼家学渊源,胸有青云之志,唯愿此生所学能一展抱负,这也不枉国主厚爱。人人都说边关苦寒,然大丈夫出生立世,当知难而上,岂能只知享福?”
耶律铸意气风发,没有一丝的虚情假意。这让韩三半十分钦佩,他心中暗道这是家风教导之故。
两人并肩步行,踩在山坡的草地上,靴子底下传来软绵绵的舒适感觉,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艳丽的红蓝花。天际辽阔,风和日丽,而远方的雪山与牧民们散放的牛羊成为最好的背景,好一派大好风光。
“嗷、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