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宫灯挂上长廊的时候,萧洛隽命人送来了一套衣裳,看起来并不像是宫装,反而像是宫外的。聆音不解其意,转身间,便看到有人立于宫灯之畔,眉眼带笑,白衣玉冠,巍峨似玉山,卓尔不群。他微微抬手,白色衣袍间流云般的暗纹隐隐浮动。
那装扮,如同世家贵公子,世无其二,少了些许身为帝王的冷漠。在暖色宫灯之下,透露出了些许的暖意,显得平易近人,聆音看着有些愣神。
聆音乍然看到的时候,眼底闪过惊艳,还以为她的凤兮宫中潜入了哪个俊美的少年郎,连她宫里的宫人都没惊动。但意识到那是萧洛隽的时候,联想到他先前送来的衣裳,心裏升腾起了期盼,让她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开始欢喜起来。
是的,欢喜。
是那种明知道深陷其中将会万劫不复,却还是忍不住为之雀跃;而另一边,又陷入了深深自责警戒的心理。
他朝她招着手,她走到了他的跟前。他拨了拨她额际的碎发,捋到了她的耳后,看着她犹自带着不解的眉目,道:“太医院那边同朕说,皇后近些日子思虑过重,郁结在心,恐影响腹中的胎儿。朕知皇后也是不喜拘束的性子,料想乃是困守宫中所致。如今宫外有花灯会,正巧得了浮生三日闲。今日皇后可愿与朕私逃出宫,共享花灯?”
他的瞳孔深处有难得的柔情,布着一层柔和的光。
他说,他会带她出宫,私逃出宫。
是了,再过几日,便是中秋节。而这时候,宫外已是灯火辉煌。
聆音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细思他话里的意思,然而内心却起伏不定。
眼前就像是有一杯甘冽,散发着浓郁的香,但是带着剧毒。越是美好,便越难收场。然而,聆音知道,这也将会是他们日后为数不多的、还能够松萝共倚的时光。
再之后……是撕破脸皮决裂还是天各一方?但,活在当下,便让她再放纵自己一场,留给自己、也给他留一场回忆。
聆音脸上慢慢绽放了笑容,笑意从眼底,扩散到嘴角,像一个孩童一样开心,带着一点儿忐忑地问:“可以吗?”
“朕已询问过太医,出行的时候小心些,总是无妨的。”萧洛隽道。
她眼里蕴藏着的笑意成功愉悦了萧洛隽。他微微昂首,目光看向了殿内。
聆音会意,伴随着宫人们疾呼娘娘慢点儿娘娘小心,一路快步走到了殿内,换上萧洛隽送来的衣裳。
点绛唇,描黛眉,画花钿,绾青丝,开妆奁,取了一支桃花青玉簪插在发髻上,又命人从院中取了一朵盛开的木芙蓉,戴在发上。
她站在镜前,淡绯色的裙摆摊在地上,如同渐变的流霞,映在灯光之下璀璨夺目。
聆音打量着镜中的自己,早已没有了少女的娇羞。镜中的自己明眸皓齿,容颜秀致,挺着肚子,充满着新妇的风情,人比花娇上三分,连长孙舞都赞叹一声娘娘今日風采夺目。
她抿着唇笑,铜镜中的人也露出了笑容,但那笑容到底还带着一股怅惘。
终将有人会取代她,而她……自私地想让萧洛隽对她念念不忘。
只是终究有遗憾,她在最好的年华遇到了他,却不能将最好的模样展现在他的面前,肆意绽放她足以自傲的容貌。也许未来有一天,在街头擦肩而过,他甚至不会认出她。
聆音缓缓地调整着笑容的角度,以免让萧洛隽看出端倪。她此刻应该是开心的,因为困守在宫中,已压抑了许久,终于能出宫去感受外头那渐渐变得恍若隔世的世界。
萧洛隽样貌出众,气质高华,举国也难寻其二。
她同他一同走在灯市中,定会收获一堆艳羡的目光吧,羡慕她嫁得了如意郎君,羡慕她出身优渥,嫉妒她脸上盈满的幸福光芒。
但身在局中的她,最明白,这只不过是假象,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是砒霜外头裹着的蜜糖。
她粲然一笑,心情像是极为愉悦地走了出去。那一刻,仿佛踏着流云,璀璨生流光。
萧洛隽在院中长身玉立,见她出来,目光凝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移。
他的表情仍然淡淡,却丝毫未见不耐。他道:“皇后许久没有笑得这般开怀了。”
“也许因为许久没有出宫了。”聆音道。
他笑了笑,如同朗月清霜。他带着她一路避开宫人,悄无声息地出了宫,甚至马车驶出宫中,都是藉着大臣的名头。
她偎依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胸膛的温度,那种窃窃然的感觉,就像是两个不容于世俗的亡命鸳鸯,于浪漫的花灯会中一见锺情,最后相约私奔。
“阿止,朕这阵子是太过冷落你了。但人生在世,就算手握权势,执掌天下,也还会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朕不希望皇后自寻烦恼,落了心结在心裏,整日郁郁寡欢。”他难得这样承认,却没有把话挑得太明。他的语气依然淡沉如水,顿了一顿,道:“在朕的心裏,皇后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朕不希望同你渐行渐远,相敬如宾。在朕眼里,夫妻理当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嗯,臣妾晓得的。”
马车缓缓前行着,出宫门的时候,因有令牌,宫人们也没有掀开帘子查验裏面是何人,又许是有人早已交代过,一切都很顺利。
他仿若不经意间提起:“你对兵部尚书韩以风还有印象吧?便是那个看起来魁梧、粗犷的大汉。没想到还有柔情的一面,家里的那位被朝中的人誉为河东狮,但他们伉俪情深,据说当年定情是于花灯会。后来,每年的花灯会,他们都会携手在灯市间买一盏花灯,放入池中任其飘荡。不知道今年池畔,会不会巧遇他们?”
他当时体恤大臣,同大臣闲聊,不想扯出了这样一段风流韵事。当时不过是一笑而过,而后却兴起了带她去看花灯的念头,一发不可收拾。
“若是真那般巧合,皇上会避开他们吗?”聆音笑道,“韩尚书要是看到皇上拐我出宫,指不定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据说韩尚书有点儿结巴,不知道这一惊之下,会不会直接把结巴之症给治好了?”
帝后以这样的形式出宫,想一想,也觉得惊世骇俗吧。
耳畔的喧嚣声渐渐大了起来。宫里还很是安静,并没有被花灯会的氛围感染,只在沿路的两旁点上了各种宫灯。而出了宫门后,却是景色一步一换。
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帝都盛况,鼓乐喧天,接袂成帷。
聆音同他一起下了马车,如同寻常的夫妻一般在灯市中漫步。即便这裏鱼龙混杂,他依然闲庭信步地走着,仿佛步于金堂玉阙,展煌煌风华。在聆音的眼里,他所行之处,自有一派山光水色。
帝王出行不易,虽萧洛隽邀她同行似是临时起兴,但早就做了安排。帝王九五之尊,而她千金之躯,总不能没有任何准备草率出宫。
随侍的连海等人,都不远不近地跟着。兴致起来时,买了一些杂物,他们都会出现付账。而那些看上去寻常的摊贩,以及路过的行人中也藏有暗衞。
她余光扫过,那些摊贩避让了她的目光。他们看上去懒散,实则精神时时刻刻紧绷,以预防突发状况。那些行人,瞧着养尊处优的样子,不过手上虎口的地方有厚厚的茧,瞧着是习用兵器的。
沿路摆放的各式各样花灯,争相竞秀。百姓们手提着灯,于灯火辉煌的街头走动,一眼看去,就像是一条五彩斑斓会流动的河。
聆音还记得幼时,有一年同淮姨来花灯节,那会儿还是萧洛隽的皇叔把持着朝政。刚刚清理了一个忤逆他的忠臣,男眷一律处死,而女眷发卖青楼,弄得人人自危。连带着花灯会的氛围也淡了下来,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惹了那喜怒无常的王爷不高兴,尸横百里。那时候,只有几个小摊贩,点着阑珊的灯笼,连顾客都是寥寥。
聆音想着,已是感叹道:“十年前这街上,人迹寥寥。而如今,帝都繁华,百姓升平,一派喜庆祥和。”
这是他治下的百姓。而为了大诺的繁华,他披星戴月,勤勉朝政,不敢懈怠,才有了如今的清平盛世。
萧洛隽轻轻地嗯了一声。
聆音偏了偏头,正对上萧洛隽的侧颜。他漆黑的瞳仁深处映衬着斑斓的灯光,说不出的深邃迷人。
正出神间,他悄然伸出手握住了她,十指相扣。他的手掌温凉,紧紧地包裹了她的手掌,偏偏面上依然若无其事的样子,停在一个摊子的前头,拉着她一同看花灯。
那一刻,仿佛他们就是相守已久的夫妻,默契十足。
明明只是简单至极的动作,却让她怦然心跳起来。她暂时放下了心理的负担,流露出了一丝开怀的笑。
摊子的前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盏走马灯。那灯中置了一转轮,灯上绘着庭院楼阁、美人卷珠帘之景象。那美人只是用工笔淡淡勾勒几笔,风骨尽显,纸像不断转动,画面连续不断,而灯面上的美人不断重复着垂泪再到展颜的过程。
也不知道是谁,让这美人为之欢喜为之忧愁。
走马灯不断地转着,花灯中渐渐浮现了一个“泰”字,聆音的瞳孔不由得一缩,心裏暗自生起了几分提防。
泰,为避水患而得平安之意,还有另外一个意思,便是泰王。
萧洛隽道:“阿止可是喜欢这盏走马灯?”
也不知道是谁在这花灯上写下这样的信号,聆音移开了目光,制止了要买下这盏走马灯的连海,道:“不用了,就让它在此处吧。拿回家中也是蒙尘,不如在灯市中,让众人观赏吧。”
她最后还是挑了个稀松平常的荷灯,道:“我们去放河灯去吧。”
他牵着她的手,一路行到了放河灯的河边。河边已是人山人海,行人络绎不绝。萧洛隽护着她,给她开了一条路。
在河的对岸,一个穿着锦袍的少年郎,拉着个一袭绿衣身段风流的女子,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那锦袍少年五官出众,仔细看同岳太后还有几分相像,甚至比萧洛隽像先帝的样子还相似几分。
聆音道:“没想到在此处没遇到韩尚书和他家的河东狮,反而遇到了万安侯的世子博美人一笑,我们可要过去打一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