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音回去的时候,被萧洛隽硬拽去看了大夫。大夫看完,说了让聆音倍感惊讶的话语:“恭喜夫人。”
聆音很快就明白了这个恭喜为何意,明白了刚刚那抹脸红的由头。只是,奇怪的是萧洛隽并非第一次得知这样的消息,尽管这应该是他第一次亲手探知的。聆音也明白了近日以来有些懈怠的缘由,奈何因为上次淮姨猝然抓她的手把脉,于是她便有了防御,以后并没有让淮姨细细查探。
大夫说:“夫人已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刚刚虽有受惊,所幸对胎儿没有影响。”
“嗯。”
聆音的心裏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是怀揣着一样至宝,在一点一滴慢慢地成长。或许,这就是生命的喜悦。她开始想着,母亲当年怀她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
得知聆音有孕之后,萧洛隽并没有启程回京,也没有让聆音一人先行回去,许是怕孤身一人回去旅途不太平安。
萧洛隽在这边另有大事筹谋。谢述自从来了朔州,并没有留在景王府,而是四处查探地形,因而鲜少看到他的踪迹。
聆音觉得,他们在等待一个时机。
景王府中的人都知道萧洛隽和聆音是贵客,丝毫不敢怠慢。不过景王府中来了贵客的消息并没有对外透露,只当是有旧友到访。景王乃是个交友广泛的王爷,府中来两三个人,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情,没有人联想到是萧洛隽驾临。毕竟现在人们都以为,圣驾是往南边去了。
没过几日,就传来消息,说景王萧览瑜耽于声色,整天饮酒作乐,夜夜寻欢,不知白昼。邵姜白气得几次将那些歌姬赶回去,又说景王对泰王小女举止轻佻,让邵姜白觉得景王放浪轻浮,影响了在她心目中的形象。邵姜白有些受不了,便再也不来景王府了。
又有消息说,有个叫王行健的将士,看不过景王作风,有一日忍不住劝谏了景王几句。不料那日景王喝酒喝得醉醺醺,直接拿了鞭子,对王行健鞭笞了数下。王行健不忿,带着伤连夜逃到漠北去投靠了驻扎在远处的漠北兵马。
种种恶行,让军中怨声载道。
然而景王的斑斑劣迹,却像是有人刻意传播。不过数日,景王的名声就一落千丈。
是夜,辰星璀璨,花影扶疏。月色醉人,斜照入窗,清风徐来。卷檐之上,酒香徐徐。
聆音走在庭院中的时候,仰头看到就萧洛隽孤身一人,立于飞檐之上,夜观星空,倍感诧异。
聆音一个提气,便悄无声息地也旋身上了屋檐。脚刚刚着地的时候,就被萧洛隽发现。萧洛隽扶了她一把,声音柔和地说道:“小心。”
聆音打趣地说:“怎么皇上也干起这些飞檐走壁之事了?”
萧洛隽淡淡一笑,道:“皇后不是夫唱妇随了?”
萧洛隽早就知晓聆音懂得轻功,只是也没有刨根问底。上次他替她把完脉,曾道:“以后别仗着自己会点儿轻功便可以肆意妄为了。若真是从马上摔下,可不得了。”
聆音坐在萧洛隽的身边,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玉壶,还未仰首灌下,便被萧洛隽夺回:“忌酒。”
聆音无可奈何地看着萧洛隽纵情饮酒,酒香徐徐飘过她的鼻翼,恼得她心头痒痒的。
那酒至为香醇,据说是景王珍藏已久的佳酿。这回都被萧洛隽搜刮而来。
聆音不嗜酒,却对品尝美酒有不一般的执着。
聆音朝着萧洛隽靠了过去,鼻翼嗅着越来越浓烈的酒香,仿佛就要醉了一般。她期盼地说道:“一口,就一口嘛……”
萧洛隽对那双满含期待、可怜兮兮的眼视若无睹,斩钉截铁地拒绝:“不行!”
聆音又贴近了他一点儿,作势要抢。萧洛隽却将玉色流转的酒壶搁在另外一边,声音泛着如玉般清冷的色泽:“你如今有了孩子,比不得从前了。上次醉酒,朕还没与你计较。”
“你不是早就命人封口了吗?”聆音恨恨地说,那么窘迫的事情,“那只是一时失误!”
“公然抢酒,眼里还有没有朕?这哪还像个皇后?”
“你说过,‘随意吧,这不比宫内。’莫非,还想反悔?”聆音突然拿出宫时萧洛隽说的话来堵他。
萧洛隽一时哑然。而后摇了摇头,竟是笑了:“此刻我们俩在这高墙之上,本就不合礼仪了。”
聆音轻巧一笑,那一笑,竟似百花在夜里盛放,有极致的妖娆与俏皮,像极了暗夜中游行的精灵,又带着一点儿红梅绽放在冰寒雪冬下的惊艳。
她眼里带着狡黠的光芒,飞快地侧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搁在旁边的酒壶夺去。刚刚一口酒下肚,就被人反身压下,电光石火间,有吻覆上她的唇,慢慢地撬开她绽放樱红的小嘴,舌头顺势滑入,汲着香,与聆音的纠缠在一起,强势而又有似水的柔情。
聆音一时诧异,抓在手中的酒壶不由得一松,却被萧洛隽拾起,放在一旁。萧洛隽搂紧了聆音不盈一握的纤腰,她的眼眸瞪得老圆,触眼可及的是萧洛隽英俊如同天神的容颜。纤毫毕现,那眼睛深邃的如同星空。聆音慢慢地闭上眼,享受着萧洛隽的肆意撩拨,心跳若鼓。
那陈年的杜康酒的味道,越发浓郁。聆音一时难以察觉,到底是酒醉人还是月色醉人,又也许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聆音后来回想,那年的杜康是绝世的佳酿。在岁月的变迁中,香醇不减。后来,她再也没有品尝过清醇胜过此夜的杜康酒了。
远处,映衬着的是擂鼓震天,火气冲天,到处喊打喊杀的声音。然而他们立在飞檐,似乎尘世的喧嚣都离这边极远。
而在这样的时刻,他同她说:“阿止,记住,你是皇后。高处不胜寒,在宫里容不得一丝失误。一个失误,有时会让人杀得措手不及。没有人有义务帮你,朕不会帮你。你只能自己争取,也要让自己不犯错。虽然你还小,但面对世间万事,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然而在远处的擂鼓声、喊杀声中却不显得微弱,反而沉浑有力,又带了几许经年的叹惋。他说:“当年朕即位,命运并没有将朕当作十二岁的孩童,仍是将重任、考验、磨难、孤独一股脑儿地洒下,毫不顾惜。但是,朕最终还是战胜了。”
他笑,自有一种睥睨于泰山之巅的豪情万丈。他说:“朕不会因为任何人而羁绊,命运铸就了朕。在朕的眼里,江山胜过一切。”
“包括段晨岫?”聆音不知为何,突然问了这句。
然而萧洛隽并没有不悦,毫不犹豫地回道:“是。岫儿……当年在宫中,朕沉溺于美色,玩乐以迷惑皇叔。那些女人们,位卑者谄媚;位高者轻蔑骄纵,对仆妾任意打骂。朕从不立她们为妃,朕也不想让她们诞下皇嗣。皇叔膝下无子,也不让朕立后,让朕有了亲政的理由。那些谄媚之人见到皇叔的时候皆畏缩如虎,那些骄纵的人见到皇叔笑得却如同春花一般灿烂。”萧洛隽轻蔑一笑,眼神波澜不惊。这些事情,对于他来说只是陈述一样。
他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世事的艰难,三言两语间,便道尽了一个朝代最惊心动魄的反王之乱。聆音听着,心裏莫名地就揪了起来。
他终于讲到段晨岫,眼里倒是缓和了数分:“岫儿是母后的宫女,朕常去母后宫中。只有她,不谄媚,但会在背后默默地支持朕,无关乎朕的身份。后来,朕将她从母后那儿要了去。她清冷如月,和那些女人完全不同,温婉,不张扬,内秀于其中。朕本想立她为后,等待了数年,然而朝局却不容朕如此。”
“那你对我说这些,不怕我怀怨在心吗?”
“皇后若是这样的人,那人生之路漫漫,要如何熬过?当然朕也相信皇后心胸宽广,不像是会计较这些的人。而段晨岫,也不会去争夺这些。朕知道,后宫的女子本就不可能个个为善。朕想给她皇后的身份,是为了能够自保。但朕后来想了想,这个身份,承载了太多荣耀和压力,反而类同于风口浪尖,所以朕听从了母后的建议。”
聆音笑了,笑中却没有寒意:“那就忍心让我带着这个身份的桎梏吗?”
“朕相信皇后能够游刃有余的。当然,早在你答应入宫的那天起,便不容你反悔了不是吗?责任和权力是相伴而生的。”萧洛隽看着她,目光灼灼。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疏狂放肆,以及势在必得的自信。“既已如此,便陪朕一起,一起站在这个天下的最高点,享受着无人能匹的荣耀、尊荣和孤独,又何妨?”
四目相对,他目光比子夜星辰更加璀璨,似有极致绚丽的星火。
这是……邀约。这一刻,萧洛隽似乎不仅仅是把她当作后宫的女人,更是将她视作能够并肩作战的人。
聆音心中一滞,骤然间狂跳起来,仿佛鲜血在这一刻也沸腾了起来。那听起来是多么棒的事情,身居高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最重要的是,还有人能够相伴在侧。
她几乎就要被他蛊惑,应了他的邀约,承诺出自己的一生。最后还是理智尚存,迟疑了下,没有报以热烈的回应,只是低下头,就像是娇怯得不知道如何回应的人。
萧洛隽也没有一定要求个答案,也许他这样自信的人,在乎的只是传达这样的想法,并不在乎她的回应,因为他笃定她不会拒绝!
他道:“朕听说,你还是自愿请入宫廷的。”
聆音的脸颊尚余着未散尽的红晕:“是啊,你有天下的责任,我有家族的责任。我爷爷,待我最是亲厚,我不能罔顾亲情,不能任性。更何况,入宫也没什么不好的,除了没什么自由。”
萧洛隽抚了抚她鬓角的青丝,眼神温柔若水,喃喃地重复了那两个字,而后道:“自由相比于国家大义而言,实在是太渺小了。”
聆音听着,深以为然。不过这样的夜晚,倒是极其适合袒露心声。聆音道:“我入宫的缘由之一,便是为了长极公主。长极公主,其实是我的母亲。”
“我知道。”
聆音讶异,道:“你如何知道的?”
“朕自有办法。天下事,可以隐瞒朕的,太少。”萧洛隽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又恢复了他身为帝王向来的冷淡与犀利。
让聆音恍惚中认定,有些事情,坦白从宽比较好。但她还是没说,丞相叶风是她的父亲。或许萧洛隽知道,然而在聆音的心中,却不想承认叶风是她的父亲。一个背弃母亲的人,她不屑于承认。
母亲告诫她,爱情是噬骨的毒,让你不自觉地沉溺其中。聆音望着眼前孤寒而俊美的帝王,似乎觉得自己早已于不自觉中沉溺在这幽谧的暗夜中。有星光璀璨,有万籁俱寂,独予二人。她不觉得那是毒。
“我的母亲,是天下至善的人。人们对于她的传言很多,却很少有人可以看透她。”聆音不自觉地说起母亲,神情缅怀而感伤,像极了洒在江畔的花瓣。她说着母亲,说着她零星的童年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说着她的顽劣俏皮,与母亲隐在暗处的母爱;说母亲的美好,世上无人能及。时而笑,时而悲伤,有时候还谈及她的外祖父,将对母亲所有的怜爱、疼惜都转移到她的身上,对她极尽的宠爱、包容。
聆音说:“我的母亲逃避了身为虞家女的责任,最后隐居浅沫山中。她任性了一次,身为她的女儿,却不能够再逃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