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跟在她身后的人,不出意料地使了黑手。她们大力地朝着聆音的后背一推,让聆音重重地跌落进碧蓝色的湖水中。
当太液池水淹没她的口鼻时,她仍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尤其是为了弄出气泡,让那两个人相信她不会水性,她甚至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吸入了一些池水。
她闭上了眼睛,让自己的身体沉入太液池底,然后朝着印象中的那条通道游去。
那一刻,整个天地都安静了下来,岸上的人的声音变得隐隐约约,穿透着水传入耳里,模糊成了一片。
隔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酸涩的池水灌入了她的眼,刺|激得让她想要流泪。不过她还是坚持了下来,不过一会儿,那酸涩感便减轻了不少。
再坚持一会儿,她想着。
然而,长期在水中没有呼吸空气还是让她觉得有垂死的感觉。她感觉自己的力气像是被人慢慢地抽空,手脚酸涩无比。
太液池水冰寒入骨,她一边泅水,身体一边不由自主地开始打战。而喉咙慢慢地涌起了一片腥甜,她在心裏暗道了一声糟糕。
聆音游着,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她知道自己撑不住了,即便中途也曾探出几次头,藉着太液池中败落的荷花掩饰自己的行迹,或者倚靠在太液池的石桥阴影之下大力地喘息。然而,这些却无法缓解她身体的冷意,她的手脚几乎都快要不属于自己,开始发僵。而脸上的伤口和手指的伤口因为在水中浸泡太久,疼得让人难忍。
她有些绝望,难道自己就要这样溺死在太液池中了吗?
脑海里突然有了一个自暴自弃的念头,若是能这样溺死在太液池中,也不失为一种解脱。
很多事情她不需要再面对,很多责任她也不需要再承担……
龙吟凤箫……肉白骨活死人……即便她心裏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渺茫的希望。然而,这些年的奋不顾身,却仍然看不到希望的曙光,也让她的心有些疲惫。
她的意识渐渐地陷入了混沌,在这样的时刻,她的脑海里晃过很多人的模样,最后浮现出的是萧洛隽,她心裏揪痛。
若是就这样将生命终结在太液池中,那么她和萧洛隽之间会停止在尚且美好的地方吧。至少每次见面不会都是针锋相对,直到双方都遍体鳞伤。
他曾说过,他喜欢她。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裏是开心的。偌大的天下,他似乎还没有对其他人说过这句话吧,她也算独领了这一份。
然而萧洛隽的喜欢,又能够给她什么呢?
那样的喜欢,又是真的喜欢吗?也许他终究有一天会明白,真正纯粹的喜欢,是不容掺杂他人的。
她喜欢他,然而在那样深沉的夜里,隔着那一扇殿门,好像她对他的喜欢……从浓烈,渐渐转为了心如死灰。
萧洛隽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防备她,总有一天,等他松懈了心神,她会把这些时候受到的屈辱一一回报。即便自己在宫中乍看上去毫无依仗,然而瑰色,乃至诡门的势力遍布天下。总有一天,他们会寻上门来,同自己搭上。
萧洛隽想要引蛇入洞,但她那些性命相交的下属,又怎么会那般轻易上当?也只有她,会因为关心则乱,自恃过高,从而栽了一个大跟头。
聆音可笑地想着,如果她就这样溺死在太液池中,萧洛隽会不会后悔自己的弄巧成拙?会不会后悔她离开得太早?他还没有报复够,她便这样抽身离去。
而这一去,将是此生此世,真正再不复相见。
她想着,人死后会不会还有意识呢?要不然,这世间怎么会耳闻那么多的闹鬼事件呢。她这么不甘离去的人,应当会有执念,然后留着魂魄在世间……至少还能够看着她的昀儿长大?
聆音的意识越来越模糊,随后四肢终于失去了划水的力量。
难道萧洛隽已经知道了她被人推入水中的消息了?否则,她怎么会看到那么多人跳入水中,在水里找着什么呢?
她一定是大脑极度缺氧从而产生了幻觉,要不然她怎么会看到萧洛隽出现在她的眼前。而他脸上的表情是一脸的愤怒和惊诧呢?隐藏在那之后的,甚至有一抹痛色一闪而逝?
这一定是幻觉。他们再次遇见以来,萧洛隽不管是怎样的表情,笑着,还是愤怒,他的眼底深处总有一抹化不开的冷意。而这冷意,落在聆音的心底,总是觉得有如冰凌,深扎在她的心裏。即便自己刻意想要忽略,却始终横亘在心裏。
聆音没想到这幻觉这样真实,萧洛隽甚至还能够同她说话。他的声音低沉而喑哑,甚至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愤怒,愤怒的深处,又夹杂着几分哀痛。他说:“虞聆音……你怎么会这样轻易妥协?你怎么敢……”
而之后,他的吻如同疾风骤雨一般掠夺了呼吸。他从前向来是温和的,就算情深意浓时,始终是含蓄而克制的。而如今就像是失控了一般,用力地仿佛想要将她吸入骨髓之中。
这幻觉为什么会这么真实呢?眼前的萧洛隽,粗暴得一点儿也不像他。然而,就算他拥抱她的力道这么大,她仍可以从中感受到罕见的珍视。他甚至对她说:“阿止……别睡过去,睁开眼……”
阿止……这个称呼从前是缠绵而亲昵的,如今听起来,却让她骤然从这样的幻觉中惊醒,陷入了更加黑沉的梦中。
阿止阿止……这个称呼,再也无法给她任何缠绵美好的记忆了。他亲自将这个称呼宣之于众,给这个称呼打下了卑微的烙印。
梦中她回到了那一晚灯会,烟火绚烂绽放的时候,她偎依在他的身上,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温度。她那时候明知道他们两个终究会走向死局,却依然贪恋他身上传递过来的温暖。
她还记得这三年在宫外,体内毒素暴发的时候,她紧咬着牙关,就算身上罩着几层棉被,也不能挡住身体里由内而外所散发出的孤寒。而那时候,她的脑海里间或会想起,那时候从萧洛隽身上传来的暖意。
梦中的场景混乱而跳跃,她的梦又重回了当年同萧洛隽一起在宫外的时光。那时候……那时候算是最美好的回忆了吧。即便两个人心有试探,但至少那时候她心裏还是想着同萧洛隽试一试的。她想到那时候萧洛隽对她的邀约,他的眼眸熠熠生辉,似那最灿烂的星海。若是没有那些陈年往事的纠葛,也许,她就坦坦荡荡地应约了。也许有朝一日,身为皇后的她,还能够参与朝政,从此同萧洛隽并肩作战,覆手天下。不过在他的手底下,皇后应当是不会有那么大的权力的,但萧洛隽应该乐于放一些权给她。至少后宫这块领域,那是独属于她的。也许有朝一日,她会青史留名,成为万古的賢后,被世人所赞颂。
然而这些,都如同过眼云烟一般不复存在了。
就算在梦中,她的意识也能感受到那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寒冷。她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朝着那温暖之源靠去。
而梦中的景色一变,那在星夜之下同她对谈的萧洛隽的面色一变,变得阴冷,而他的眼眸是化不开的冰峰。他说:“虞聆音,你这样的祸害,为什么还要苟活于世呢?”
为什么呢?她的眼前出现了母亲。母亲神色痛苦,那双向来沉静从容的眼睛,在她的眼前慢慢地失去了光泽。那是抚育她长大的母亲,那是生她养她宠她的母亲。她亲眼目睹她的死亡,如花的生命败落在浅沫山的小屋中,满怀着绝望怨恨。她的母亲那时候是那样的痛苦,她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那毒药是宫中的鸩毒,是她所深爱的男人给她的致命的毒药,是她深爱的男人误信了别人对她的挑拨离间,对她猜忌,从而亲自送她上路!
为什么呢?
因为她还没有替她的母亲报仇,她的仇人现在仍然逍遥法外;因为她还没有让她的母亲复活!对,她入宫,要拿到龙吟剑,然后合着龙吟剑去找相传的宝物,那被藏起来的能够使人复活的秘术!
她的眼前渐渐变成一片血红,画面最后停在浅沫山的一处密室之中。那密室的温度极低,她又运了大量的冰块在下面存放。而她的母亲,便静静地躺在那冰棺之中。当年她在诡门的总部杀红了眼,最初的意念,不过是想要得到那冰棺!那能够让人的尸身数年不腐不坏的冰棺。
所以,她这样的祸害才要苟活于世,才要同那些人一起狼狈为奸。世人觉得她妄图颠覆朝政,然而她所想的,只不过是复活母亲而已。
但现在,她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质疑,复活了母亲又能怎样?她这样算不算是为了复活一个人而和整个天下为敌,甚至抛夫弃子?她难道想要母亲同她一起背负着骂名吗?
何况,那只不过是个再渺茫不过的希望。
也许……也许就这样静静地沉睡,一睡不起,便能够见到母亲了……
她仿佛听到萧洛隽在她的身边说:“虞聆音,你要是就这样妥协,你信不信我将整个瑰色一网打尽,把宋淮、沈绿衣……还有那些忠诚效忠你的人,一个个赐死,然后暴尸在城楼上?”
“还有你的祖父,你名义上的父亲,以及整个崇安侯府。你觉得朕要是给崇安侯府安一个造反的罪名,是不是易如反掌?虞聆音,你要是再不醒来,信不信朕这就下旨,将崇安侯府满门抄斩?虞聆音,你不是为了你的祖父以身犯险,才让朕将你逮到的吗?如今朕要赐死他了,你为什么还不醒?”
“还有……你信不信我让岳家再崛起?岳留思的去向你知道吗?她一直是喜欢朕的,这点你也是知道的。当年你离宫之后,朕也想着补偿岳家,想要封她一个郡主,挑选朝廷的俊彦为郡马。不过她一直誓死不从,宁可削发为尼。你觉得要是让她入宫,封她为皇后怎样?然后让萧明昀喊你仇人的儿子为父亲,仇人的侄女为母亲?”
“……虞聆音。你想要那些爱你的人都去陪你,而你不爱的人活在这个人世享受无边的富贵吗?”
那些话喋喋不休地落在她的脑海里,她觉得脑仁疼得慌。为什么就连死也不能安生,萧洛隽还要冒出来这样威胁她?明明她知道萧洛隽是不会这么做的,可是为什么想到梦境里,他冰冷带着刺骨寒意的眼神,却觉得这些事情他做起来,会顺理成章呢?
然而在那些黑暗和冰冷之后,则是一个尚且在襁褓中的小孩。那个小孩从紧闭着双眼,到慢慢睁开,露出漆黑如同星夜一般的瞳孔。他皱巴巴的脸慢慢长开,身体也慢慢变大,到后来长成了一个珠圆玉润的小孩子。他瞪着尚且迷糊的大眼睛,坐在案前,用毛笔支着下巴,朝着另外一个面容模糊的人问着:“为什么我的母后还没有回来呢?明珠姐姐都有段母妃,为什么我没有呢?”
画面一变,他点燃着孔明灯,满怀希望地放飞它,道:“母后……昀儿希望你的身体快点儿好,然后……然后他们说你就能回宫看昀儿了。这样,父皇就不会用很难受的眼神看我了。”
她的心底终于升腾出了几分留恋。她的眼角沁出了泪水,想要伸手去抚摸萧明昀的头,然而却发现自己的手指透明地穿过了萧明昀。
她想着,母亲曾经没有留一句告别的话,就离开了她。她最初的时候还觉得她的母亲残忍,而她对萧明昀又何尝不是残忍。太后和先帝让她没有了母亲,她如今何尝不是也让萧明昀没有了娘?
而后则是身体极度难受和疲乏,像是有千斤的重量压着她起不了身,连呼吸也是困难的,她的耳边渐渐有纷杂的声音。
她感受到一个香糯的身体靠近她,声音带着疑惑,道:“父皇父皇,为什么这位漂亮的姐姐,还不醒呢?”
“父皇父皇,为什么漂亮姐姐躺在你的床上?父皇你肯定藏着什么小秘密。”
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小伤心,她似乎都能够想象得到萧明昀是皱着一张小脸说出这句话的。
“父皇说了很多次了,不许叫她姐姐。”旁边有一个低沉的,似是无奈至极的声音说着。
“可是……她就是漂亮姐姐呀。”
“那就让……她快点儿醒来。”
萧明昀是极听萧洛隽的话的,闻言,聆音就觉得有个软乎乎的小手抱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着:“漂亮姐姐,快醒来啊。”
听到这声音,聆音想要握紧他的手。她不想让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