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斩首示众那一日,烈日当空,似要将人燃烧殆尽。
据说为首的那位是瑰色的幕后掌权人,这些年勾结漠北与肃王,犯上作乱,以致漠北犯边,生灵涂炭。
为表郑重,帝御驾亲自督刑。高台之上,幔帐垂落,只是偶尔有风刮过。吹起了帷幔,才能让人窥到幕后影影绰绰的影子,帝王的煊赫威仪。
要犯已押至刑场,他们的头上罩着麻袋。正中的那一位,依稀可以看到女子窈窕的身段。而站在要犯后方的刽子手,个个面色严肃,充满了肃杀之意。
沈绿衣忍着焦急的心情,赶赴现场,所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情形:皇家的亲衞围着刑场裡外三圈,包围得严严实实,连一只苍蝇也放不进去。
她心中明白,若是贸然劫法场,只不过是飞蛾扑火,自投罗网罢了。更何况,自千沙荒漠之后,瑰色元气大伤;再加上几次营救失败,瑰色现在如处危巢,稍不留意,便会全军覆没。所以,她也只能够希望能以情动人,让座上的帝王能够改变主意。
她掩藏着足迹,跟随着那人偷偷摸摸地去到了高台那里。沈绿衣想着,曾几何时,她还想与岳承霖断绝关系,再不相欠。然而,如今她却身不由己,还去求了那个人。而那人曾恨她恨得欲死,竟甘心冒着被帝王降罪的危险,让她见君王一面。
萧洛隽坐在高位之上,身边两个宫女拿着蒲扇尽忠职守地扇着。
他目光冷淡地看着刑场,似没有任何的波澜。看到沈绿衣的时候,神情依然淡漠,道:“你此刻出现在这裏,就不怕朕将你押下去,让你陪你的主子共赴黄泉?”
萧洛隽的话音刚落,旁边便有几个亲衞将沈绿衣围住。而沈绿衣的神色丝毫不改,道:“沈绿衣到此,便已经做好了血溅三尺的准备。不过在此之前,皇上听我说几句话也不耽搁时间。很多事情主上不愿意辩驳,那便由我替她说。望皇上听完了我说的这些话,再做定夺,免得日后徒生出悔意,以后悔莫及。”
沈绿衣有些顾虑地望了望帝王身边那些神色肃然的亲衞,毕竟那些事情,涉及虞聆音的身份。至少,如今她是以反贼的身份,而非是以崇安侯府的嫡孙女、尚在行宫养病的皇后的身份奔赴刑场的。
萧洛隽仍是意兴阑珊的模样,但道:“你说。”
沈绿衣知道,萧洛隽能给她说话的时间已是难得。既然他不把旁边的人屏退,说明是靠得住的。
沈绿衣道:“当年主上离宫,一是因为误以为同皇上乃是亲兄妹,另一方面便是岳太后步步紧逼,才让主上打起了廢后诏书的主意。否则的话,这一纸廢后诏书,用来废太后岂不是更能够物尽其用,何必要用来废除自己的后位呢。皇上恐怕一直不知道,当年主上在宫中时的艰难。主上的身体向来康健,却在生产的时候遭遇了凶险。那是因为岳太后打定主意,要让主上难产而亡。若非淮姨冒着危险入宫相助,主上当时便已命丧黄泉。她虽然挺过了那一劫,却也因此让身体孱弱了起来。
“主上早就说过,她同岳太后乃是不死不休之局,更何况,太后三番两次想要置她于死地?主上一直小心谨慎,却奈何敌暗我明,防不胜防,最终仍是遭了暗算。主上这几年一直顽疾缠身,乃是因为当年入宫被岳太后下了毒药。而那慢性毒药乃是无解之药,后来她离开皇宫,到了宫外延请了各种名医圣手,常年与药为伍。最近一阵子,主上的身体才缓过来一些。
“主上掺和进叛军乱党,一是为了保全瑰色的势力,二是因为想要寻到传说中宝藏里的复活秘术,将她的母亲复活。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同你之间横亘的仇恨能够少一点儿。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你将她囚于宫中,她的病情反覆,身体也越加孱弱。但主上向来逞强,这些事情也不欲同你多说。皇上生辰的那一场刺杀,她不过是想要逃出宫来,为瑰色谋夺一点生机。那日淮姨将她救出,皇上在宫中危在旦夕,她亦是昏迷不醒……此后精神一直怏怏。
“刺杀的匕首有毒,这是主上不知道的。主上待淮姨视若亲母,自然也就对她信任多于防范。之后,岳留思献药,那药是我听从主上的吩咐,交到岳留思手中的。而那药,能解世间百毒。若非是主上的病情危急,淮姨也是舍不得将那药拿出来的。简而言之,那是能够救命的药。我那时候曾对主上说过不值得。但她却仍一意孤行,宁可自己死,也要拼一个让你活过来的希望。
“于千沙荒漠之时,主上料想自己时日无多,便说服肃王同叶睿联合他们的精锐部队齐聚一堂。而瑰色的主要目标,便是拿到复活秘术就撤退,若是有可能,配合朝廷将漠北同肃王之军剿杀在千沙荒漠。
“而那时候,她心知皇上已经醒来,并且对千沙荒漠这边有应对之策。太后驾崩,举国同哀,众人误以为是皇上被刺身亡。她也不揭穿,反而给了他们错误信号,目的便是让他们迎接朝廷大军的时候,放松警惕。”
沈绿衣神色急切地说着,然而越说,心裏越冷。
因为眼前的帝王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但他的神色依然冷淡,那眸底仿佛不为所动的模样,便像是万年不化巍然耸立的冰峰,再也撼动不了分毫。
“我知道皇上对主上杀意已决,然而主上这样的情况,如今多撑一日便是赚了一日……皇上为何不能够给她一个体面的死法,哪怕是三尺白绫一杯毒酒也好,或是让她病逝狱中,为何……这样不肯顾全她的颜面呢?”沈绿衣退而求其次。
半晌,座上的帝王才动了动唇,道:“沈绿衣,你乃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朕又怎么知道你的话语中,有多少是真,又有多少是你胡编乱造的?你们瑰色,还真当朕愚不可及,能够一次又一次为你们所骗?”
“皇上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前面说了,这由皇上自己来定夺。我只是把我所知道的诉之于口罢了。”沈绿衣道,“不过以我所见,这只在于皇上愿不愿意相信罢了。若是皇上相信,自然是有迹可循,如若不信,就算我说再多也无济于事。若非主上对你情根深种,又怎么会深陷泥潭不可自拔?”
那些往事历历在目,他也曾刻意不去想它们,然而此刻却如数家珍一般地呈现在了脑海之中。
——皇上现在还是觉得,臣妾防着太后,只是源于猜测?
——就算我说,我身有绝症,必须要通过我学的内功心法,才能够缓解一二,否则时日无多,你也不会改变主意?
——萧洛隽,你就不怕我有朝一日因此而恨你?
——皇上,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献药有功?
——哪怕我成了孤魂野鬼,也不愿意入你的梦中。
——萧洛隽,你知道吗,我虞聆音这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遇见了你。
怪不得她看起来是那般孱弱,时常给人一种马上就要离去的感觉。而每每他关切询问,她总是风轻云淡地说无碍。所以,虞聆音,她一直喜欢这样,一边无声无息地酝酿着离开他的计划,而另一边又总是想要让他生出后悔莫及的心思?就像当年离宫一样,将自己在凤兮宫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如今又自己在暗地里为他奉献忍辱偷生?
虞聆音,你怎么敢……他不稀罕这样的奉献!
萧洛隽心底霎时间掀起了波澜,而后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眼底又是死水一般宁静。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道:“你是说,她已时日无多?”
沈绿衣看着帝王如此无情的样子,便知自己也难逃一死,道:“我虽不愿承认,然而事实便是如此。那诏狱幽寒,环境恶劣……主上能撑到今日,已是不易。”
萧洛隽又是一阵沉默。
久到沈绿衣觉得他已经相信了自己所说的那些话时,却见帝王缓慢地动了动,抬头望了望那日头。而后,那话便轻易地从他口中说出,仿佛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指令罢了。
只有熟悉至极的人,才会发现,他的语气比平日里轻上几分,语速也快了几分,甚至声音里有难以抑制的颤抖,但依然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的神色更冷,那是一种骨子里透出的冷,像是游离于世事之外,漠视一切的冷淡。
他说:“午时三刻已到,行刑吧。”
“皇上?”身旁跟着的连海似有些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下,心中亦是惊骇。他在宫中浸淫已久,如今听着,已能对号入座。然而,见到帝王神色依然未变,没有任何反悔的意思,便知道自己的这句问得多余了。而后,连海衝着外面的人说了几句。便听到有人大着嗓门喊道:“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那拉长的尾音就像是一把钝刀在沈绿衣的心裏割着,霎时间她面色煞白,不可置信地看着萧洛隽。她没有想到,萧洛隽竟是这般的无情……
“……呵,早知道会是今日这般,我当初就不应该听从主上的命令,冒险将那药送入宫中……”沈绿衣说着。
“你本就不应该听从她的决定。”萧洛隽打断了她的话,声音辨不出喜怒,然而他的目光盯着刑场,那双眼睛黑沉不见底。
在那日光之下,血滴从刽子手的刀刃上滑落在地上,而麻袋包裹的头颅在地面上滚了一滚,便没有声息。
沈绿衣眼前一黑,几乎要昏过去。帝王却没有丝毫留情,只说了将沈绿衣羁押起来,便站起来,让人备了车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