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宋家的大好日子。随处可见披红着绿,阖府的喜庆,就是平日里多着青衣裙衫的下人,也都多发了一套大红的喜庆衣裳。
主子之喜,自然是阖家大喜。
今日是宋家的一家之主、大理寺少卿宋荣娶亲的大喜日子。
在帝都,大理寺少卿算不得什么高官。但,联想到宋荣的年纪,这个官职就相当不得了了。宋荣十八岁中状元,到如今不过二十四岁,已官居正四品。这种晋升速度,哪怕在世族豪门中都属罕见,何况,宋荣不过寒门出身。
不过,宋荣早就是帝都的传奇人物,他有今日,人们除了赞叹之外,更要羡慕武安侯眼光过人,得了这样前程无量的好女婿。不然,也不能在嫡女过世后,再将庶女嫁给宋荣做继室啊。
宋荣这次大喜并非初婚,而是二婚,续娶的也非外人,正是自己的小姨子、武安侯的庶女——小纪氏。
宋荣前程似锦,自然道贺者颇多。
宋家人声鼎沸,热闹至极,除却一处——
这处院落宽敞阔大,位置极佳,收拾得极是精致。今天大喜的日子,阖府欢庆,这个院子中却传来一阵阵婴孩的啼哭声。
宋嘉言实在是太饿了。一直没人来给她喂奶吃,她饿得眼冒金星,万般无奈之下,她一撇小嘴儿,哇的一声,涕泪四溅。抱她的丫头翠蕊顿时慌了神,与边儿上一个婆子道:“万妈妈,您老去瞧瞧,楚妈妈哪儿去了。这一个大早上了,大姑娘连一口奶都没吃上呢。看看,都饿哭了。”
万婆子动了下屁股,却是未离开屁股下的椅子,哼一声,道:“不必猜的,楚奶妈肯定是去帮着操持新太太进门儿的事了。不然,她今儿个怎么没露面呢。昨儿我就听管家媳妇们念叨,说新太太进门儿,事情忒多,婆子丫头都不够使呢。你没瞧见,咱们院儿里的丫头也被喊去了呢。”
宋嘉言哭声越来越大,翠蕊一直用臂弯悠悠地晃着她,侧脸对万婆子道:“再怎么说,新太太也是咱们大姑娘的亲姨妈呢。您老去找一找楚妈妈吧。看大姑娘哭成这样,一会儿给新太太知道,都是咱们做奴婢的无能。”
万婆子起身,叽咕着骂:“遭瘟的楚奶妈,这会儿就迫不及待地去拍新太太的马屁了。”
翠蕊悄悄地叹了口气,温柔地与宋嘉言说话:“大姑娘,一会儿咱们就喝奶了啊,别哭了啊……”
万婆子出去好一会儿,方带着满身厨房肉菜的香味儿回来,骂骂咧咧地端回一盏糯香软烂的米粥:“楚妈妈不知道死哪儿去了,大姑娘这也一周岁了呢,能吃些汤饭了。喂大姑娘喝些米粥吧,我看着厨房熬的,软软的,也好消化。”
翠蕊没说什么,一手接过万婆子手里的软米粥搁在手畔的矮几上,舀了半勺,细细吹去热气,待温度适宜,方往宋嘉言嘴裏送去。宋嘉言早饿得眼睛要往外放绿光了,有米粥送到嘴边,立刻张嘴狼吞虎咽地吃了。
她吃了足足小半碗,才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闭着眼睛,有些昏昏欲睡。
翠蕊道:“还得麻烦妈妈去要些温水来。大姑娘刚哭过,这一睡,明天若是眼肿了,咱们带着大姑娘去给新太太请安,新太太要问起来,咱们可怎么说呢?”
万婆子又嘀嘀咕咕、满肚子抱怨地出去使唤小丫头们打水去。
翠蕊轻手为宋嘉言擦过脸,见宋嘉言正睁着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她,翠蕊微微一笑,对万婆子道:“大姑娘可不就是饿了吗,看,吃饱了多乖啊。”
万婆子哪里有心思去看被小褥子裹成布包的宋嘉言,她伸长肥脖子往外巴望了两回,咂着嘴裏的烧鸡残味儿,叹道:“今天府里忙作一团,估计咱们的饭也要晚了。”尽管在厨房啃了两只鸡腿,还是饿啊。
翠蕊往桌子上一努嘴,道:“桌上那些糕点,妈妈若是饿了,先垫补些。”
万婆子笑:“蕊姑娘也吃些吧,午饭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翠蕊一笑,接了一块儿糕,与万婆子细细地吃了起来。
宋嘉言的生母在生她时难产过世了,如今过门儿的是她生母的庶妹,也就是她的姨妈。她还有个哥哥,养在老太太身边。
没多久宋嘉让来了。
翠蕊与万婆子忙起身行礼,喊他:“让哥儿,你怎么来了?”
宋嘉让生得一张漂亮英武的小脸儿,不过,此刻脸色臭臭的,宋嘉让道:“我来瞧瞧妹妹。”他往榻间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布包里看去。此时,宋嘉让不过三四岁的模样,一双眼睛漆黑明亮,也稚气十足。他看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妹妹嘟嘟的小脸儿,装模作样,学着大人的样子,奶声奶气地问:“妹妹吃奶了没?”
翠蕊与万婆子忙道:“大姑娘吃过东西了。”
宋嘉让坐在宋嘉言躺着的榻上,四下望一眼,问:“楚妈妈呢,怎么不见她?”
翠蕊忙道:“今天府里忙活,缺人手,楚妈妈跟着去搭把手。”
宋嘉让臭着脸道:“你们院子里难道没有别的闲人,怎么非叫楚妈妈去?万一妹妹饿了,还要现找奶妈子不成?”
翠蕊还没敢说楚妈妈一大早就不见了呢,万妈妈劝道:“大爷莫气,我这就去找楚奶妈回来。”
宋嘉让已有几分怒气,他这个年纪,尚不知克制脾气的重要性,抬高声音,怒道:“还不快去!”
这时候的宋嘉让,聪明归聪明,却也只是孩子的聪明。
宋嘉让身为宋家嫡子长孙,是宋老太太的命根子。他的话,自然是有用的。
楚奶妈落在宋嘉让手里,很有些灰头土脸。
第二日,宋嘉言被翠蕊抱着,与新继母见礼后,继母阔绰地给了宋嘉让与宋嘉言一人一对金项圈儿,其中,宋嘉让还多一套文房四宝。
继母姓纪,因为是宋嘉让宋嘉言生母的庶妹,故此,宋老太太称儿子的填房为小纪氏。这会儿,老太太叹道:“小纪氏啊,为了昨儿你进门,家里忙得人仰马翻。这不,连姐儿的奶妈子都去跟着瞎忙活,一整天没给姐儿喂奶,可怜我的孙女啊。你进门就不是外人,我年岁大了,你得学着操持家事了。你说说看,这奶妈子该如何处置?”宋老太太的话相当不客气,还带着几分刻薄。其实,这也怪不得宋老太太,宋家并非什么名门之家,不过宋老太太有福气,生养了两个好儿子。长子宋荣,次子宋耀,两个儿子都有出息,为她挣下诰命来。母以子贵,宋老太太身边儿有的是人奉承。
宋家的儿媳妇,不怎么好当就是了。
小纪氏新媳妇,头一天给婆婆敬茶,就遇到了婆婆的下马威,若是一般的小媳妇,还不得惊惶委屈得什么似的。好在,小纪氏人非等闲,屈身对宋老太太行一礼,甫一开口,声音似江南的水波一样轻柔动听,说出的话却是珠圆玉润,条理分明。她不疾不徐道:“按理,这样的下人,撵出去也不为过。只是,这毕竟是姐儿的奶妈子,媳妇刚过门儿,就撵了姐儿的奶妈子,知道的,说是这奶妈子糊涂,亏待了姐儿;不知道的,还不晓得要怎么寻思编排咱们家呢。毕竟,奶妈子们奶了哥儿姐儿一场,总有些功劳。依媳妇说,功过相抵,罚这奶妈子半年的例钱,以观后效。若是她改了,肯用心伺候姐儿,就留下她吧。只当看姐儿的面子呢。”
宋老太太不置可否,宋荣道:“母亲,时辰差不多了,我跟小纪氏先去给父亲上香。”
“去吧。”宋老太太说话向来不怎么中听,道,“还有你前头的媳妇,别忘了跟她说一声。到底给你生养了这一儿一女,没功劳也有苦劳呢。”
宋荣应了。
宋老太太并不是个宽容的人,新媳妇虽说要立规矩,但这种新婚头一天便让新媳妇从早立到晚的婆婆也很少见。
宋荣好容易有三天婚假,却只能在晚上于母亲那里定省之后才能与新媳妇在婚房内团聚,种种心猿意马就不必说了。小纪氏于宋老太太面前周到恭敬,随丈夫回房后,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丝疲色,宋荣十分心疼,握着小纪氏的手,温声问:“可是累了?”
小纪氏顺势靠在丈夫的怀里,柔声道:“老爷要忙公事,我替老爷孝顺老太太,是应该的。”
宋荣两指揉捏着小纪氏柔嫩的耳珠,温声道:“辛苦你了。”
小纪氏本就生得明媚动人,烛光下嫣然一笑,更添姿色,宋荣心下微动。小纪氏明眸如水,笑望于他,款款道:“只要老爷记挂着我,我就没什么苦的。”
宋荣心下微微发热,怀里抱着的又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媳妇,还要什么客气呢。如此这般想着,宋荣一只手已捻入小纪氏的裙裳内,小纪氏微一嘤咛,腰身一软,伏在宋荣怀中。
小纪氏到底新婚,脸红若胭脂一般,双臂勾着宋荣的颈项,贝齿轻咬红唇,一双眼睛含着融融暖光,无限媚意流转……
晨间,宋荣陪小纪氏去母亲那里请安。
宋嘉让给父母请了安,小纪氏赞道:“让哥儿跟着老太太,真是越发出息了。”
宋老太太听这话是极为舒心的,对宋荣道:“让哥儿也几日没见着你这当老子的了,今天,你与我一并用早饭吧。”
宋荣寒门出身,如今不过二十四岁,于朝中已是四品官,虽然这期间少不了岳家的帮衬,不过此人十八岁便高中状元,非但文章做得好,对待人情世故也极为通透。婆媳之间那点儿猫腻,宋荣更是一望既知,笑道:“母亲不留儿子,儿子也要厚着脸皮叨扰母亲一顿的。”宋荣带了几分亲昵,抬屁股坐到老太太的榻上,悄悄一扯老太太的袖子,问:“母亲,可有儿子喜欢吃的驴肉烧饼?”
儿子与她撒娇,宋老太太高兴得合不拢嘴,她笑拍儿子的手,道:“二十几岁的人了,还跟十几岁似的跟我这儿嚷嚷着要吃的呢。”
宋荣能在朝廷混得如鱼得水,嘴皮子功夫是毋庸置疑的,闻言道:“别说二十几岁,就是以后儿子七八十岁,在母亲面前照样是孩子,照样找母亲要吃的。”
宋荣引老太太笑了一阵,主子们高兴了,奴才们也好做事,这顿早饭吃得相当痛快。宋老太太心中喜悦,遂开恩地对小纪氏道:“你也坐下一并吃吧。”
小纪氏柔声道:“媳妇还是伺候老太太、老爷吧。”
“咱家虽是有规矩的人家儿,你是新媳妇,意思到了就行了。以后,有你伺候的时候,坐吧。”
如此,小纪氏方温顺地坐下了。
翠蕊抱着宋嘉言与万妈妈、楚妈妈一并向小纪氏行礼。小纪氏摆一摆手,问:“姐儿今天吃了几次奶?”
楚妈妈忙道:“吃了四回,早上一回,晌午一回,下晌午一回,晚上一回,吃得香甜。”
小纪氏看一眼宋嘉言软嘟嘟的脸蛋儿,伸手摸了摸,对身畔一个绸衣缎衫、头插金钗的半老妇人叹道:“梁妈妈,嘉言长得与姐姐太像了。”
梁嬷嬷原就是一张慈和圆脸,闻言不禁目露温柔,道:“可不是,活脱脱就是二姑娘少时的模样。”
小纪氏温温一笑,吩咐翠蕊等人道:“你们要好生伺候姐儿,知道吗?若再敢怠慢委屈姐儿,我可是不依的。”
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几人几句话,小纪氏方起身,前面有婆子挑灯,身后有丫鬟相随,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了新房。
宋荣已在新房里等了,见小纪氏回来,问:“去哪儿了?”
小纪氏在丫鬟的服侍下去了外头的薄料披风,挥手令丫鬟婆子退下,笑道:“我去先时姐姐的院子里瞧了瞧言姐儿。”
宋荣“哦”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小纪氏坐在丈夫身畔,道:“姐姐去了一年,那院儿里就剩了个李姨娘,我听说李姨娘这些天身子也越发不妥了。让嘉言一个孩子住在那院里,不大好。我想着,若是老爷、老太太信得过我,把嘉言接到咱们院里来,我就近看护她、教导她。何况我已经嫁于老爷,我们夫妻一体,嘉让嘉言便是我的儿女。老太太年纪大了,身边儿养着让哥儿,已是占了老人家大半精力。咱们做儿子媳妇的,总不能把孩子都放到老太太身边儿,让老太太操劳。”小纪氏顿一顿,见宋荣脸上并无不愉之色,方继续道,“所以,我想着,让哥儿在老太太那里承欢膝下,嘉言就在咱们身边。老爷说如何?”
小纪氏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了,宋荣哪里会不同意:“你跟母亲商量吧。让嘉言跟着你,也好。”
小纪氏微微一笑。她早知宋老太太重男轻女,否则,宋嘉让宋嘉言兄妹皆是嫡出,且宋嘉言生而失母,宋老太太却只让宋嘉言与一个无宠的李姨娘在以前的主院里过活。宋嘉言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当真是福大命大。而宋荣,一个男人,能有多细的心想到女儿身上呢?既然大家都不把宋嘉言放在心上,索性她抱来养,一个不得宠的女儿,哪怕是嫡女,能有什么威胁呢?反倒是方便她得了贤名儿,也好跟娘家嫡母交代。
说了宋嘉言的事,小纪氏便与宋荣一道用了晚餐,早早安歇。
三朝回门。
宋荣亲送小纪氏回娘家——武安侯府。宋荣与小纪氏拜过岳母武安侯夫人后,便去书房拜见岳父。
发妻死了,娶了小姨子,岳父岳母依旧没变,宋荣能续娶小纪氏,可见与岳家关系不差。武安侯四旬出头儿,相貌儒雅,当初能相中宋荣,进而许之以爱女,可见其眼力是极其不错的。
翁婿之间互相早有了解,自然相处融洽。武安侯只是叮嘱宋荣与女儿好生过日子,又问了嘉让嘉言兄妹的事,宋荣道:“我家老太太一刻也离不得让哥儿,倒是言姐儿,年纪小,又是女儿家,少不得细心抚养。柔儿是个周全的性子,由她照看言姐儿,我也放心。”小纪氏,闺名纪柔。
武安侯点了点头,道:“柔儿不容易,你多疼她。”纪柔虽是庶出,亦是武安侯的爱女,武安侯疼她柔顺懂事,方令纪柔嫁入宋家,也是不令外孙子、外孙女受苦的意思。
宋荣对小纪氏从头发丝儿到脚后跟儿都满意得很,自然满口应下。
武安侯跟宋荣说了会儿话,便命人叫了两个儿子来,令他们姐夫小舅子多亲近。
武安侯夫人只生了两个女儿,如今武安侯的两个儿子纪文、纪武与小纪氏纪柔皆是武安侯的宠妾章姨娘所出。
宋荣极会做人,跟两个小舅子相处得不错。何况如今,他续娶纪柔,纪文、纪武对宋荣的亲近更胜往日。
内宅中。
武安侯夫人见着娇艳如花的小纪氏,心裏难免想到早逝的二女儿,哪里欢喜得起来。小纪氏何等伶俐之人,恭恭敬敬地行过礼,柔声道:“今天早上风有些大,言姐儿年纪还小,让哥儿又随着家里老太太去庙里上香了,故而就没带他们过来向母亲请安。”
武安侯夫人方回了神,连忙笑道:“好孩子,过来,给我瞧瞧。”小纪氏移步到嫡母跟前,武安侯拉着小纪氏的手坐在自己身畔,见小纪氏颜色明媚如花,便知她新婚是极顺心的。武安侯夫人依旧问:“女婿待你可好?婆婆可好?下人婆子可好?”
小纪氏低眉顺眼一一答了,就听大丫鬟惜花进来回禀:“夫人,大姑奶奶到了。”
此刻,武安侯夫人才露出一抹真正的发自内心的舒畅的笑意,连声道:“快请大姑奶奶进来。”
进来的是位眉眼清秀的高挑妇人,这妇人笑意盈盈,衣饰华贵,屈膝一礼,爽利道:“今天出门迟了,倒叫母亲妹妹等我,是我的不是了。”
武安侯夫人笑:“自家人,谁还挑你这个。”
小纪氏极有眼力地起身,想将嫡母身边的位子让给嫡姐,纪闵却是两步上前将小纪氏按着坐了回去,笑:“今天是妹妹的好日子,妹妹刚嫁,定是想家的,也跟母亲好生亲近亲近。”自己坐了下首。
小纪氏抿嘴一笑,脸一红,做新娘子的羞涩状。
纪闵照着母亲的路数又问了小纪氏一遭,见小纪氏的生母章姨娘坐在一旁,笑道:“妹妹难得回来,姨娘没有不惦记的。母亲,叫妹妹去姨娘房里坐坐,也说些私房话呢。”
章姨娘连忙起身,道:“妾身不敢。”
武安侯夫人顺水推舟:“应该的。”对小纪氏道:“去你姨娘那里说说话,也叫你姨娘放心。”
小纪氏与章姨娘行一礼,便退下了。
二人一走,武安侯夫人问女儿:“怎么今天倒来晚了呢?可是家里有事绊住了脚?”
纪闵眼圈儿微红,捏起帕子揩一揩眼角的泪,轻声道:“也没什么,昨晚周姨娘生了儿子,今天早上说身子不舒坦,我等着大夫过来,开过方子,才跟侯爷来的。说起来,也是我们府上的喜事。”纪闵身为武安侯府嫡长女,自身也是标准的闺秀,嫁的依旧是侯门府第。只是纪闵大婚后,一直未能孕育子嗣,不要说儿子,闺女都没一个。嫡妻不能生,也没有叫侯府绝后的道理,宁安侯能等到这个时候再让妾室产下庶子,已是给足了武安侯府与嫡妻的脸面。从另一个方面说,宁安侯与纪闵夫妻关系还算不错。
武安侯夫人见女儿脸上脂粉厚重,一双手却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心疼又难受,跟着落下泪来。纪闵是嫡长女,在娘家时颇受父母宠爱,身为长姐,素来懂事体贴,忙道:“母亲这是做什么,有这个孩子,也省得我膝下寂寞。何况,侯爷说了,待过了满月,就把哥儿抱到我身边养着,与我的儿子是一样的。”
武安侯夫人稍稍放心,温声道:“女婿这样体贴你,就很好。这几年也能看出来,女婿心裏是有你的。日子长了,你也莫急,只管好生调理身子,你祖母四十多岁才生你父亲呢。孩子是缘分,说不上什么时候就来了呢。”
纪闵默默点头,不欲母亲担忧自己,打叠起精神,笑道:“母亲不用担心我,侯爷把府里的事都交给我,便是姨娘,也没有不懂事的。倒是家里,这些日子还好?”
“没什么事。”武安侯夫人道,“我就是记挂着让哥儿与言姐儿,四丫头是个伶俐人,原本我不愿她嫁到宋家去的。倒是你五妹妹,沉默少言,落落大方。不想,宋女婿点名要四丫头,哼,真是……”冷笑两声,武安侯夫人心裏依旧不大舒服,道,“你父亲也偏着四丫头,你说,我怎么放得下心让哥儿与言姐儿呢?”
纪闵劝道:“如今四丫头嫁都嫁了,母亲想想,四丫头又不是傻的,她若是对让哥儿、言姐儿不好,到时父亲也饶不了她。何况,还有母亲与我呢,外甥外甥女若受了委屈,我也不会善罢甘休呢。”
武安侯夫人叹口气,猛然想起来,对惜花道:“去问问梁嬷嬷来了没?若梁嬷嬷跟着四姑娘回来了,叫梁嬷嬷进来回话。”
梁嬷嬷原就是武安侯夫人的心腹奴才,让梁嬷嬷陪嫁过去,就是为了外孙外孙女,免得他们受了委屈,自己不知道。
小纪氏到了章姨娘的小院儿里,才算彻底放松下来。
章姨娘摸摸女儿的小脸儿,道:“赶紧到床上坐,绿菊,我叫你炖的燕窝呢,好了没?取来给姑娘吃。”
小纪氏由章姨娘拉着手,笑:“我在家是吃了早饭才来的,又没饿着,姨娘别张罗了。”
章姨娘叹:“当我不知道呢,先时二姑娘嫁到宋家,回来诉了多少回苦,你婆婆又不是个好相处的,你是新媳妇,要立规矩操持家务,岂有不吃苦头的?再有一会儿吃饭,跟着夫人、大姑娘吃,哪里能吃得爽快,你先垫补垫补吧。”
绿菊捧来一盅冰糖燕窝,章姨娘接了,先吹了吹燕窝的热气,才递给女儿,笑:“昨儿我就叫她们备着了,上好的燕盏。我这裏还有一大包,一会儿你带上,拿回去慢慢吃,你现在正当年纪,可得留意自己的身子。”
小纪氏小口尝了,笑着点点头,这就是生母与嫡母的差别了。
章姨娘望着女儿娇美的脸庞,待女儿将一盏燕窝吃光了,又漱了口,方细细问起女儿在婆家如何。小纪氏道:“姨娘莫担心我,相公对我极好,便是老太太挑剔些,不过话说回来了,哪家的老太太不挑剔呢。若媳妇好做,就没有‘二十年媳妇熬成婆’的话了。何况说句大不敬的话,老太太的年纪摆在那儿,到底精力有限,我也不是二姐姐那样刚烈的人,应付得来。”
章姨娘点了点头,又悄声问了女儿些私密事,小纪氏脸上微红,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章姨娘低声道:“女人这一辈子,还得靠肚皮过日子。别想些有的没的,也不要委屈了让哥儿与言姐儿,夫人初时是不想你嫁去做填房的,是你父亲疼你。让哥儿、言姐儿平安长大,就不辜负你父亲了。”
小纪氏展颜一笑:“难道我还不知道这个?姨娘放心,我不是那等短见的人,以后我的孩儿,照样是宋家的嫡子嫡女。”
章姨娘叹:“我出身不好,你两个兄弟我倒不担心,男人家,前程要看自己的本事。就是你,样样不比别人差,这么个填房,还是咱们母女千辛万苦谋求来的。否则,凭我儿的才貌,便是王侯公府,也不差什么的。”
小纪氏将头歪在章姨娘肩上靠着,带着一丝软软的娇意,笑:“孩子都是自家的好,姨娘看我,自然是样样好。”又安慰章姨娘道,“弟弟们都有出息,以后这府里的爵位必是弟弟的,姨娘与我都是有后福的。”
章姨娘年华已逝,眼角已生出细碎的皱纹,其实这些年,随着美貌凋零,武安侯已另有新宠。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她已有二子一女,女人最终能倚靠的,从来不是丈夫,而是自己的儿子。
中午用过家宴,宋荣带着小纪氏与岳父岳母、宁安侯夫妻告辞,上车回家。
夫妻二人到家后,小纪氏一面服侍着宋荣换衣裳,一面问留守的大丫头绿云:“老太太与让哥儿回来了吗?”
绿云禀道:“没有呢。”
宋荣轻握住小纪氏柔若无骨的小手,看她脸上有几分倦意,道:“刚回来,先歇一歇。”
小纪氏抿嘴一笑,嘴角两只浅浅梨涡微现,却是将小手一抽,垂下眼眸,细细地为丈夫整理好舒适长衫。
一时,丫鬟捧来新茶,小纪氏亲手奉予丈夫,宋荣使个眼色,小纪氏只作不睬,反是径自到妆台前坐下,拔下鬓间金钗宝石,随手放在妆台之上。
宋荣将手一挥,绿云便带着屋里的丫鬟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小纪氏已将头上钗环尽数卸下,她年华正好,颜色明媚,就这样散着一头青丝,便有一种耀眼的韶华之美。宋荣望向镜中丽人,缓步过去,将小纪氏环在怀中。
顿时,一股淡淡幽香萦绕鼻间,沁入心田,宋荣抬手握住小妻子梳头的手,温声道:“我为柔儿梳头。”宋荣取走小纪氏手中的小玉梳,将一把青丝握于掌中,深深一嗅,道:“柔儿真香。”
小纪氏皱一皱鼻尖儿,娇声微嗔:“梳头便好生梳头,老爷若是戏弄于我,我自己梳。”
“别,我来服侍柔儿。”
小纪氏不说话,只是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与丈夫坚毅的下巴。宋荣有一张俊朗的脸,且才高八斗,前途正好,不论从哪方面,对女人都极具吸引力。不然,小纪氏不会想尽办法来给宋荣做填房。
两人都未说话,一种奇妙的气氛在房中蔓延。
待一头青丝梳理得黑亮柔顺,披于肩上,小纪氏对着镜中丈夫一笑,宋荣俯下身将嘴凑于小纪氏细腻白皙的耳珠处,张嘴衔了去。
小纪氏红霞满面,羞涩至极。
正当此时,屋外绿云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两位姨娘,老爷和太太有事商议,姨娘们一会儿再来请安吧。”
“刚刚听到老爷太太回来,我们岂有不来给老爷太太请安的?”一道娇媚的声音传入屋内。
小纪氏忙推开宋荣,眼中闪过一抹羞怯至极的恼意,伸手拭去眼角泪光,别开脸去,不说话。
两位姨娘娇滴滴的声音自外间传来,道:“奴婢们来给老爷太太请安。”
宋荣被姨娘们扫了兴致,声音中透出一分冷意,道:“不必你们服侍,下去!”
小纪氏连忙转过身,眼圈儿尚带着微微泪意,道:“妹妹们好意来请安见礼,老爷跟妹妹们撒什么火。”小纪氏对着宋荣勉强一笑,扬声道:“妹妹们进来吧。”
宋荣脸上不悦,两位姨娘颇有几分小心翼翼。
见小纪氏还散着头发,一位柳姨娘尤其伶俐,连忙行一礼,上前道:“奴婢伺候太太梳头。”另一位翠姨娘也行过礼,跟着过去服侍小纪氏。
小纪氏一句话没说,刚被宋荣梳理好的青丝,又被这两位姨娘伺候着梳妆了起来。小纪氏对着镜子瞧瞧,笑:“手真巧,辛苦你们了。”
柳姨娘笑:“不敢当太太的赞,若太太喜欢,奴婢每天来伺候太太梳头,就是奴婢的福气了。”
小纪氏道:“咱家丫头婆子数不清,哪里还用劳烦你们。”说着,从妆台上拉出个小妆盒,取出一副金镶宝石、耀眼无比的镯子,递给两位姨娘一人一只,道,“你们拿去戴吧。”
两位姨娘福身谢赏,小纪氏道:“好了,你们下去吧,我与老爷还有事情要说。”
柳姨娘是个嘴快的,道:“若太太有用得着我与翠姐姐的地方,尽管吩咐。”
小纪氏眨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问:“那你们是想听着我跟老爷商量事情吗?”
小纪氏问得这样直接,两位来搅局的姨娘倒不好接话了。
宋荣已是心下不耐,皱眉斥道:“还不退下!没规矩的东西!以后太太不叫,你们不必过来!”
柳姨娘、翠姨娘春花秋月般的脸上闪过一丝惶恐伤心,连忙俯身退下了。
小纪氏劝宋荣道:“两位姨娘都是老太太赏的,且看在老太太的面子上,老爷也要给她们些脸面呢。”
宋荣倒无所谓,对小纪氏道:“柔儿,你既嫁了我,母亲毕竟年老,内宅的事不便多操心。她们虽是母亲赏下的人,到底也是奴才,难道还能爬到主子头上去?若不听话,你只管管教。”拔去小纪氏发间一支金雀钗,道,“你是我的正妻,既过了门,我便将家里事交给你。我也好安下心来为朝廷效力,给柔儿你挣下凤冠霞帔。”
小纪氏柔柔一笑:“只要老爷信我。”
“倒是有一事,我正想跟老爷说呢。”小纪氏打叠起精神,道,“昨儿个我不是跟老爷说了言姐儿的事,想把言姐儿移到咱们院里来,就近照看呢。我今天一见两位姨娘,又觉着不妥,东西厢住着两位姨娘,言姐儿过来,住在哪儿呢?言姐儿虽小,也是我的女儿,又是老爷的嫡长女,身份不同。委屈谁,也不能委屈了言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