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是从东宫烧起来的。
昭文帝带着大皇子祭过天地祭过皇陵祭过祖宗,大礼整整进行了一日。纵使大皇子身强力壮也有些吃不消,尤其太子的大礼服镶金嵌玉刺绣缝制,用料实诚,十几斤的重量绝对是有的。六月的天儿,大皇子没中暑,已是身子骨儿很不错了。当然,他在袖管儿里笼了一锦囊的冰,才堪堪撑了下来。
正礼结束,昭文帝命太子回东宫换了常服再到正殿大宴宗室群臣。
太子回去换衣裳,昭文帝其实也累,去了内殿休息。眼瞅着时辰将至,太子还未回来赴宴,昭文帝就打发内侍前去东宫瞧一瞧。内侍尚未出得殿门,东宫的火已经烧起来了。
小内侍来回禀东宫走水的消息时,身上都是哆嗦的。
昭文帝一听,立刻直起身子问:“太子何在?”
小内侍哭道:“奴才过来回禀时,还未见到太子。”
昭文帝起身,大步出了殿门,果然东宫方向已见隐隐火光烟气。昭文帝就要往东宫去,此时宴会就要开始,来赴宴的,除了宗亲就是重臣,首辅彭老相爷见昭文帝要去东宫,连忙道:“皇上,东宫忽然失火,事起蹊跷,臣愿意代皇上亲去东宫!”大喜的日子,东宫忽然失火,如今太子还不见踪影。太子有个好歹,毕竟是储君,但皇上一旦出事,便是山崩之险。
彭老相爷这样一开口,诸人皆劝昭文帝万金之躯,坐不垂堂。自己的太子都生死不明了,昭文帝一国之君,正当壮年,素有气魄,道:“宣杨征、范瑜各率两千禁衞军、两千御林军至东宫护驾!”厉眸一扫,昭文帝道,“吴双,你跑一趟。”吴双为侍读学士,文采非凡,昭文帝喜他文采,近些时候的谕旨多出自吴双之手,故而,得以近前服侍。不然,这种场合,依吴双的官阶,偏殿都没有他的位子。
太子在东宫生死不知,昭文帝哪里还坐得住,直接就往东宫走。后面一群宗亲重臣相随。半路上就看到杨征杨大将军带着吴玉,后面黑压压地侍立着整齐的禁衞军。昭文帝微颔首,免了他们的礼,便带着几位皇子、宗亲重臣往东宫去。
东宫失火,后头慈宁宫也不是聋子。方太后连忙派了小太监去东宫。一时,小太监满脸鼻涕眼泪地回报:“东宫烧成一片,火尚未救下,亦不曾看到太子殿下的身影。皇上带着宗亲大臣们都过去了。”
这么一说,太后也坐不住了。
宫妃公主诰命们苦劝无用,景惠长公主道:“皇上身边既有外臣,宫妃、小公主们都在这裏等着,我们随母后过去。”
方太后满心担忧,也未多说,便扶着景惠长公主的手过去了,后面还有景淑、景怡长公主相随。姚馨有县主之位,她也跟着母亲景惠长公主来慈宁宫赴宴了。景惠长公主有心叫女儿回去,无他,姚馨有身孕呢。只是,太后面前,又是这个节骨眼儿上,她也不大好开这个口。景惠长公主给女儿使了眼色,姚馨几步快走伴在母亲身畔。
昭文帝此人,平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景象!
“孽障,你敢谋反!”
杨征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吴玉冷冷地拭去剑上的血痕,四皇子的容色安然而无辜:“父皇此言何意?儿臣此举,不过效父皇而为。父皇应该赞儿臣一声青出于蓝方对。”
昭文帝气得浑身发抖,问:“太子呢?”
“儿臣听说,当年,儿臣母妃的院里,也是这样一把火,就什么都没有了。”四皇子脸色一肃,冷冷道,“父皇一口一个孝温皇后是您的原配,您将儿臣的母亲置于何地?儿臣的生母,从来不是什么不知名姓的宫人,儿臣的生母,是生产之后便被皇上烧死的原配,许王妃。”
想到许王妃,昭文帝更添三分怒火,那个出身罪臣临川侯的女人!那个险些害他身败名裂的女人!昭文帝叱喝:“孽障!你就是杀了朕,也休想得到皇位!”
四皇子冷笑道:“父皇,这种话,威胁不到儿臣。”吩咐吴玉道:“请太后归西!”
昭文帝带着宗室朝臣先到了东宫,不料突生变故,吴玉一剑偷袭杨征,直接杀了杨大将军。而吴玉身后的两千禁衞军没有丝毫动静,可见,是早就存了反意的。
好在,昭文帝身边除了诸多忠贞臣子外,还有五十位贴身侍衞。这五十人,个个武功高强,算是昭文帝的秘密侍衞了。有这些人将昭文帝护于其中,一时半刻,四皇子一系也不能奈昭文帝如何。
偏生这等要命的时候,方太后带着长公主几人找死来了。这些女眷一到,立刻被吴玉的禁衞军围了起来。几人连同太后身边的宫人内侍亦紧紧地护住太后长公主等。景惠长公主紧紧地拉着女儿,围在方太后身畔,看到吴玉的那一刻,景惠长公主脸上血色尽失。
吴玉武功卓绝,剑术没有任何花哨之处,残影掠过,当胸一剑刺向方太后,连斩三位救驾宫人,方太后惊声尖叫,一手抓住身旁惊吓过度的姚馨,挡在自己身前。
人在极度的惊吓中,是感觉不到痛楚的。姚馨并不觉着痛,她只是觉得非常冷,从心脏散发的冷意让她浑身没有半丝力气。随着吴玉闪电般抽回宝剑,鲜血染透姚馨的衣襟。景惠长公主哭叫着扑向自己女儿时,吴玉已经转身与昭文帝身边过来救方太后的侍衞交了上百招。
“馨儿,馨儿……”景惠长公主再没有以往的尊贵,惊慌失措地抱着女儿号啕大哭。
姚馨双手叠放在小腹之上,血痕在下摆晕染开来,她轻轻地喘息着:“母亲,母亲,你别伤心……在地下,有我的孩子……”
吴玉要对方太后下手,昭文帝是绝不可能坐视不理的。牺牲了一半贴身侍衞,总算把方太后抢了过去。余者景惠长公主、景淑长公主、景怡长公主等,实在顾不得了,生死由命吧。
昭文帝将方太后护在身后,方太后却执意站在昭文帝身畔,道:“哀家这把年纪,还怕什么?”
方太后“怕”字因尚未落地,一箭飞来便射穿了五皇子的咽喉,五皇子猝不及防,话都未能说出一句,两眼圆瞪,当下毙命。
东宫主殿已被烧尽,宫殿围墙尚在,吴双便单臂挽强弩,独站于围墙之上,他依旧是一身五品侍读学士官袍,身量高挑,俊美的脸庞浮起一抹淡淡的浅笑,原本俊美无双的仙郎才子,如今却仿似月下之妖。吴双朗声道:“皇室之人,从来都是无所畏惧。当初能一把火烧死我们的父母,又一把火烧死刚刚产子的许王妃。臣从来都相信,太后没什么好怕的。”
宋荣在看到吴玉杀杨征的时候也蒙了一会儿,不过,此人到底混迹官场多年,此刻镇定如常:“这样说,冯继远早就过世了?”吴玉既然早与四皇子有勾连,吴双一样是乱臣贼子。当时,皇上是派吴双去给禁衞军和御林军传的口谕,结果只有杨征带着吴玉与两千禁衞军到了,那么御林军的范瑜范将军可还安全?如今看来,若那个烧得毁容的冯继远都是假的,吴氏兄弟谋反,应早有周全谋算。
提及生父,吴双却是悠悠一笑:“不然,如何叫皇上体会一下烧死儿子的心情呢?皇上乃天下之主,却不比臣父当年仁义,臣父为了救臣与臣弟,甘愿身赴火海。皇上却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太子殿下于火中枉死,实在可悲可叹。”嘴上说着话,吴双再次张弓引箭,他尚未放箭,三皇子已然两股战战,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去。
吴双手臂微微下沉,看向宋荣:“岳父大人,拖延时间对我无效。”又是一箭飞出,三皇子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那一箭再次射穿三皇子的咽喉,止住了三皇子的惨叫。
吴双乃聪明绝顶之人,他们以火烧东宫之计引来昭文帝,又借传口谕之机,让吴玉带着安排好的两千禁衞军入宫,将昭文帝与一干朝臣牢牢地握在掌中。一切都非常顺利,唯一的破绽便是时间。
今日因册立太子而大宴群臣,但是,若时间拖得太久,这么多的权贵被扣在宫中,宫外定会有所警觉。昭文帝一直防四皇子甚深,他们手中能控制的军队,拢共也就五千人左右。若是引来大部队,形势怕会逆转。而且,这些朝臣之中不乏聪明人,如宋荣就开始与他东拉西扯地拖延时间。
不过,他是不会让宋荣如愿的。
转眼之间,两位皇子皆赴黄泉。纵使方太后以往偏爱五皇子,但今夜三位皇孙枉死,方太后已经有些禁不住,抓着儿子的袖子,扑簌簌地落下泪来。昭文帝却如同一座亘古的雕像,静静地望向冷漠的四皇子。
宋荣道:“若你的目的是杀了皇上与我们,只管放手来杀就是。如果,四皇子意在皇位,恕臣直言,没有哪个皇子是靠弑君杀父坐得稳皇位的!便是唐太宗李世民,也不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殿下,您愿意与皇上好生谈一谈吗?”
四皇子道:“父皇写下传位诏书,儿臣奉父皇荣养天年。”
昭文帝道:“不可能。东宫无故失火,朕便是立你为太子,也得能取信天下才行。”
“儿臣要的不是太子之位,而是要父皇现在传位于儿臣。”那个从来沉默少言有些软弱的四皇子,从未有过这样孤傲冷漠的神色,四皇子一字一句道:“儿臣不需要向天下交代!”
昭文帝一指身畔群臣:“你需要向满朝文武交代!”
“殿下,便是唐太宗当年玄武门之变,也没有立刻逼唐高祖退位。”宋荣道,“殿下以为登上皇位臣等便会对殿下尽忠尽孝吗?臣说句老实话,殿下今日能凭由奸佞射杀兄弟,受此奸佞蒙蔽,威逼皇上,臣等心寒不已。当然,殿下也可以杀尽臣等,臣可直言告知殿下,臣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硬骨头还是有几根的!今日,纵使头颅落地,臣也绝不会屈服于一个弑君杀父的狂徒!”
宋荣说话,并没有高声叱喝之类,他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说出来,从容道:“许王妃之事,臣多少知晓一些。臣与殿下直言吧,许王妃本为皇上正妃,却一直受家族指使,从未与皇上同心同德。当时,皇上尚未登基,许王妃曾经在皇上饮食中使用了不洁之物。殿下一直为您的生母抱屈,有没有想过皇上当时的处境!”
四皇子怒道:“你胡说!”
“殿下叫皇上如何顾惜夫妻情分?临川王谋反失败,举族皆诛。是先皇下旨,要去了许王妃正妃之位。当时许王妃已有身孕,皇上顾惜父子之情,在先帝面前为许王妃求情,先帝方允许王妃诞下殿下。只是,许妃如何能不死?意外而死,起码保留一点尊严。”宋荣道,“皇上一直含糊殿下的出身,不是为了贬低殿下的身份,而是为了保护殿下……”
宋荣话尚未完,吴双又是一箭,宋荣却很有些灵光,早有防备,他当下腰身一拧,堪堪避开颈项要害之处,被吴双一箭射中肩头,吴双冷冷地道:“宋子熙,你可以闭嘴了!”
宋荣肩上剧痛,脸上泛白,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冷声道:“殿下,您与虎谋皮,吴家兄弟不过逆臣之后,就是现在,是您控制他们,还是做了他们的傀儡呢?不要算来算去,做了逆臣的棋子才好!”
昭文帝与宋荣君臣多年,自有默契。宋荣身中一箭,暂且歇息。昭文帝立刻道:“穆望,朕对你、对你的母亲许氏,除了没有告知你是许氏所出之外,没有任何愧疚之处!许氏害朕在前,朕不会容她。这一点,朕自问没有任何错处!许氏有了孕息,若非朕在先帝面前求情,她没有生下你的机会。朕保全了自己的骨血,朕问心无愧。”昭文帝道,“你耿耿于怀自己嫡出之子的身份,觉着朕对不住你的母亲,当年之事,你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听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就以为知晓全部真相!朕若不说你是宫人之子,要如何对外说你的身份?朕是冷落你,但你自己想一想,自己有没有平安长大!朕这一辈子,做过许多事,但是,对于你,朕毫无亏心之处!朕自先帝手中接过穆家江山,如今已有十三年了。朕每日忙于政事,却没有教育好子孙,致使今日兄弟父子相残。你要杀朕,便来杀吧。”
四皇子听昭文帝把想说的说完,脸上没有半丝动容:“父皇的话,儿臣一个字都不信。如果父皇不能给儿臣传位诏书,那么,儿臣只好委屈父皇了。”事到如此,四皇子已经没有回头路。
昭文帝道:“日后登基,善视百官,善待百姓。”话毕,昭文帝闭目待死。
吴双道:“殿下,再耽搁下去,天可就亮了。”
东宫久无消息传回来,那些等在慈宁宫的宫妃命妇都已经坐不住了。
仁德郡王妃李氏问戚贵妃:“娘娘,要不要打发个内侍过去瞧瞧?臣妇实在有些忧心。”仁德郡王可是跟在皇上身边的。
戚贵妃唤了内侍进来,却被端睿公主拦下了,端睿公主脸色冷静,一双掩在罗袖中的手微微颤抖,端睿公主道:“母妃,不必派人过去。已经快一个时辰,都未有半分消息传回来,东宫那边,定是出事了!”
端睿公主此话一落,戚贵妃顿时花容失色,条件反射地问:“那怎么办?”
仁德郡王妃李氏亦是心脏狂跳,抓住女儿的手,对戚贵妃与端睿公主道:“太后与长公主们已经过去了,这如何是好?刚刚不是说,皇上也去了东宫吗?”
丽妃更担心自己儿子,恨不能现在就飞到东宫去一看究竟,心急之下出了个馊主意,道:“要不,咱们过去救驾?”
端睿公主冷声道:“我们不过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女人,便是想救驾,也没有救驾的本事。”继而,端睿公主对母亲戚贵妃道:“母妃,先着人关闭内宫宫门!”
秦淑妃倒还稳得住,道:“殿下,把各宫宫人奴才都集中到慈宁宫来吧。”人多,总是有更多信心,“偏殿的命妇也请她们进来说话。”
丽妃脸色泛白:“万一,太后她们回来,宫门落锁,要如何是好?”
“若能回来,皇祖母早回来了。”端睿公主望向丽妃,道,“事至如今,之所以未波及后宫,只有一个可能,逆党兵力不足。后宫这些人,就算劫持了,也没什么用处!”死了全当殉国。
端睿公主声音陡然一沉,道:“在勤王之师入宫以前,我们只得自保了!”
秦淑妃比丽妃明智一千倍,连忙道:“嫔妾等敬听贵妃娘娘与公主殿下吩咐。”
原处偏殿的诰命们早已是人心惶惶,如今贵妃公主请她们进去,一听端睿公主说明缘由,都慌作一团。戚贵妃养尊处优多年,柔声道:“各位夫人安静些,听本宫说一句。”
只是生死前头,女人们如何安静得下来,就是有许多宫女内侍也跟着窃窃私语,一脸惊恐。
此时,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端睿公主年纪小,人也灵活,随手拿起一个黄铜香炉,一抬腿,直接踏上太后宝座面前的黄花梨木的矮几上,端睿公主高高地举起香炉,咣当砸到地上去。
重物落地的声音让这些女人们短暂地闭了嘴,端睿公主高声斥道:“怕什么?最坏不过一死!如今这裏有妃嫔,有王妃,有公主,有郡主,哪个不比你们身份高贵?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拿出一点诰命夫人的体面来,前面未必就是死路!”
杨太太道:“殿下,我家将军掌禁衞军,对皇上忠心耿耿,只是,若外头不知晓宫内情形,无谕,禁衞军不得入宫啊!”
范太太亦道:“是啊,还是要想个法子通知宫外才好。满朝忠臣,若知宫中有难,定会入宫救驾。”
端睿公主抿唇想了想,立刻便有了主意:“这也不难。我听说,自古若有军情告急,边关便会燃起狼烟。现在时辰已晚,按宴会的安排,也是该散的时候了。这么多的宗亲重臣、诰命夫人迟迟未归的话,各家自然起疑。”端睿公主吩咐慈宁宫的掌事姑姑,道:“梁姑姑,找些厚毛毯之类的可燃之物,放到院子里,点了火捂出浓烟来。”
梁姑姑连忙去了。
端睿公主再次吩咐:“把后宫所有的鸟儿都取来。”
后宫妇人,成日无事,就喜欢养些花鸟虫鱼打发时间。如今这个时候,虽然没有信鸽,死马也得当成活马医了。端睿公主朗声道:“如今事态紧急,有母妃、淑妃娘娘、丽妃娘娘做证,事急从权,只得借太后的印玺一用了!”
接着,端睿公主命掌事姑姑取出太后印玺,着通笔墨的宫人写了几百份东宫救驾的绢布条,盖上太后印玺,绑在那些鸟儿的腿上,全都放了出去。至于有多少能飞出宫闱,就要看天意了。
险峻之时,能安抚人心的从来不是身份,而是智慧。
此时,冯嫔娘娘忽然道:“本宫实在担心皇上与太后安危,恕本宫多嘴,殿下此法虽好,只是,忠心之人能看到狼烟飞鸟,那些谋逆之人,怕也能看到。”
端睿公主镇定至极,道:“谋逆之人未来后宫,这说明,他们兵力不足,不能分散。不要以为现在最危险的是父皇,在我看来,现在最危险的是那些谋逆之人!我命人点起狼烟放出飞鸟,就是要告诉他们,他们的阴谋,我们已经知晓了!不但我们知晓,外面的人也很快就会知晓!这些人,是不足以与帝都的兵力相对抗的!人都是贪生怕死的,他们谋反,是株连九族的大罪!所以,越是危急的时刻,他们越不敢对父皇下手。因为,没有比父皇更好的人质了!他们的性命,势必全都落在父皇的安危之上。此法虽险,却是能保住父皇性命的法子!”
见冯嫔不再说话,端睿公主道:“母妃,儿臣去宫门前看一看。”
戚贵妃半世荣华,平生头一遭遇到如此险峻的情形,心裏很放心不下女儿,道:“着个内侍去看看就行了。”
“无妨,我不怕。”仅靠奴才,是稳不住局面的。
杨太太道:“臣妇少时曾习过武艺,臣妇陪殿下一道去。”
戚太太道:“臣妇也随殿下前往。”
各诰命夫人,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更代表自己的家族、丈夫,一时颇有几位有胆量的诰命夫人要随端睿公主同去宫门查看。最终,端睿公主只带着杨太太与戚太太,另有十几个宫人内侍相随。
吴双等自然也看到了后宫燃起的浓烟,有禁衞军送上一只射下的鸟雀,吴双扫一眼那绢纱上的字迹,笑道:“不想后宫妇人还有如此有勇有谋之辈。”
其实,不只吴双看到了后宫燃起的浓烟,外头那些等着主子们回家的家仆们,都瞧见了。
帝都乃国家之首,除了禁衞军、御林军,还有护城军,甚至帝都府尹手下也有维护日常治安的上千兵甲。
端睿公主救驾的消息传了出去,整个帝都内城都乱了。
外头这么乱糟糟的,宋家也闻了信儿。
宋荣虽然有幸去宫内参加太子大典的宴会,不过,也只容宋荣一人于偏殿末席有个座儿罢了,如小纪氏、宋老太太是没资格去的。婆媳二人只有在新年、上元等节日,方有幸去宫里走一遭而已。不想,如今却是走了大运,避开了一场劫难。
宋荣还未从宫内回来,宋家大门还没关呢,就听到宫变的消息,急忙往内宅传话儿。
小纪氏也就有个管内宅的本事,这等大事,小纪氏六神无主,只一心惦记着宋荣,又道:“快把二爷自前院儿接到我这儿来!去,去大爷的院儿里,叫大爷拿个主意!别惊动老太太!”丫鬟惜红刚要往外走,小纪氏又唤了惜红回来道,“把嘴闭严实了,不要乱嚷嚷。就是那传话的婆子,也叫她闭嘴!”
宋嘉让与戚氏都要上床歇息了,见惜红过来说宫里出事了。
宋嘉让吓一跳,问:“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戚氏的肚子已经有些大了,连忙唤了丫头服侍着丈夫穿衣裳。惜红的声音有几分颤抖,道:“太太命奴婢来请大爷过去商议,是门上奴才传的信儿,外头都说宫里生变,街上都乱作一团了!”
戚氏也吓坏了,虽是名门贵女,自幼享受的却是太平日子,这种谋反作乱宫闱生变的事,戚氏想都不敢想,听惜红这样说,戚氏只觉心口狂跳,扶着肚子坐回了床上去。
其实,宋嘉让也害怕,不过,看老婆已吓成这样,宋嘉让立刻拿出男人的气派来安抚妻子,劝道:“莫怕,有我呢。”说完宋嘉让快步去了小纪氏的主院儿。
一家子正在商量对策,外头又来报,秦峥来了。
宋嘉让道:“现在也不要管什么烦琐规矩了,请秦峥进来。”
宋嘉诺出去迎了迎秦峥。
秦峥一身蓝色锦衣,随意一揖,对宋嘉让道:“阿让,你陪我去杨家一趟。”说着,秦峥从怀里取出绢布,上面四个娟秀大字:东宫救驾。下面还有太后印玺。
秦峥道:“仁德郡王家的下人拿着这个来我们府上,祖父担心得很,宫里已经点起狼烟了。祖父去了御林军范大将军府上,着我来找你,你家与杨家是姻亲,我们一道去杨家走一趟,看杨家那里如何了。”
宋嘉让道:“好!”
戚氏知道拦不住了,心下担心不已,叮嘱道:“多带几个忠心的奴才跟着。”
原本,宋嘉言镇定得很。但宋嘉让突然要与秦峥出门,外头这样乱,宋嘉言顿时提心吊胆,道:“朝中重臣、宗室王亲都在宫里,如今帝都群龙无首。能在禁宫谋反,威胁御驾,不知是禁衞军还是御林军,必然是有一部分人反了!杨大将军为禁衞军统领,这个时候,正要杨家表现忠心!杨大将军虽不在府内,杨家也不是没有男人!若是杨家不肯相助,你们一定要小心。这个时候,人心难测,总要先下手为强才好!”言下之意,若有变故,必要先行下手!
戚氏忙道:“我大姐姐嫁到杨家……”杨家再重要,总不会比自己男人的安危更重要,戚氏叮嘱丈夫,“你们是连襟儿,必要时,提一提戚家,性命安危要紧。”
宋嘉言道:“正是此话。”实在不成,直接投降,先保住性命,再谋将来吧。
宋嘉让道:“不必担心,我跟阿峥去去就回。”对宋嘉诺说:“家里就靠你了!”
宋嘉诺从来都是个很有担当的人,握拳道:“大哥放心吧!”
这一次,来秦家的有三位中低军官,以及帝都府尹的儿子,都深更半夜地被请到了秦家。
没办法,三品以上官员被恩准进宫赴宴,帝都城的中高层官员将领,如今留下来的,除了无功名的官宦子弟,似宋嘉让这般,便是官低职微,没资格去赴宴的。
几人官职虽低,却各有来头。杨建是禁衞军杨大将军的长子,范畴乃御林军范大将军的长子,胡锐是护城军胡大将军的儿子,且三人各在军中任职,有一定的威望。
秦老尚书把宫内传出的救驾懿旨给大家看了,沉声道:“如今,逆臣谋反,皇上被困宫闱,我等应进宫勤王,方不负圣恩!”
杨建道:“老大人,我十分明白老大人焦急之心。只是,自来军中规矩,无圣上谕旨,任何军队不可进宫!”
“是啊,尚书大人,我等官阶不高,平日是听上面吩咐,如今这……”范畴也很为难。
“若皇上谕旨,臣等没二话。太后懿旨,我等实不敢冒犯禁宫。”万一是太后谋反怎么办?
有一些话是推辞,有一些话,却是实话。
进宫勤王,勤得好是一世荣华,若是勤不好……再说了,勤哪个王呢?现在宫里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呢。索性待宫里分出胜负,他们再听从胜利者的调遣就是。
若真被秦尚书三言五语地把禁衞军、御林军、护城军调动起来,这天下是姓秦还是姓穆啊?他们也不必活着了。
秦峥道:“话虽如此,祖父也知大家各有各的难处。只是如今宫内浓烟乍起,月色之下犹可辨析。虽然各位无谕不可率兵进宫,不过,率兵于宫外安守,并不为难吧?”若要这些人进宫,实在不易,秦峥索性再退一步。
“小秦大人,您是探花出身,必然知咱们的难处。”他们是军人,不同于文人,若是随便谁都能差遣他们,那就是笑话了。
三人皆不松口,秦家祖孙都为难起来。
秦峥思量一时,道:“不如,请宜德大长公主出面。”也不怪秦峥会这样想,宫外已经没有皇家之人了。凭一个秦家,这几人是断不会听命的。有皇家之人出面,凡事便能有个商量。
其实,宫里的烟都烧了那么久,事态紧急,这谁心裏都有数。但军人有军人的原则,不能但凭秦家父子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万一秦家父子就是逆臣呢?
杨征之子杨建道:“若是宜德大长公主肯出面,小臣愿意护送宜德大长公主到宫外。”
有杨建表态,范畴、胡锐皆应了。
胡锐又道:“如今九门皆闭,事急从权,小臣担着违背军令之责,可开朱雀门,请小秦大人去西山将宜德大长公主接回城中吧。”
秦老大人道:“还得请诸位稳定帝都城的安危。”
“下官等份内之责。”秦峥要去请宜德大长公主,杨建范畴胡锐各派了一行军队相随,既是保护,也是防范。
秦老大人叮嘱:“一切皆要小心。”对宋嘉让道:“恐怕还要麻烦大姑娘了。”若是秦峥一个人去,宜德大长公主怕是根本不会理睬。秦峥一说要请宜德大长公主,秦老尚书便心中有数,明白孙子的想法。
宜德大长公主久居老梅庵,现在帝都城里,除了宋嘉言,再有与宜德大长公主相熟的人,都在宫内死活不知呢。
宋嘉让替妹妹应下,道:“应该的。”这个时候,这种情势,半分不容宋嘉言推辞。
宋嘉让回去,本来是想随着宋嘉言一道出城的,宋嘉言看戚氏一直担心宋嘉让,道:“二弟年纪小,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嫂子还有身孕,明天老太太醒了,也要有个应对之人。哥,你别去了,有阿峥在,我不会有事的。”
秦峥道:“我便是丢了自己的性命,也会护住言妹妹。”
这种时节,宋嘉让也不与秦峥客套:“记着你说的话,一定要把我妹妹安全送回来。”
宋嘉言换了一身男装,就随秦峥去了。
也就是宋嘉言的身体素质,不然,这一路快马加鞭,寻常女人当真撑不下来。
若没有宋嘉言,更是难进老梅庵。
这深更半夜的,庵中女尼一见是宋嘉言,忙问:“这么晚了,嘉言你怎么来了?”自出老梅庵已有三年了,不怪庵中女尼还记得宋嘉言。因得了老梅师太的允许,宋嘉言每年都会到老梅庵给师太请安。
宋嘉言轻轻地调整呼吸道:“宫中有变,我来找师太求助。”
女尼不敢自作主张,一面请宋嘉言往里走,一面进去通报。
宋嘉言坐了一炷香的时间,老梅师太身边的知善女尼才请她进去。老梅师太已经穿好僧衣,宋嘉言跪下行礼,没有半丝慌乱,道:“深夜打扰师太清静,是小女无礼了。”
“起来说话吧。”老梅师太道,“我本是修行之人,不该管外头的事。不过,想着你并非鲁莽之人,深夜至此,想来定有原因。”
宋嘉言便把她知道的宫中的情形说了一遍,随即说出自己的猜测:“小女料想,约莫是皇上与太子等皆为逆臣所困,陷于东宫,亟待救驾。只是,如今城中三品以上官员皆奉旨赴宴,余下都是小官微吏,不见皇上谕旨,他们断不敢率兵靠近皇城。若无人相救,则皇上安危难测。如今帝都内外,唯师太身份最高,若师太肯出面,救皇上于危难,亦是救天下于危难。此等善果功德,非师太莫属。”
老梅师太微微点头:“好吧,我随你走一趟。”
老梅师太这把年纪,是骑不得马的。
好在老梅庵自有软轿车驾,宋嘉言与师太同车。
城外的路并不平坦,再加上老梅师太的年纪,也不敢行驶得太快。宋嘉言一夜没睡,却没有半点倦意。老梅师太双目微闭,亦是平静非常。
宋嘉言暗想,这种事,师太怕是见得多了。
直到晨光微曦,老梅师太一行才进了城。
老梅师太一进城,秦老尚书立刻带着杨建、范畴、胡锐前来拜见,知善女尼道了声“免礼”,四人方起身。宋嘉言小声跟老梅师太介绍这四人的身份,老梅师太微微颔首,没有与老秦尚书几位说话。
老梅师太并没有打破禁宫戒律,她命军队停留在宫门外,看向车外的秦峥,问宋嘉言:“昨天,是你与这位小秦大人来求见我吗?”
宋嘉言素来聪明,她顿时明白师太的用意。只是,接下来的活,她可是半点儿不想参与。但,现在颇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宋嘉言硬着头皮应了声:“是。”
“那你们两个去东宫看一看,皇上如今如何了。看逆党要什么条件,才能放了皇上。”如今外面并无高官,除了秦老尚书。至于秦老尚书,不必说他已经年迈致仕,老梅师太何等政治阅历,这谈判之功,她不愿让秦家祖孙独领。至于那些武将,更不必提,根本不是这块料。老梅师太索性让宋嘉言顶上去。
宋嘉言只得与秦峥一道去了,后面跟着三五侍衞,其实顶不得什么用。不过,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安全上,宋嘉言觉着还是能够保证的。
宋嘉言从未去过东宫,秦峥也一样,若不是侍衞引路,估计他们根本找不着东宫大门朝哪开。秦峥悄声安慰宋嘉言:“莫怕。”
晨风微凉,临近东宫,空气中那种燃烧后的火炭味儿愈发明显。
宋嘉言一行人刚到东宫,就被禁衞军给围了起来,秦峥冷声道:“如今外面已有十万大军准备救驾,我等奉宜德大长公主之命,前来给皇上请安!尔等追随逆臣,不赦之罪!还不退下!”
退下不可能的,不过禁衞军也没有太过凶恶,直接把他们押送到了御前。
周围摆着几具尸体,尤其六月天,此方一夜,尸体的味道就不大好闻了。
现在昭文帝与群臣的情形实在有些狼狈,四皇子的脸色依旧冷峻,倒是吴双兄弟神采奕奕。秦峥见到吴家兄弟时怔了一下,宋嘉言更是目瞪口呆,那种感觉,天崩地裂亦不足以形容。宋嘉言良久方问:“是你谋反?”
吴双微微一笑,风华依旧无双,声音中带着浅浅的愉悦:“没想到离开之前,还能见妹妹一面,上苍实在厚待吴某。”
宋嘉言抿了抿唇,叹道:“我不该贪恋你的美貌,同意这桩亲事。”转而不再看吴双一眼,与秦峥向昭文帝行了大礼。
在见到秦峥、宋嘉言时,昭文帝的神色有了微微的振奋,他沉声道:“不要顾及朕的安危,只管将逆党拿下!若朕有万一,召二皇子回帝都继位!”哪怕二皇子是头猪,如今成年皇子只余他一个,皇位也唯有二皇子能当得起了。
秦峥道:“如今三军候于宫门之前,请皇上放心,臣等誓死追随皇上!”
昭文帝问:“百姓可安好?”
秦峥禀道:“城中有护城军与帝都府的军士巡逻,帝都城整肃如前,百姓未曾受到惊扰。”
“这就好。”不但昭文帝放心,就是活着的诸大臣也放下心来。吴双吴玉竟然就是反臣,如今的情势,救驾之功不能独给秦家了。宋嘉言看向吴双等人,她身姿笔直,下巴微微抬起,露出一个倨傲的神色,冷声道:“皇室宗亲、朝中重臣、后宫妃嫔,你们没有大肆不敬,这让我看到了你们想活命的诚意。既然还是想活命,那么,好好地谈一个可以活命的条件吧。”
四皇子忍不住冷笑:“难道是我们有求于你?一介女流,你也配在这裏讲话!”
“莫非皇子殿下不是女流生出来的?”宋嘉言淡然道,“事至如今,皇子殿下就是把皇上杀了,这皇位,依旧不是你的。”宋嘉言并不认得四皇子,却是认得他身上的皇子礼服。
“吴双吴玉,不论你们有何深仇大恨,相信这一夜,你们也已经报仇雪恨了。”有宋荣这个爹,宋嘉言对于朝中情势并非一无所知。起码,四皇子素不受宠,宋嘉言还是知道的。如今的禁衞军,一看便知是吴玉手下。四皇子或许痴人说梦妄想皇位,吴家兄弟难道想陪四皇子殉葬?宋嘉言索性直接跟吴家兄弟说话,“若是不想活着出帝都城,你们何必要留皇上性命?不过为了谈一个活命的条件而已!直接说,你们要怎样才能放了皇上?若条件尚可,并非不能考虑。若你们想同归于尽,也悉听尊便!”纵使谈判,也要有个底线。他们自然急着救出昭文帝,但吴双等难道不急着活命?
吴双懒懒地伸个懒腰:“不瞒妹妹说,我等妹妹久矣,你们的行动,比我想得还是慢了些。妹妹是个爽快人,我们也不要金银珠宝荣华富贵,只要皇上送我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们自然不会伤皇上分毫。”
宋嘉言一口回绝:“不行,皇上万乘之尊,不能出皇城!”
吴双道:“既然妹妹没有诚意,大不了一起死。反正有皇上相陪,到了九泉,我也不怕寂寞了。”
吴双漫天要价,宋嘉言便可就地还钱:“你要人质可以,但要换一个人。”
此时,仁德郡王忽然挺身而出,道:“本王与皇上一母同胞,本王相信,本王还是有与你们为质的分量的。你们大可放心,皇上一国之君,言出必行,话出无悔。本王跟你们走,什么时候你们觉着安全了,就放了本王。”
仁德郡王为质,马马虎虎也可以答应。吴双道:“我希望,一个月内,不会看到皇上的人来追杀我们。东穆国内,无人相拦,放我们出东穆。”
昭文帝脸色铁青,冷声道:“朕答应。”
“我要皇上以东穆国的江山基业来起誓,若皇上有违誓言,则江山无存、断子绝孙!”再没有比这更恶毒的话,昭文帝如今父子兄弟相残,吴双竟还说出“断子绝孙”的话来。
这肯定是昭文帝人生中最为屈辱的一刻,以至于昭文帝一时没了反应,仁德郡王唤了声:“皇兄……”
昭文帝两指向天,发下毒誓。
吴双道:“我还要一个人。”说着,吴双指了指宋嘉言。
宋嘉言平静至极:“好。”
吴双也是个痛快人,笑道:“那就请兵部为我等准备快马干粮,还有,热汤热饭也上一些,总得填饱肚子才能赶路啊。对了,我不想再杀人了,所以,你们最好不要做什么手脚。这些东西,我吃得,皇上与王爷也吃得。”
宋嘉言垂眸,她的确从未了解过吴双。
她贪图吴双的美貌与温柔。作为一个平凡的女人,谁不愿意被这样出色的少年喜欢讨好呢?爱上吴双,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
如今想来,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笑话。
不知何时,宋荣走到宋嘉言跟前,爱惜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如今最庆幸的事,那就是没有让宋嘉言与吴双成亲了。
宋嘉言抱着父亲的手臂,忽而泪流满面。
一时,底下送上饭菜。
以往都是别人为昭文帝试毒,今日却是反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