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音接下来的日子,过得不太舒爽。
怀胎接近四个月的时候,原本在她肚子里乖巧的孩子,也不知怎地开始闹腾了,害喜的症状一个接着一个来。本来不过是胃口比普通人差些,现在连喝口水都嫌那水的味道太浊。
齐乐姑姑虽然没有从前那般碍事,但现在凤兮宫的地位尴尬,御厨们待她也没有从前那般精心。更何况,宫里怀孕的人也不只她一个。段晨岫虽然从未有过盛宠,一直不温不火的,但始终在皇帝的心中占据一定地位;又兼与皇帝有共患难的情谊,被皇帝低调地照顾着。宫里有些眼色的人都知道,段晨岫怠慢不得,新鲜的蔬果总是先留了一份往瑶光宫送去。御膳房新来的一个善于烹饪精致小食的御厨,也因为段晨岫最近胃口大开,而特地调往了她的小厨房。
如今凤兮宫里的供给,虽然比一般的宫室也要好上许多,但对于聆音现在百般挑剔的胃口,怎么都显得捉襟见肘。想着让人去御花园取晨间的新露,那些宫女被凤兮宫门口的侍衞拦着,百般刁难。
再之后,聆音又嫌弃凤兮宫的地方太小,人太少,捣腾不开。
只不过区区几天,她整个人看起来清减了数分,原本因为怀孕初期而变丰腴的身子,这些日子也瘦了下去。她素日里又喜欢穿着宽大的衣袍,更显得形单影只。美人如花,却瘦削得让人心怜。
当江怀薇非常适时地哭求到萧洛隽跟前,梨花带雨,声声含情,道:“臣妾有一句话不得不说。上回贸然打扰了娘娘的休憩是臣妾不对,臣妾应该告罪。但是臣妾看着娘娘……过得并不好,瞧上去都憔悴了数分,许是过于思念皇上,又说不出口。臣妾听着,娘娘总是旁敲侧击地问臣妾,皇上过得好不好。那时候,娘娘的目光都是看着宫外头……”
萧洛隽听着,没有打断,目光淡淡,仿佛了然一般地看着她。
江怀薇骤然间有种哭不下去的感觉,只能悬挂着一颗泪珠,鼓起勇气,续道:“臣妾瞅着娘娘的样子,真有些心疼。而这阵子,凤兮宫更是门庭冷落,无人问津。臣妾素来同娘娘交好,想着若是没有人求到皇上面前,那娘娘这些苦楚,难道要尽往肚子里咽?怀孕中的女人本就多愁善感,性格善变。而如今,娘娘在凤兮宫中,无人解忧,极容易郁结在心……”
“无人解忧?江婕妤如此心念皇后,她必然会感佩你这一番心意的。”萧洛隽淡淡道,“朕也乐于成人之美,既然是婕妤求的,便劳烦婕妤日后多去凤兮宫开解皇后吧。”
江怀薇看着皇帝冷淡的神色,渐渐有点儿把握不准她这一步棋到底走得对还是不对了。不过萧洛隽在这边没待上多久,便离去了。他去的,隐约是凤兮宫的方向。
萧洛隽一离开玉芙宫,心念辗转间,便决意去凤兮宫。
明明知道是虞聆音有一番好本事,让人求到他的面前。江怀薇所说的话中,也不见得有几分真实,只不过是引他去凤兮宫的借口罢了。对外,是她先低了头。
虞聆音憔悴能有一分是为了他就不错了,至于思念,那更是无稽之谈……
那去往凤兮宫的太医,每隔三四日便会来他的太极殿中汇报她的情况,想必是不用担心的。都是女人,段晨岫也有身孕,月份比聆音这一胎还大了两月有余,也没见什么害喜症状。
但……他听到江怀薇的这番话,仍然是心念一动,让人将凤兮宫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同他汇报了一遍,又召太医问了近几日的情况。
他没想到,再度见到聆音,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竟消瘦了那么多。
落花人独立,伊人自憔悴。立在风中,衣袍飘荡,巴掌大的小脸若隐若现,脸上未施粉黛,面如雪色。下巴瘦削,看上去茕茕无依的样子,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跌落在一地泥泞中。
也许是因为太过于消瘦,那肚子始终有几分不显,让人看着有几分心惊胆战的感觉。
聆音手上拿着花剪,为免伤到她,那剪子特地被磨钝了,旁边也有人时时刻刻地看着她。
她有些费力地剪着枝丫,仿佛如今在凤兮宫中的乐趣,便只有这么一点儿了。
她刚刚剪断一枝枯黄的叶,便听到身后有个熟悉、低沉、冷淡的声音响起。
那人道:“皇后真的好本事,朕以为将你拘囿在这一方天地,又让齐乐姑姑来掌管凤兮宫,本想着是让皇后知道,只要朕想,虽然不廢后,也能让皇后觉得憋屈,让皇后不敢肆无忌惮。却没想到皇后还能使得了人求到朕的面前,也能挫了齐乐姑姑的气势。还能在齐乐姑姑的许可下,派人回了崇安侯府,更是说动太医,让太医对朕说,皇后忧思过重,恐对胎儿有怠。说到底,皇后你还不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吗?”
聆音手上的动作一滞,抬首看到来人。虽一别多日,但同先前的模样并无什么不同。而她,却因为孕育了他们的孩子,被折腾得衣带渐宽。
看来江怀薇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至少能引得萧洛隽亲自驾临。剩下的事情,还是得靠她自己了。
聆音笑道,那笑容中也有几分单薄的意味。毕竟,连日来胃口不好,吃食只进了一点儿,不用她刻意,都能营造出弱柳扶风的感觉。聆音道:“皇上是知道齐乐姑姑性格的,知道她并非是个公私分明的人,所以是特地将这样的一个姑姑放在凤兮宫的?”
萧洛隽默然。
“不过皇上有句话说错了,臣妾并未仗着肚子里的孩子。”聆音道,还真想让皇帝尝尝这怀孕的滋味。据说这女子生子的时候更为痛苦,如同过鬼门关,九死一生,她也没想过要拿自己的身体折腾。
聆音心底微有几分黯然。许是前阵子同萧洛隽一并出宫,有了那一番遭遇,同他之间也亲近不少,有时候甚至忘记了他是执掌天下、拥有生杀予夺之权的君王。
但,那一夜月下同她倾心交谈、几乎将她蛊惑的人,终究是帝王。只是,她也凭着对方偶尔对她显露的亲近,便自信地以为,自己仿佛是那个不一样的。但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不同。
她现在这副容貌并非倾国倾城,他亦非会为了美色昏了头的君王。
或许换一个人坐在这个后位上,他也会这样对待她,甚至更好。
而如果那个人……是段晨岫。
更是没有她什么事情了。
她原不该动气的,关心则乱。她对玉箫的下落不明,从而导致乱了分寸。她同萧洛隽那一夜的争吵,最终落得禁足凤兮宫,何尝不是关心则乱。
聆音啊聆音,若是先动情,那便是输了。便是先动情了,也别被对方看穿才是。
正想着,她表情一变,丢开花剪,转过身去,捂着嘴巴便是一阵干呕。旁边的宫女立马熟练地拿过帕子、盆盂。
她的腹中本空,此刻干呕了好一阵,只吐出一些清水。她长吐一口气,拿过帕子,擦拭嘴角。
她对于这样的不舒服已经习以为常。
刚刚看着还甚为撕心裂肺,而转瞬,收拾好情绪后,便神色如常。
萧洛隽皱眉。
“臣妾失态了。”聆音苦笑道,“玷污了皇上的眼睛。”
萧洛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并没有回应聆音,而是语声冷淡地问着旁边侍奉的宫女,道:“皇后如此,已经有多久了?”
“皇后这般,已有数日。前阵子小主子还十分安静,这几日才害喜得厉害,胃口差了一点儿。”宫女道。
“吩咐下去,朕留在凤兮宫用膳。”萧洛隽闻言道。
聆音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
“皇上莫不是……”莫不是觉得她这样不过是惺惺作态,想要争取同情吗?
不过不管怎样,萧洛隽留下来总是好的,毕竟这也是给宫里一个信号,她虞聆音还是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不是吗?毕竟,若是他真的嫌恶一个人,还怎么会与她同桌而食呢?
得闻萧洛隽要在这边用膳,凤兮宫的小厨房更是铆足了劲。齐乐姑姑虽然被聆音挫伤了气焰,但她所留下来的影响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消弭的。具体的表现为,这一桌子的菜,完全是迎合萧洛隽的喜好……不,只能说是迎合一个帝王的喜好,一张长桌摆满了饭菜,更加不像是家宴。
聆音想,其实她现在更应该是知会下小厨房,不用太隆重,只要做些平日里的菜式,表现下凤兮宫现在的处境更像是地里黄了的小白菜。
看,现在这一桌带着油光、琳琅满目的吃食,不是在宣告她凤兮宫从没有短了吃食,一切好得很,还铺张浪费吗?
聆音看着这一桌的饭菜,更加觉得没胃口。
她勉强地去找比较清淡的菜色,却都隔得比较远。长孙舞不在,似乎在这偌大的凤兮宫,连个知心意的宫女也没了。改天,她应该再提拔那么一两个宫女。
最后,她动了动银箸,挑了几粒米饭入口,然后细细地嚼着,索然无味。
聆音实在是没有胃口,闻到那些荤腥的味道,便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仿佛只要不克制,下一秒就又要御前失仪了。
“皇后如今同朕一起用膳,觉得食之无味了?”萧洛隽亦未动筷,而是看着聆音细嚼慢咽,“还是说,皇后在自暴自弃,表达对朕的不满?”
“臣妾不敢对皇上不满。”她神色懒懒,“只是不合胃口罢了。”
“不合胃口?莫非这一桌子的菜,竟没有一道能合皇后胃口的?凤兮宫如此大张旗鼓地招待朕,素日里便是这般铺张浪费的?皇后可知道,黄河水患,饿殍遍野,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皇后的这一餐,可知道能抵得上多少户百姓一年的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