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早晨也没有多久,萧洛隽让她在他寝殿的床上养伤。而他则去了偏殿处理这些日子耽搁下来的奏折。
聆音又躺了下来。她这算不算是鸠占鹊巢呢?从前都没有这样霸占过龙床。
然而在此处,一睁眼,望到的便是无数金龙。它们刻在黄花梨木的窗棂上,盘桓在金柱上,就连地上汉白玉地砖上,也刻着龙纹。在这样的夜里看着,它们在张牙舞爪,在咆哮。
她躺在床上,生出无边的寒意,而唯有默默忍着。
这次在太液池中泡了那么久,怎么可能对身体毫无损伤呢?她体内的余毒同寒气交杂在一起,静下来的时候,那种寒冷的感觉就像是体内钻着无数的小虫子,在她的心裏挠着,时不时地就伴随着小腹疼痛难忍。
她知道自己身上的毒性越来越强烈了。而这缠绕不绝的毒,让她在宫中养伤的夜晚,总是比从前睡得更加昏沉。她的意识蒙眬间,总会感到半夜三更,有人抱着她入睡。她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对方是谁,却还是忍不住汲取那人身上的温暖。
明知道这是在飞蛾扑火,却依然贪恋这样的温暖。
出宫……迫在眉睫。
她想,萧洛隽是必然不会让那替她诊断的游医入宫的。毕竟,她在他心底的信任度已经为零了。
萧洛隽知道长孙舞会对聆音下绊子,但是没想到居然会生出了那等阴毒的心思,险些伤及聆音的性命。本想着赐死长孙舞,但最后如何处置还是听凭聆音的发落。
那一日,长孙舞身上的簪环都被除下,素面朝天。她脸上本来还是一片漠然,但是在见到聆音的那一刻,眼底深处忍不住就流露出了愤懑。
聆音对旁边的人道:“都先退下吧。”
“可是……”
聆音看了一眼捆住长孙舞双手的粗绳,心道萧洛隽真是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
她道:“无妨,她伤不到我。”
聆音就算落魄,身上也没有了武功,然而毕竟气势还在。再加上这些天居住在太极殿的寝殿,连萧洛隽都被逼着去了侧殿休息。在宫人的眼里,她的身份早已不同往日,地位已水涨船高。他们闻言,虽有犹豫,但还是依言退了出去。
长孙舞看着聆音道:“呵……我就知道是你。”
“为什么?”她问道。果然她的直觉是正确的,长孙舞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你是恨我当年将你丢在宫中?明明那时候我说过,你可以同我一起离开的。”
“为什么不知道,虽然你到崇安侯府中我才开始伺候你,不过既然能混到你的陪嫁宫女的份上,自然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你的音容,都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想忘也忘不掉。更何况这些年……我总是会想到你。”长孙舞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你可知道,我都受了哪些?”
往日沉静甚至让她觉得可以委以重任的婢女,此刻身上尽是疯狂的样子。长孙舞眼里的妒恨浓浓交织着,道:“你以为……皇上的床,是我愿意爬上去的?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做背主的事。可是为什么你在宫外做的那些事情,都要让我来承担?你知道人前显贵背后心酸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凤兮宫从前我交好的旧人都同我划清了界限,用着鄙夷的目光看向我,觉得我做的事情十恶不赦,是什么感觉吗?”
长孙舞的声音低沉了下去,道:“我从前的目标,只是想做凤兮宫的掌事,想做你的左膀右臂。但是那一日……你出宫的那一日,一切都变了。皇上将对你的怒火尽数发泄到了我的身上,你可知道陛下到底给了我怎样的羞辱?忠婕妤,你知道我听到别人这样叫我的时候,我心裏是觉得多么的讽刺呀。这合宫上下都以为我对你不忠,可是偏偏他却没有碰过我一根手指,三年前是,三年后亦然。”
长孙舞的眼里恨意灼灼,聆音听着,心裏大骇……怎么会?萧洛隽怎么会没有碰过她?不是传言……那一日,她出宫的那一日,萧洛隽同她共处一室一个时辰有余,然后长孙舞才封的婕妤吗?他会给一个他没有碰过的宫女名分?
长孙舞想到那时候,萧洛隽对她说安歇两字,她以为终将迎来曙光。然而,萧洛隽却仅仅褪去了外袍,斜靠在旁边的贵妃榻上。他的脸上,是一如既往淡漠而冰冷的神情。
他冷言命令她叫唤出声,而他却仅坐在旁边,甚至没有多给予她一个眼神。不,其实还是有的,当她最后因为难堪而将脸埋在被褥中的时候。他出声,命令着:“别停。”
他的目光始终望着殿外那个影影绰绰的影子,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他眼神复杂,爱恨交织。
她心裏感到羞辱,心中又有深深的恨。但她不得不妥协,甚至还要抓住这个机会。这是她唯一能够翻身的机会。天知道在后宫中,她这样一个“不自量力”“背主”的人,有什么资格赢得别人的尊重?何况,她在宫中没有盛宠,像是遭了帝王的厌憎一般,仅仅给了一个封号赐居在霜华宫中,此后,甚少过问。
当然,她也没有办法忤逆君王。而只有这样,她在帝王的眼中,才是不同的。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样屈辱的夜晚,除了她和皇帝,再也没有其他人知道。
尔后,一切的始作俑者终于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能够有一次反击的机会,哪怕失败之后万劫不复,但那又如何?
当然,她最后低估了虞聆音的韧性,聆音居然还能够捡回一条性命。听说那日,聆音落入了太液池中,萧洛隽也不管她的狡辩,直接封了她的霜华宫。而他则是调动了宫中的大半人手,封闭了通道。他甚至不顾自己的龙体贵重,亲自下到太液池中,把虞聆音救了上来。而虞聆音昏迷不醒的那几日,他更是日日夜夜在旁边照顾。除了早朝,其余的时间皆在太极殿中陪着虞聆音。
太后在太医们联手拯救之下,已经醒转。不过病情仍然还有反覆,有时候神志不清,连身边伺候的宫女也不认识,但他也不过是派遣了一个个太医过去。
帝王情深入骨,而虞聆音未必一点儿触动都没有。她这个在他们之间的跳梁小丑,恐怕是时日无多了。可是她又怎么会让这两个人太如意?
长孙舞的眼底有诡异的光,笑道:“不过自你重回宫中那天起便不一样了。七日的盛宠呵,那算是承你的光了。皇上那样伟岸的男子,从前在我的眼里如同神祇一般难以触碰。然而那几日,我从来没有那般近距离地接近过他。他是那般的温柔,对我软语温存。”
她的脸上露出痴迷的神情,脑海里意淫着那样的场景,继续道:“他吻遍我的肌肤,同我说,他最喜欢的便是我的耳珠……”
“够了。”聆音终于受不住。想到了那几日在殿外苦苦等候,听着自己喜欢的人同自己旧仆的鱼水之欢……那种感觉,简直毕生都不想再感受一次。
长孙舞癫狂地笑了起来,直到笑出了泪。她还是继续道:“我从来就不知道……皇上也是那般温柔的人,也许在那种场合之下,男人都是温柔的。他在最愉悦的时候,甚至还同我说,他会对我好的……”
长孙舞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觉得自己的脸上热辣辣的疼。
聆音的声音淡淡,而眼神亦是沉静的。就算听到她说那些话,似乎也没有起什么波澜,聆音道:“这是还你在霜华宫给我的那一巴掌。”
长孙舞看着她昔日的主子,如今的样貌比起那时来简直判若两人。从前是中上之姿,而今则是倾国倾城,五官秀美。就算穿着素色的服饰,那容貌却妍丽得不可方物,像是倾尽了造物主的心智,才造出了这样一个丽人。脸上那被她指甲所刮出的血痕,想必是用了宫中最好的祛痕膏,如今只看到一点浅浅的痕迹,不日便会消除吧,真是可惜。聆音的眼睛流丽,似是蕴藏着万千的瑰色山峦,让人见之忘俗。只消看上一眼,便能够让人忘魂一般。也怪不得,即便她做下那么多不可饶恕的事情,萧洛隽依然能够饶她。
“我贱命一条,能扇你一巴掌,也算是赚了。”
聆音的眉眼依旧漠然,同从前别无二致,依然是那样高高在上。这让长孙舞甚是想要撕烂她现在这副淡然的脸,同她一起跌落到深不见底的深渊中去。
“前尘往事,是我对不起你。至于后续那些你做的事情,犯错的宫妃,自然有惩戒方式。”聆音道,“我出了这殿,我们主仆之情,也算是彻底地断绝了。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我恨只恨当年你为什么要离去,既然离去,为什么又要回来。”长孙舞道。
“既然无话可说……那便就此一别。”
聆音离开霜华宫的时候,心裏也是微微怅惘。若非自己的所作所为,萧洛隽又怎么会迁怒长孙舞呢?还好,长孙舞也曾算是自己所在意的人,代表过凤兮宫的脸面,但毕竟感情不深。她被背叛成这样,甚至险些让自己丢了性命,也只能怪她识人不清。
只是……人生这条路漫漫,长孙舞的背叛,却给她敲了一个警钟。
她以为她可以拉拢的柳扶疏背叛了她;她从前觉得忠心耿耿的长孙舞,最后因为恨也背叛了她。
聆音迎着凉风,听到背后长孙舞撕心裂肺的哭号声渐渐平息,就像是琴弦崩裂一样戛然停止。她知道长孙舞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那时候斜阳洒了一地余晖,长孙舞的生命结束在夕阳的余晖中。
聆音觉得有点儿冷。
她总自以为掌握了很多人很多事,然而现实却总是给她扇了一个又一个巴掌。其实她所求的,也不过那么多罢了。
聆音回到太极殿,神情又恢复了一片漠然。萧洛隽早已在太极殿中,他的案前堆积着无数奏折。她的眼神落在成堆的奏折上,又移开,目光落在萧洛隽的身上。
她看到萧洛隽,又想到长孙舞所说的话,心裏觉得不舒服至极。
然而,她依然面无表情。
萧洛隽见到她,面带微笑,恍若被喂了见血封喉毒药的长孙舞,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生命之中。
他道:“回来了?太医那边已经煎好了药。”
“嗯。”
宫女拿着已经煎好的药端了上来。聆音闻了那药的味道,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接了过来,一口饮尽。宫女随即递上了饴糖。
饴糖入了口中,化开,冲散了药的苦味。
随后几日,聆音的神思都有些恍惚。
她恢复大半元气之后,便想着回之前住的地方,不过却被萧洛隽拒绝了。他的态度强硬,甚至有种不容许她再离开他的视线范围的感觉。
萧洛隽似乎极忙,就算两人同处太极殿的时候,交流也极少。聆音有时候有种他们又回到了她刚刚被册立成新后的那段时间的错觉。
她经常看到有人出入太极殿找他讨论政务,而这时候,她也识趣地避开。
聆音觉得无法再定义自己现在在宫中到底什么身份,明明是宫女,却好像不是,宫女哪有她这么懒散的。说是宫妃,也不妥,又哪有像她这样久居太极殿中,如入无人之境的。
她这样的身份,估计很多人早有微词。只不过萧洛隽却从不让别人的议论传到她的耳里,简直有悖于他的初衷啊。
有一日,她甚至看到了丞相叶风。而对方看到她的时候,怔然良久,似乎陷入了极长的回忆之中。
聆音同他四目相对,目光丝毫没有避让。
既然萧洛隽让她在太极殿中,也没有特地把她藏匿起来。那她招摇过市又能如何,也不知道那些诤臣们看到她,会是什么感受。
叶风应当是认出她来了,毕竟她的原貌,同她母亲还是有几分相似的。而叶风,必然对她母亲是有愧疚的,爱屋及乌,他对她的境况不可能熟视无睹。
聆音避入了殿中,果然看到叶风同萧洛隽说着什么。
隔得远了,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叶风那表情,隐隐约约中带着几分不赞同。
聆音想,不知道叶风,有没有可能助她离开皇宫呢?
不过聆音没有想到,萧洛隽居然允许叶风同她见面。许是叶丞相是萧洛隽最信赖的臣子。
毕竟此举,若是叶风藏着私心的话,留着她这样的人在旁边,于江山社稷可不利呀。
萧洛隽让他们在太极殿的侧殿见面,顺带让人将殿门关上。宫女太监们也被屏退在了宫殿之外。偌大的侧殿,此刻也只余他们两人。
叶风见旁人都退下,脸上露出了笑。那笑中百味杂陈,带了一点儿讨好,又有一些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