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洛隽声音淡漠,似是痛心疾首,继续说道:“皇后身为后宫妃嫔之首,理当为其表率。今次不算,即日起,皇后应当以身作则,御膳房所呈的饭食必须食尽。若朕发现,皇后再有铺张浪费的行为,发现一次,朕就再派一个姑姑过来。齐乐若是督管不利,还有林乐、赵乐、王乐。”
聆音听到前半段话,心裏还腹诽着皇帝其实是共犯。这顿膳食还是他要求留用的,难得来凤兮宫一次,还尽是教训之语。
听到后半段话,简直是目瞪口呆,这也太无理取闹了吧。
他这是想要明目张胆地将人填满凤兮宫,让她的权力被彻底架空,然后举步维艰?她打压一个可以,若是几个齐乐姑姑这样的人一起……实在是有心无力。
不过呢,她现在的胃口差,若是叫御膳房每顿只做一两个装在小碟子里的菜色,也便够了吧。
像是听到了聆音的心声,萧洛隽道:“不过皇后现在怀有子嗣,也是一人食两人的份,每餐的规格不得低于三菜一汤。”
聆音咬牙切齿道:“皇上若是想要架空臣妾这个皇后那便直说,不必这样刁难人。”
“刁难人?朕是为了你好。”萧洛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难道皇后更愿意朕直接派人将你这凤兮宫的宫女太监替换个彻底?”
聆音缄默不语了。
萧洛隽视作默认,示意了下旁边的连海公公。连海听他的吩咐,将远处那两道聆音眼睛一直黏着的菜色端到近前来,对聆音道:“朕瞧着你眼馋这两道菜已久,皇后在朕的面前,不必客气。”
聆音知道此刻并非是同萧洛隽斗气的时候。她此刻肚子里还有一个,身为母亲的责任感,还是有必要补充自己体内所需要的营养。若是她的身体先垮掉了,还如何与人斗智斗勇。
于是她也只是微一羞赧,便动了银箸,夹那看起来就特别酸辣的菜色吃了起来。
萧洛隽见她有了胃口,本想赏一赏做那道菜的御厨,但是忍不住夹了一小口尝了尝,然后……
他神色自若地放下银箸,静静在侧,看着聆音用膳,心裏掂量着她今日里用了多少的膳食,是否是真正的饱腹。宫里虽也陆陆续续有一些女人怀孕,但他毕竟在这方面关心得少。他本以为孩子一事,只要没有意怀不轨的算计,其余的就是瓜熟蒂落之事,却没想到还会有这么多的心酸波折。
她太瘦了。他的目光移到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再移动到她微凸的小腹。
那里,有他们血脉相连的孩子在逐渐长大。再过几个月,他将被那个看起来很瘦弱的女人诞下,来到这个世界。
他觉得有一阵的不可思议,又觉得那滋味十分难言。
他心裏是想在这种时候好好照顾她的,这后宫之中,也不乏那些他曾看重的皇嗣。只不过,从前朝开始,这后宫中皇嗣的诞生,都颇为艰难。当年他的母后,也是费了好一番手段,才能保他无虞,最后登临帝位的。
如今的后宫,乍看起来风平浪静,但暗潮涌动,盛宠之下,必有人心生歹意。人心防不胜防,他不敢冒险。宁可将她拘着,让人觉得她失了帝宠,从而对她放下警惕,使用的手段也好拙劣些,好让她能够一眼看穿,一击化解。
更何况……她艺高胆大,什么时候惹火烧身,引来祸患也不知道。那夜月下的场景,他至今想来,都是气极怒极。若是那人的刀锋再偏上些许,她还能不能在他的面前神色自若地谈笑风生?还能不能站在他的面前娇叱他?
只不过这些,他并不想告诉她。
这边还在想着,聆音已经用完了膳食。她觉得这顿膳食吃得简直是折磨。
萧洛隽寡淡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生怕她少吃一点儿饿着了他们的孩子。顶着他的目光压力,她这顿饭倒是用的不少。
到最后,放下银箸的时候,她近乎咬牙切齿地说:“皇上放心,臣妾一定谨遵皇上的教诲,所以,皇上也不必这样牢牢地盯着臣妾了。”
萧洛隽的嘴角一勾,并未回答。
他离去的时候吩咐道:“让人给皇后裁一些新衣,我大诺朝不至于连皇后的衣裳都供不起。”
聆音低头看了下自己素净的模样,的确看起来都不及宫女打扮得更鲜艳,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不过,比起宫女,她这可是低调的奢华。这料子看上去虽然素净简朴,却贴身舒适,尚衣局一年才出一匹的布料,色泽单调,却极为柔软。
聆音本以为萧洛隽来了此处,同她共进膳食,能够改变她的境况。不过他前脚一走,她铺张浪费的事情后脚便传到了外头。传播之广、速度之快,都要让聆音怀疑这是萧洛隽刻意为之了。
御膳房所呈的饭食必须食尽,对于铺张浪费成风的世道来说,一般只有穷苦人家才会这样节俭,多少烹饪精致的羹汤,只着一勺就弃置一旁?多少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只食一勺,便赏了下人?往往在公开的宴会上,一道菜被食用了超过二分之一,便会被人暗地里非议一句贪食。
宫里的人都觉得这回皇后是真的将皇上得罪得狠了,皇帝才这样大扫她的面子。帝后之间的矛盾难以消弭,这已经是多做多错的节奏了。后宫诸人,有人欢喜有人忧。
瑶光宫的段晨岫,在听到宫女们笑着议论这件事情时,脸上原本还挂着淡淡的笑意,最后却慢慢地消尽了。她毕竟跟了萧洛隽多年,比旁人更为了解他的性子一点儿。
他不会用这样的手段来折辱一个人的。她和聆音皆怀有皇嗣,对聆音也自然比旁人更加关注。何况,她虽出身卑贱,但在宫中,却是生活已久。她在私底下的关系网错综复杂,想要知道一些事情,比同时期册封的人,要更容易,自然也打听到了聆音最近胃口极差。
孕期的反应各有不同,段晨岫已经过了那个时期,折腾得最狠时反而是萧洛隽当初离宫的那段时间。如今胃口大开,整个人比起从前又丰腴了不少,走动时虽挺着大肚子,旁边有宫女搀扶着,被人照料得好,看起来面色红润,肌肤莹润得如同熟鸡蛋一样吹弹可破,又是刻意打扮,沐浴着母性的光辉。
当萧洛隽在瑶光宫用膳之际,破天荒地关注起她的饮食时,心裏的焦急之情已经登临了巅峰,但表情依然温婉。她道:“臣妾现在更喜欢吃辣一点儿。自从有了双身子,臣妾便觉得一个人像是长着两张口一样,感觉吃完了这一顿呀,又想着下一顿了。皇上现在可是嫌弃臣妾太胖了,费了宫中好些粮食。”
“这样才好。”他顿了顿,续道,“孩子看起来一直很安静,倒是很省心,像你。”
“其实也不是不闹,只不过闹的时候呢,臣妾哄一哄,就安静了。”
就像是她,从来对萧洛隽报喜不报忧。那些忧的地方,她更希望他去主动发现,而这样,她能够获得更多的怜惜,而非招致对方厌烦,觉得她是麻烦精。
段晨岫说着,话锋慢慢地转了过去,道:“宫里都在传皇后娘娘失宠,但臣妾却觉得,皇上此举,是在护着皇后娘娘。宫里如今就我和娘娘怀着身孕,臣妾感同身受,皇上与其费尽心思想要护住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如多去看看娘娘。有了皇上的恩典,兴许娘娘的胃口就大开了也不一定。”
“岫儿,你不妒忌?”萧洛隽看向她,目光犀利如刃。
“臣妾怎么会妒忌呢!”段晨岫依然是笑着说。温婉,不骄不躁,不妒不忌,不争不抢,至少她表现的是这样。
“是,朕确实想护着她。”萧洛隽道,仿佛这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皇后所怀的子嗣,如无意外,极有可能是国之未来储君,朕不敢疏忽。”
段晨岫的心一直往下沉,然而脸上更加扬起明媚的笑容,道:“臣妾懂的。”
她懂,这也是她一直以来所能够做的。
哪怕她有多受宠,哪怕她在他的心上占据多重的地位,她的孩子,在这个男人的眼里,无论如何,也只能够是一个妃嫔的孩子。若是女儿,也许能得到娇宠;若是男儿,将来也只会封王。至于再往上一步……他对她说得清清楚楚。他的心裏泾渭分明。
有时候,她又恨死了他对她这样的信任。
她的姿态越低,能获得这个男人的怜惜就越多。她已经能想到之后皇帝会用怎样的方式补偿她了。
她向来在他的面前扮演着与世无争的样子,然而内心深处,还是会意难平。她曾想要在他的面前争取,却一直害怕会破坏了自己在萧洛隽心裏长久以来的形象。
她的喜欢,是这样的卑微。便如同现在,当萧洛隽说起这话的时候,她无法反驳,只能够顺受。
他道:“岫儿,朕也希望你,能够一直这样,不要忘记初心。”
初心是什么?初心是能够一直陪伴在他的旁边,哪怕是远远望上一眼就够了。
他在外征伐,而她只要乖乖地,在后宫默默地支持他,那便够了。
可是皇上,处境变了,人心是会变的,她,也是有情绪的。爱壑难平,岫儿心裏,也想要更多,想要更加光明正大地站在你的旁边,告诉天下所有的人,皇上心裏的人是她。这样,她就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捍衞自己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了。
然而……
皇后。
段晨岫偎依在皇帝的怀里,目光温柔,声音更温柔:“臣妾会一直这样,不忘初心。”
后宫是个染缸,若是她一直无害而没有一点儿手段,她怎么会从区区一介宫女活命到现在,甚至成了一宫之主,甚至能在皇上心裏占据着非同一般的地位呢。
她此刻清楚,皇帝的心,已经偏向了皇后。而她同皇帝之间的情分,就像指间的沙漏,想要抓紧,只会越漏越多。即便这个事实对于她来说,是这样的残忍,但她也不敢再自欺欺人地觉得那不过是政治考量。
而更可悲的是,她习惯了这样与世无争,当想要奋力争取的时候,却发现无处着手,经验匮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