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未见,他的样貌还是一如既往的儒雅,有君子端方的感觉。不过毕竟身在高位多年,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威严。
叶风并没有问聆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裏。他看向她的目光也平静,道:“你愿不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
“但说无妨。”聆音道。
“我这一生,负过很多人。”叶风用了这样的开场白,他的声音中带着内疚,“我对不起你的母亲,也枉为人父。”
聆音挑眉,不耐烦道:“直接开始说故事吧。”
叶风感受到了聆音的不耐烦,但并不在意。
他的声音低沉,有种经历过世事沧桑的人特有的厚重。他说:“我年少轻狂之时,爱慕过一个人,不过世事弄人,我被逼着娶了别人。”
“被逼?”聆音心裏不屑。新城长公主毕竟是天潢贵胄,身份尊贵,说到底不过是叶风贪慕荣华罢了。
“我喜欢的人名动京城,自然爱慕她的人不可胜举,就算九重天上的那一位,也倾心于她。只是寻常的人,哪里斗得过君王?”叶风笑了笑,那笑容里藏着几分鄙薄,“当时我还在想,为什么上头会突然降下一道赐婚的旨意;而我的父亲也被人抓住把柄,捏造了罪名被人威胁着要状告到官府,让他下狱,身败名裂。只要我迎娶了新城长公主,这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他并没有指明他喜欢的人是谁,不过聆音一听便知道说的是她母亲。
“彼时我同她尚且情深意浓,然而得罪天家的后果,并非一般人能够承担。那时候,形势紧迫,一个不慎,叶家便有可能倒台。叶家倒台,我又能拥有什么?我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庶民罢了。她的父亲,不会容忍一个庶民娶她的女儿。更何况,她有那般倾城的容貌,我也没有办法保全她。她应该是让人百般呵护的娇花,而不是沦落到乡野间成为霜风磋磨的野草。然而,背后的那些烦扰事情,我并没有同她说。因为以她的性格,宁可同我一起赴沼泽,也不愿意撇开我独善其身。这点我自叹弗如。我并不愿意看到她的生活被我拖累变得糟糕,我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欢,为了我一己之私的爱情,连累我的家人。”叶相顿了顿,“不管怎样,这件事情始终是我愧对于她。”
“后来,我娶了新城长公主,果然家中的危机迎刃而解。世人都道我贪恋荣华,她亦是心伤。然而,身为有妇之夫,我自然知道同你母亲今生已无缘,便收了心,只希望之后能有一个人呵护她,让她过得幸福。后来因缘巧合面圣,才知道了背后都是那位所为。而那时候,那位正扮作寻常富贵家的公子追求她。那位待她极好,她很快就陷入了另一段爱情,也许那才是真正刻骨铭心的爱情吧。”
即便是在四下无人的宫殿中,叶风还是用了那位来指代先帝。
聆音静静听着,一边在心裏揣摩着叶风的话语间,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假。
“不过没多久,她便知道了那位的身份。毕竟那位想要同她长相厮守,便想让她入宫。他说,他会给她贵妃之位,让她拥有无尽的荣宠。她自然是不愿意做人妾室的,哪怕是贵妃。贵妃说起来也煊赫无比,光鲜亮丽,但始终不能改变是妾的事实。宁为穷人|妻,不为贵人妾。更何况,以她的地位,家中也没有必要再添加这样一层煊赫。再加上……即便那位身份尊贵,却不能改变他有家室,有妻子,有儿子的事实。”叶风说到这裏,终究有些难以启齿。
他动了动唇,隔了很久,才道:“她是痛苦的。她向来目无下尘,就算爱得再炽烈,也必须要斩断这段孽缘。有一日,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在饮酒。她那时候心情极其不好,甚至同我坦诚爱上了另外一个人。再后来,又同我说她与那位之间的事情。我本想开导她,然而听着她的那些话……我自然是嫉妒又恨的,又极是心疼她。那晚,我也饮多了。再后来……”
聆音的脸色剧变,想要制止叶风接下来的话,然而却不能。
叶风目光直直地看着她,道:“不过是一夜春宵,她便有了你。”
“胡说,这不过是你编造出来的事情。她怎么可能……”聆音摇了摇头,不可置信。叶风一定有什么目的,她的母亲怎么可能和一个背弃爱情的懦夫,度过一夜春宵。
“……事后,我曾想着负责。我曾经错过一次,另娶了新城长公主。但我不能一错再错,负她两次。那时候我同她说,我愿意与新城长公主和离。我会娶她为妻,给她一场最盛大的婚礼,哪怕要与皇权对抗。而她却摇头,一字一顿地对我说,她的心已经给了另外一个人,更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让新城长公主也遭遇不幸。那时候,她的神情充满痛苦,却又那样坚定地告诉我。而我也万分后悔,那晚为什么没有控制住自己。”叶风想到了那一日的情形,虞则琬平静地告诉他,希望他能当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眼中也有了痛苦之色:“再后来,她便离开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有了一个你。若是我知道……我一定会不顾一切也要娶她,哪怕她不愿意。”
所以……这就是母亲同先帝虽两情相悦,也不愿意答应同他在一起的理由之一?哪怕对方愿意给她一个尊贵的正妻身份,承诺此生此世,只有她一人,也不愿意回头?因为她的身体已经不洁,因为她的爱情已经不是一心一意了,还因为……她有了一个孩子。
这些话,她的母亲定然是羞于启齿的。而即便是因为这样,她的逃离,在先帝的眼里,也显得不可理解。先帝也许会在想,为什么他允诺给她一切,而她却不愿意接受?
若不是叶风……若不是他,她的母亲是不是最后就不会抛弃自己的身份,狼狈离开,最后隐姓埋名在浅沫山?也不会被先帝误会……从而葬送自己的性命。
若没有那晚的事,她的母亲,再不济,也是一个侯府的嫡女,有无数人簇拥,度过那段黑暗岁月后,大可以肆意人生。就算为了爱情妥协,入了宫中,也能够同爱人相守,而不是茕然一生。
不,聆音在心裏否认。她的母亲,又怎么适合这个压抑、沉重、充满着阴谋算计的宫廷呢?
当然她也不会凭着叶风的三言两语,便相信他的话。她嗤笑了一声,道:“你又有什么证据,说我是你的孩子?”
“时间吻合,而且容貌……你不觉得我的样子,同你有几分相似之处?”
聆音静静地看着他。
平心而论,叶风的容貌气度,满朝上下,也没有几个人能够及其项背。他就像是一个被岁月温柔以待的男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仔细看来,叶风同她,似乎也有那么一分相似之处。
聆音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最后冷冷道:“那又能怎样?难道你还能带我离开皇宫?”
“我负了你母亲一次,也负了你。若是当年你入宫之前,我便知道你是则琬的女儿……”叶风叹了一口气,道,“皇上将你困在太极殿中的做法,是有些不妥,我会同他说的。不过,毕竟君王之侧,有些事情,逾线一次便够了。”
聆音不知道叶风到底在这裏面扮演着什么角色,萧洛隽在崇安侯中布下陷阱让她踩的时候,叶风是不是知情者乃至参与者?
若是叶风在入宫之前便知道她的身世,又能怎样?她终究还是要入宫的。
“皇上是不会放我离开的。”聆音摇了摇头,道,“不过叶风,你如今同新城长公主恩爱甚笃,恐怕也只会为了我费一些嘴皮子的功夫吧。其实,你根本就没有必要同我说这些话,你也只会劝我服软。在崇安侯府,他将我困住的时候,便对我起了杀意。若不是萧明昀,恐怕他早就不容我在这世上多活一分一秒钟。我明白我曾做过的事情,触犯了太多君王的底线。我现在服软,只不过是让自己置身于温水煮青蛙的境地。只要他从我身上得到他想要的,我便没有利用价值了。恐怕就算我是萧明昀的母亲,他也不会留我了。”
聆音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叶风的神情。看他神情仅仅只是微微动然,她心裏凉了几分。
叶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让聆音抢了先,继续说了下去。聆音用自嘲的口吻说:“……你恐怕也一定以为我是沾染了权势,从而变得利欲熏心。我自小在浅沫山中长大,而后又入宫为后。见惯了人世的繁华,也习惯了安平乐事。我所求的,只不过是想要复活一个人而已。”
她的眼里带着追思,又有无尽的痛色,那抹痛色让她几乎狼狈地低下头。
叶风看着如同娇花一般不胜怯弱的聆音,心裏的柔肠勾动,想要去轻抚她的头发,来安慰这个他愧疚已久的女儿。然而聆音却避开来,声音沉痛,落在叶风的心裏,更是勾动了心底最深沉的悲痛。
聆音道:“也许在你的心中,始终觉得我母亲移情别恋,最后恋上了先帝。然而,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又岂非一朝一夕可以移情的?”
“你说什么?”叶风心裏巨震,几乎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聆音。他神色讶异,聆音从来就没有见到过叶风这样失态的样子。
“也是,你另娶了他人,享受你的荣华富贵,自然是希望你所辜负的那个人也能够拥有一段美满的人生,从而减轻你的愧疚感。”聆音道,“我不会忘记,我母亲听到你同新城长公主美好恩爱的种种事迹时,她脸上露出的那种怅惘神情。我从前不理解,为什么我母亲有时候看向我,眼神里似乎在通过我看另外一个人。不过我现在倒是知道了。若非她不喜欢你,她怎么会愿意为你九死一生地生下孩子。当年她对我珍之爱之,我便是她那时候活下去的勇气吧。”
“不……她不是……她不是喜欢先帝吗?”叶风听着聆音的话,神色间惊疑不定。
“她是这么同你说的?很多事情,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便是另外一个故事。你也一定不会知道,我的母亲是怎么死的。”聆音眼睛里隐隐有波光流转,目光泫然,“她并非病逝,而是被赐了鸩酒,是先帝亲自送她上路的。若非当年先帝横刀夺爱,以卑鄙的手段让你尚了公主,又招惹了我的母亲。她又怎么会落个黯然神伤的下场?”
“怎么会……”
“为什么不会?当然,若是母亲愿意跟着先帝回去,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也许她现在还活着,先帝也不会那么快病逝。可是母亲不愿啊。她心底装着一个人,又怎么会愿意跟着另外一个人在一起呢?”
叶风神色痛苦。这对于他来说无疑是惊涛骇浪。也确实如同聆音所说,他以为虞则琬喜欢上了别人,故而在心裏减轻了对她的愧疚……聆音这样一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虞则琬的模样,那像是印刻在他的脑海深处。
这些年明明已经拼命遗忘,他告诉自己,此生已经负了一个女人,不可以再负另外一个。他尽责地做着一个丈夫。然而,如今回想起虞则琬,还是那般清晰可见。他想起她曾经对他倾诉着她和先帝之间的种种,他还曾经心底怅惘,以为她移情别恋。只是……若非她真的将他们之间的感情放下,她又怎么会在他的面前,诉说她的苦痛呢?
聆音鲜少见到,一个已经封王拜相的人,神情那般颓唐。
他的眼里泪光浮动,风度全无。
聆音看着他这副愧疚欲绝的模样,心裏却一点儿快意也没有。
她的声音淡漠而无情,道:“你能给她什么名分呢?她定然是不愿意让你休了新城长公主的,当然你也休不了,先帝不会让你休妻的。更何况,新城是公主,哪怕不算受宠,也是公主,是皇家的脸面。你能给我母亲的,顶多也只有平妻之位。而你我都知道,那不过是羞辱罢了。”
“不……我会……”叶风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去。那时候,先帝对虞则琬是势在必得,他不可能摆脱新城长公主。更何况,他们婚后,新城长公主也没有仗着公主之尊,便嚣张跋扈,而是温柔可人。就算知道叶风心裏还藏着另外一个人,她也不以为意,而是以春风化雨一般的姿态侵入他的生活。
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同新城长公主和离,他的家族也不允许他们和离。
“叶风,你就是个懦夫。我只恨你当年,为什么不能舍弃一切,直接带着我母亲远走高飞。我也恨你当初,为什么不能够拒绝先帝的赐婚。而我更恨你,一边说着愧对我想要弥补我;而另一边却让我身陷囹圄,给了我希望,却始终没有想过帮我实现。”聆音目光直直地看着叶风,那目光之锐利,似乎让人无法再遁逃,道,“皇上既然允许你与我同处一室,并且还把旁人支开,定然是想要你劝我,让我的态度软化吧。可是你忘了,你在我眼里,根本就不算是我的父亲。我从来就没有父亲,更何况是你这样凭空而来的。”
“你误会了。”叶相毕竟也是经历过朝堂的风风雨雨的,饶是刚刚失态,不过一瞬间,又恢复了如常,唯有眼里的痛色亘古留着,“我来,只不过是想尽一个父亲的责任。”
见聆音不说话,心裏依然有余怒的样子,叶风叹了一口气,道:“音儿……如果你允许我这样叫你,听我一句劝。江湖中的那些事情,你不要再牵扯进去了。且不说,皇上的能耐是我等不能企及的……皇上对你也并非无情,你们之间还有昀殿下。若是你愿意放手,我可以保证,有生之年,我定然会倾尽一切能力,保你无虞。”
“保我无虞?”聆音道,“你觉得又能如何保我无虞?若是你对我尚存舐犊之情的话,那便带我离开皇宫。你若是想要帮我,又不觉得太为难的话,那便替我朝宫外传一个信息,让人去吴县的双月楼,去找双月楼中一个叫小夜的姑娘。告诉她,我在京中的情况。”
叶风依然不为所动。
“那你还想要我怎样?你觉得是我愿意搅和到那些争权夺利的事情上去吗?这个泥潭我也不愿踏入,只不过有太多事情是身不由己。”聆音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悲沉,“想必民间有一个传说,你也有所耳闻:合龙吟剑和凤箫,拿到传说中的巨额宝藏,宝藏裏面有复活人的秘术。母亲的遗体被我放在冰棺之中,数年能够不腐不坏。凤箫在我的手中,唯缺了龙吟剑……我想做的,只不过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够含笑地看着我,再唤我一声‘阿止’。”
“阿止……”这两个字在叶风的口中念出,情绪复杂,聆音心中听着也百味杂陈。
聆音看着叶风的神情,知道自己有些话,已经说到了叶风的心裏。
她知道,叶风对于母亲一直有种愧疚感。如今,这种愧疚在得知当年的某种“真相”后,膨胀到了极致。复活她的母亲,然后他能够同心爱的人在一起?
聆音看着他,眼中充满了希望,让叶风的心裏一窒。他渐渐地将她的面容同记忆中的人重合了起来,当年……当年虞则琬也曾经这样看着他,希望能够同他长相厮守。然而,现实却狠狠地给了她一巴掌……
“不过……你肯定还是不愿意冒险的,毕竟你如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在朝堂中拥有无上的权力。只要你一直安分守己,那么,地位便不可动摇。”聆音眼里的讥讽之意全敛,剩下的是浓浓的、让叶风的心底揪紧的失望。似乎在说,父亲,你是这样的无能,你是这样的胆小,哪怕你拥有了滔天的权势,也依然是别人的附属。那权势不能为你所掌,你护不住心爱的女人,如今连你的女儿也护不住,任她在这宫中,承受着羞辱……
而她的声音低沉,却依然不依不饶地在他的耳边说着:“你知道吗?我如今在宫中是什么地位呢?是一个舞姬。从前母亲他们唤我‘阿止’的小名,如今,整个太极殿的人都可以这样唤我。皇上还说,要我隔一段时间为他起舞呢。你说,他如今尚且在意我,却依然给我这样的羞辱。更何况,他现在的在意,焉知不是因为我如今的容貌?不是因为他的意难平?色衰爱弛,等过个一两年,他同我翻起旧账,你觉得你还能护得住我吗?我所做的事情,于他而言自然是罄竹难书。你觉得勾结乱党,不,本身便是乱党……甚至还曾经谋害太后,皇上是那样孝顺太后的人,他会轻易饶过?眼前的一时饶过,只不过是麻痹我的假象,你难道忘记泰王的下场了?父亲,你的意思,真的不是让我死吗?他那是想着将瑰色一网打尽啊。”
父亲,从她的嘴裏面轻飘飘地吐出来,让叶风心神剧震。
叶风自然对聆音所做的事情知晓大半,单是瑰色的幕后掌权人就足以让帝王忌惮了。更何况,如今太后那病怏怏像不久于人世的样子,还是他女儿的手笔。
叶风隔了很久,才道:“……我帮你传消息。”
叶风下了这个决定之后,似乎背佝偻了一些,整个人呈现出一点中年人所有的沧桑。
聆音看着叶风,知道这话对于他来说,是那般不易。
她道:“宫中不久将有个聚会,新城长公主会来吧?”
新城长公主是女眷,出入宫中自然比别人更加容易点儿,到时候混入一两个人在她的随行人员之中,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叶风面上露出了犹豫之色,他的眉头拧紧,隔了片刻,像是下了一个决心,道:“会。”
聆音目送着叶风离去的背影,适才的伤感转换成了漠然。
比起他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他如今的背影,带了几分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