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何况,宋嘉言手中握着的绝不是臭皮匠。
宋嘉言居劣势,却有一手好牌。
没有人可以操纵一切,人算永远赶不上天算。当命运已经脱离既定的轨道,你会怎么做?
宋嘉言见到昭文帝时,率先想到的是:这家伙真是个不怕死的。刚刚离四皇子逼宫才几年,又有胆子微服私访了。
宋嘉言自学堂出来,因杜君觉着学堂没个名字不像话,自己做了块匾送给宋嘉言,连名儿都题好了,就叫树人书院,题词落款是自己的大名。为此,宋嘉言深深怀念杜君清高的少年时光。
“这位公子,这就是树人书院了吗?”问宋嘉言的是昭文帝身边的随从。
宋嘉言的眼神越过随从,落在昭文帝身上,问:“有事?”
因宋嘉言身着男装,脸上做了些修饰,昭文帝只觉着宋嘉言眼熟,却没记起她来,笑道:“我们是来帝都的举人,听说书院里每十日有一次经筵辩讲,特来拜访。”
宋嘉言笑道:“不过是一些读书人的满腹牢骚。”对昭文帝比个手势,昭文帝随着宋嘉言走远几步,身畔两个随从半步不离地跟了过来,宋嘉言低声道,“小女闲得无聊,办个学堂消遣。皇上来做什么?”
昭文帝记性很不错,顿时脑中一亮,也想起了宋嘉言来,打量着她这一身,昭文帝似笑似叹,掌中折扇敲她额角一记:“真是淘气,险些连我也诓了去。”出宫在外,昭文帝也没有自称朕。
宋嘉言摸一摸额角,抱拳一拱手,笑道:“您来晚了,如今天热,都是早上闲谈。我这也要回去,就此别过。”
昭文帝伸出折扇拦住宋嘉言的去路,笑道:“相请不如偶遇,既遇到了,带我进去看看。”
宋嘉言挑眉:“我叫杜君带你吧,我真有事儿。”
“什么事?”自登基之日起,昭文帝还真没见过敢不给自己面子的家伙。尤其知道他的身份,还这样不给面子的,真是帝都头一份儿。昭文帝顿时不悦。
宋嘉言皱眉,附耳道:“如今天儿热,再不回去,我这胡子就粘不住了。”说着,指了指唇上不大结实的短须。
昭文帝哈哈大笑,宋嘉言回书院喊了杜君出来,道:“这位昭先生,久慕咱们书院名声,自己也打算办所书院,你带着昭先生好生逛逛。”
杜君应了。
书院不算大也不算小,坐落于西山脚下。杜君问:“昭先生也想办书院吗?”
昭文帝笑道:“是啊,听说这书院免费念书,如今似严公子这样的人,可是不多见。”
“她啊……这世上也只有她会做这些事了。”杜君轻声一叹,为昭文帝介绍起书院。其实,书院很简单,除了上学的房间,就是先生们的屋子,以及厨房一些做杂务的地方。
初时只是学堂,并不麻烦,请了先生,有了学生就能开课。但,办书院并不容易,说来还是多亏了秦峥杜君,他们在国子监念过书,与国子监的先生们熟,又有秦峥在翰林院当差,有些人脉,这才建起书院。
昭文帝道:“听杜先生的意思,严公子似有颇多坎坷之事。”
“身不由己是真的。”杜君并没有多说,陪昭文帝看完书院,道,“先生若是无事,书院中有藏书楼,供人借阅,也可在裏面阅读。”
裏面多是市面上常见的书籍,大都并不是新书,书籍却是很多。
昭文帝道:“只这些书,也值上万两银子了。”
杜君笑道:“帝都常有落魄学子,若有人愿意赠书一本,便可在书院免费吃住五日。哪怕无书可赠,抄一本书留给书院,同样可免费吃住五日。这些书卷,并未花费一文钱。”
昭文帝点头:“她实在是个聪明人。”
杜君极为敏锐,问:“昭先生与阿言很熟?”
“算是吧。”
宋嘉言似乎预料到昭文帝的到访,此时,她已经洗净了脸上简单的易容修饰,起码,两撇胡须已经消失无踪。甚至,宋嘉言的脸上没有半分妆容的痕迹。她依旧身着男装,不过,那身青衫已经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紫罗兰色的长袍,衣袍精致非常,刺绣做工皆是一流。
哪怕是见过诸多美女的昭文帝,眼中亦是一亮,笑道:“嘉言知道朕要来。”接着很大方地赞赏,“这身衣裳很漂亮。”
宋嘉言并未行大礼,只是简单地福了一福,笑道:“想装作不知道皇上要来,又觉着太侮辱我的智慧了。不过,这身衣裳就很一般。”
昭文帝哈哈一笑,他是微服出行,自然不会计较这些礼节,相反,若是宋嘉言诚惶诚恐三跪九叩的,他反要扫兴了。随宋嘉言进了别院,宋嘉言道:“这会儿天热,不是赏景的好时光,再说,我这别院景致也有限。皇上不如先歇息片刻,可好?”
昭文帝笑得随意:“自然客随主便。”
昭文帝的扈从侍衞都留在外面,唯有贴身内侍袁忠相随身侧,宋嘉言引二人到了一处厅室,布置非常简单,一扇十二折的山水屏风前面摆着四张长短榻,榻中间摆着一张大小适中的矮几。
榻上铺就着湘妃软席,宋嘉言请昭文帝在上首之位坐了,吩咐侍女捧来水果茶点。
外面烈日炎炎,厅内却是凉意淡淡,又有花香隐隐,呷一口清透香茶,便是昭文帝也得道一声:“嘉言好生自在。”
宋嘉言惬意地靠着凉榻,浅浅一笑道:“没必要委屈自己。”
昭文帝认为宋嘉言是个很难预测的女人,有许多人,昭文帝一见他们便能知道他们的意图,宋嘉言却是个古怪的人。她说的话,总有一种神秘莫测的味道,与昭文帝预想中的相差许多。
宋嘉言问:“皇上午膳用得可好?”
昭文帝笑道:“很好。朕一想到嘉言你一个女人都能忧国忧民、与民为善,觉着山珍海味亦不比此味。”
宋嘉言摆一摆手:“皇上别笑话我了,忧国忧国、与民为善真谈不上。”宋嘉言沉默片刻,淡淡道,“我只是想提醒自己,还是要尽量做个好人。”
昭文帝失笑道:“嘉言何出此语?”宋嘉言几番捐银子给朝廷,昭文帝知道这不是个小气的女人,更不同于后宫那些争宠夺爱的妃嫔。
宋嘉言脸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神色,声音中有几分自嘲,眼中却带着笑意与感激:“我的处境,皇上应该很清楚。我做这许多事情,就是希望能有一些名声,这样方家才不会来找我的麻烦。同时,或许皇上觉着我人品不错,允许我继续在这裏生活。”
昭文帝有些尴尬,宋嘉言与方二的亲事,还是他老娘懿旨赐婚的。现在这番情形,谁也不能说这桩亲事赐对了。
宋嘉言了然一笑,温声道:“我始终对皇上充满感激。”
昭文帝叹:“嘉言,你的话让朕感到歉疚。”宋嘉言是个很不错的人,无关于性别,即便昭文帝也得承认,宋嘉言不是简单的女人的聪明,这个女人极具智慧。皇权之下,宋嘉言不得不嫁入方家。哪怕现在,也会有人说宋嘉言不安于室,折腾出这许多是非。可是,真正的聪明人总能看出来,这桩婚事并非宋家愿意的,而且,真正是委屈了宋嘉言。
“皇上千万不要这样想,就是我和爹爹,也从未想到德妃与继母会生出这样的心思。”宋嘉言道,“皇上不会怪我说话直率吧?”
若说昭文帝在同意赐婚时尚不知是德妃自己的意思,宋家在联姻后迅速与方家决裂,甚至纵容宋嘉言搬到西山别院,再不回方家,昭文帝也终于明白联姻之事怕是德妃与太后的意思。那时,昭文帝误会了宋荣,他以为是宋荣的心意。事实上,宋嘉语恩宠渐薄也来自此事。
昭文帝不喜欢野心勃勃的女人。
宋嘉言说起私塾的事:“其实,并不是完全免费给他们念书。虽然不收银子,不过,需要他们以工抵束脩。而且,念的书要他们自己抄来,这样,我只要出笔和纸的钱就够了。”
“以工抵束脩怎么说?难道念书的同时还要干活吗?”
“不是,可以允许他们先欠着学费,待不念书了,去我铺子或庄子里做工偿还。”
昭文帝笑道:“朕听说一般店铺里的学徒都是不用给工钱的。”
“学徒不是这样用的,生手可以少给一点,但是不能不给。”
“你虽然有些产业,不过,也是有限的。私塾里这么些小孩子,用得过来吗?”
“并不是叫他们一辈子去我铺子里做工,只要还清念书的银子,他们就可以离开了。”宋嘉言道,“其实,我并不缺这些钱,只是,若是不收钱,这些孩子们年纪尚小,未免要觉着可以不劳而获了。”
昭文帝赞叹:“真是聪明的构想。”若是宋嘉言一味地出银子免费给些孩子念几年书,昭文帝并不觉着稀奇,收买人心的手段他见得多了。宋嘉言不过是办一所规模不大的私塾,想赚些微薄而有限的好名声而已。但是,宋嘉言又有了以工抵束脩的想法,这就很不一般了。
这不仅意味着宋嘉言在金银上的投入是有回报的,只要投入与回报成正比,这种模式就是可持续的,更重要的是,这些在宋嘉言的私塾里念了几年书的孩子,可以率先被宋嘉言挑选使用。
昭文帝是皇上,更加明白才干对于一个组织的重要性。
宋嘉言这样的构想,如果成功实施,会有相当了不起的成果。不过,如今只不过是个很不错的计划,昭文帝并不准备做什么,他微微一笑,赞许道:“朕记得你小时候就很聪明,现在更加了不起。”
宋嘉言笑道:“一些小把戏而已,不入君目。”
昭文帝笑道:“谦虚是美德,不过,在朕面前,不必如此。”
“皇上对我好,我请皇上吃好吃的。”
虽然心裏挺想留下来在宋嘉言的别院用饭,昭文帝仍是道:“今日罢了,天色不早,朕这就回去了。”
宋嘉言一笑,落落大方:“小女恭送皇上。”
昭文帝的确很器重宋家,自开年户部尚书就因年老告了病假,昭文帝索性让宋荣暂代户部尚书之职。朝臣心知肚明,宋荣离扶正只差皇上一句话了。
六部中,户部排名第二,只较考核百官的吏部略差一筹罢了。宋荣寒门出身,四十出头便位至一部之首,实在是运道一流。当然,这跟宋荣的精明强干也有分不开的关系。
只是,能混到朝堂上的,又有哪个是不精明不强干的呢?宋荣能从其中脱颖而出,着实令人赞叹。
君臣相得,宋荣与昭文帝私交也向来很不错。
只是,如今殿中气氛着实不佳。
昭文帝道:“朕不过略提一句,他们就要死要活、哭穷号丧,活像朕加些盐税就要了他们的性命一般。”这个年纪,再说这些话也没什么意思。昭文帝问:“子熙怎么看?”
宋荣略加思量,方道:“盐课之事,积弊多年,如今朝臣的态度,皇上也看到了。臣以为,还当缓缓图之。”盐课从来都是猫腻颇多,昭文帝想往上头加税,谈何容易。
户部的情况,昭文帝一清二楚。但是,要应对一场战争,就需要更多的钱粮。昭文帝在此时把宋荣提上来,确是有重用之意。只是,许多事并非一蹴而就,昭文帝道:“即便盐课暂不加税,也要整治一下了。”
昭文帝没再多说,便令宋荣退下了。
昭文帝在行宫觉着气闷,便换了衣裳带着袁忠及一帮侍衞们出宫走走。
袁忠道:“皇上,今日天气炎热,不如备车吧?”
“无妨,骑马即可,山上凉爽,正好消遣一二。”
身为昭文帝第一贴身内侍,袁忠一听这话便知道了昭文帝想去何处,不由有几分牙疼。不过,他识时务地没敢多言,只管毕恭毕敬地服侍在侧。
宋嘉言的西山别院离行宫不远。毕竟曾经是生母的陪嫁,地段上佳,没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宋嘉言正好在院内,昭文帝见她一身雪色底绣大红缠枝莲花的交领夏衫,洁白修长的颈项上一枚不大不小的金项圈,中间镶一枚拇指大小的红宝石熠熠生辉,一头青丝用枚金底镶红宝石的金环松松地束于脑后,宋嘉言身材修长,亭亭玉立站于门厅之前相迎,昭文帝脸上的笑更加灿烂几分:“不请自到,嘉言莫怪。”
宋嘉言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昭文帝哈哈大笑,随宋嘉言进了厅内。
看昭文帝额间微汗,两腮热得生红,宋嘉言命人将房中的冰盆抬了两盆出去,免得乍热乍冷的,伤着昭文帝。宋嘉言又道:“皇上先洗把脸,去去暑气。”
昭文帝洗一把头脸,笑道:“朕无事出来走走,路上乏了,没个合适的歇脚处,贸然上门,打扰了嘉言的清静。”
宋嘉言笑道:“皇上来得巧,现下天热,我懒得出门,不然岂不让皇上白来一趟?”
昭文帝笑问:“怎么,嘉言还时常出去?”
“天热不易远行,近处也有风光。”宋嘉言命人端来酸梅汤,笑道,“我暑天常喝这个,皇上也尝尝。”
昭文帝正热,呷一口在井中冰过的酸梅汤,胃口大开,喝了一碗道:“再给朕来一碗。”
一连喝了两碗酸梅汤,昭文帝赞道:“舒服。”
宋嘉言瞧着时辰,笑问:“若皇上不急着回行宫,我令人去准备午饭。”
“就按你寻常的菜色就好。”
宋嘉言应一声,昭文帝眼睛落于宋嘉言袖子上,道:“刚刚嘉言在读书吗?”
宋嘉言也见到了袖子上的一角墨迹,笑道:“并没有看书,是看账本子,铺子庄子上送来账册,我略看一看。”
昭文帝笑道:“朕险些忘了,嘉言可是富户。”
“我嫁妆虽然丰厚,不过,住在山上,总不好事事跟娘家伸手,当然要自力更生。”
昭文帝道:“你家人都擅生财。”说着,不禁叹了口气。
宋嘉言笑问:“好端端的,皇上怎么忽然叹起气来?”
“嗯,朕问嘉言一事。”
“皇上请讲。”
“譬如嘉言有一处庄园,年景好,庄稼也好,偏生收上来的租子一年不比一年,嘉言会如何做?”
宋嘉言道:“这些多是管事中饱私囊,不大中用了。既然管事不忠,换了新人来就是。不过,换新人的时候,也该给前管事一些教训,好叫后来人有个警醒。”
宋嘉言的话很得昭文帝心意,昭文帝道:“如果想要涨些租呢?”
宋嘉言道:“若是涨租,看着容易,做起来难。”
“这话又怎么说?”
“庄子的田地是由佃户租种的,换一个管事,只是一个人的事。若是贸然涨租,关系的是成百上千佃户的事,动一人易,动千人难。”宋嘉言道,“何况,皇上看着佃户卑贱,他们可不是好缠的。若是减租,在他们嘴裏就是善人菩萨,若是涨租,实惠不一定能得到,一不留神,还会落个刻薄名声。”
昭文帝道:“这话朕明白。不过,”昭文帝话音一转,道,“若是不得不涨租呢?依嘉言说,当如何?”
宋嘉言略思量片刻,道:“要我说,减租也好,涨租也罢,有一点,这块地是我的。只要是块好地,不愁没有佃户来耕种。若是执意要涨租,首先,得有一个能干忠心的管事,其次,还得做好替换佃户的准备。”
昭文帝笑道:“难怪你个小小女子也能发财。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说来容易做来难啊。”昭文帝问,“嘉言手里可有盐引生意?”
“皇上莫要说笑,盐引哪里是那么容易得来的?”宋嘉言道,“我若是做盐引生意,凭自己是做不来的。若是爹爹出面,说不定能弄到盐引。只是,我不会去发这个财,我爹爹也没这样眼皮子浅。”
“朕知道子熙的脾气。”昭文帝笑道,“于朕,不过一句话。”
宋嘉言立刻将脸一沉,冷声问:“怎么,皇上看我是没钱的人?”
昭文帝忙笑道:“朕就这么一提,嘉言多心了。”
宋嘉言瞧一眼一旁的袁忠,昭文帝道:“袁忠是朕的内侍。”
“袁公公不如去外头看看,午饭可备好了。”
袁忠见昭文帝并未反对,便躬身出去了。
室中只余二人,昭文帝目光愈发柔和,宋嘉言温声道:“皇上问我事,我都是认真答的。皇上不要信我一介女流的见识,盐课的事,若是皇上从我这裏回去就雷霆手段,未免叫人生疑。皇上无所畏惧,只是,若是叫人知道是我给皇上出了主意,我就会很危险。”
昭文帝道:“嘉言放心,有朕在,断不会叫人给你委屈。”
宋嘉言唇角微抿,心下有些不悦。昭文帝无奈一笑道:“好,朕不叫人知道。”
宋嘉言面色渐缓,昭文帝笑叹:“嘉言性子好强,朕再未见如你这般好强的女人。”
“皇上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如我这般肯跟皇上说几句实话的人,皇上当然要维护一二。”宋嘉言眼睛弯起来,笑眯眯地柔声道,“我勉强不算太无能,故而,皇上来,我敢留皇上用饭、敢跟皇上说几句话。皇上不要想太多,我只拿皇上当成长者一般。我的确想从皇上这裏得到庇护,却不会做出有失名节的事。”
宋嘉言正当妙龄,她不算绝色,也称得上美丽,昭文帝又是正常的男人。
昭文帝几次上门,虽说不一定非有那心思,但,肯定也是因为对宋嘉言有好感才会来。
宋嘉言的话其实不是很动听,可是,宋嘉言这样含笑说出来,昭文帝偏生发作不得,叹道:“嘉言莫要多想,朕也只拿你当个晚辈。”
“我请皇上吃好吃的。”
昭文帝一笑道:“拿吃的来敷衍朕。”
话说回来,这还是昭文帝第一遭在宋嘉言这裏用饭。
宋嘉言请昭文帝坐了主位,道:“天热,我吃得清淡,皇上也没提前派人知会我皇上要来,委屈皇上了。”一共两道冷菜,六道热菜,两道汤,主食是碧粳米饭。
昭文帝笑道:“这就很好,暑天弄了大鱼大肉也没胃口。”
袁忠默默地记下。
宋嘉言取过昭文帝的酒盏斟满酒,道:“这是梨花白,可是一流的好酒,我敬皇上一杯。”
昭文帝极是爽快:“朕干了,嘉言随意。”
宋嘉言陪饮一盏,昭文帝道:“这梨花白的滋味倒与李家的酒相似。”
“所以才说是一流的好酒,我爹爹和李伯父虽早不来往,我与李睿是相熟的,我这裏的酒都是他送的。”
“哦,李清的长子。”昭文帝知道李睿,看宋嘉言一眼,“在给你打理生意。”
“也不算,我们是合伙人。我毕竟不方便东奔西走。”宋嘉言道,“外头的事都是李大哥在忙。”
“怎么他倒没科举?李家也算出身书香。”
“皇上别想挖我的墙脚,人各有志。”宋嘉言笑道,“我要是男人,也愿意天南海北游历天下。”
“口气倒不小。”昭文帝笑道,“斟酒。”
宋嘉言只笑不动,道:“皇上怎么总使唤我?袁公公,给皇上倒酒。”
袁忠恨不能当下隐形遁去,奈何没这本领。袁忠于是快速地回禀一声:“奴才先下去了。”然后,飞速隐没。
宋嘉言目瞪口呆,拊掌赞道:“不想袁公公倒是武林高手。”
昭文帝哈哈大笑。
在外面听到昭文帝笑声的袁忠抬袖子擦一把额角虚汗,内心深处对宋嘉言佩服至极,真不知道宋县君何等手段把皇上哄得这般开怀。
俗语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
很多时候,俗语就是经过无数人数千年检验过的真理。哪怕万人之上的昭文帝也免不了落此俗套,尤其,宋嘉言是这样特别的女人。
尽管宋嘉言没有宋嘉语这般倾城绝色,更不比妃嫔温柔可意,可是,宋嘉言身上有一种绝无仅有的魅力,昭文帝平生仅在她身上见过。
自西山别院回来,昭文帝实在对行宫伴驾的妃嫔提不起兴致。听她们说的那些话,除了首饰打扮,就是吃喝争宠,直接可用两字形容:浅薄。
昭文帝也不想想,历年皇上都不喜欢后宫干政,这些女人在后宫,除了吃吃喝喝、梳妆打扮、争宠夺爱,当真没什么事好干啊。宫规的约束将妃嫔变成这副模样,昭文帝又嫌她们浅薄,其实,什么浅薄不浅薄的,无非是昭文帝口味变了,妃嫔自然就不合心意了。
昭文帝心裏惦记着宋嘉言,不似上次隔了许久再上门,休沐那日,昭文帝用过早膳后便出门了。一路直奔宋嘉言的西山别院,不想却扑了个空。宋嘉言不在,一早就出门了。
昭文帝当时脸色就不大好看,袁忠做昭文帝贴身内侍已久,打听出一个消息,回禀昭文帝道:“听别院的奴仆们说宋县君去了私塾。”低语劝昭文帝,“都怪奴才处事不周,竟忘了提前打发人来知会宋县君一声。”
“那咱们就去私塾看看。”
诸人再往山下走,私塾在西山脚下,并不远,很快便找到了宋嘉言,只是昭文帝更加不痛快了。无他,宋嘉言正在和秦峥、杜君整理私塾新买来的一些书籍,这些原是宋嘉言想着筹备小藏书室用的。书在箱中,趁着天好,先拿出来晒过。
宋嘉言未料到昭文帝找来,还是杜君先发现昭文帝一行,起身一笑道:“昭先生,您来了。”上次昭文帝来书院,就是杜君带他参观了书院。
宋嘉言闻言,转身见到昭文帝,笑道:“昭先生雅兴,您稍等一等。杜君,你跟阿峥搬书吧,我跟昭先生有事说。”
杜君心下疑惑,先应了。宋嘉言对昭文帝道:“外头热,我们去那边。”
昭文帝望向搬着一撂书出来的秦峥,微微颔首。秦峥惊得差点没把书扔到地上去,宋嘉言极为自然地道:“阿峥,你们先晒书吧,昭先生找我有事,我就先回了。”
秦峥点点头。
昭文帝同宋嘉言走远,杜君见秦峥的形容颜色,不禁问:“这位昭先生是什么人?”
秦峥道:“宋叔的朋友,他早就来过吗?”
“嗯,上次来书院,大姑娘叫我带他在书院看了看。”
秦峥怅然若失,心下已明白宋嘉言打的什么主意。
宋嘉言在私塾向来是男装打扮,青衫白马,唇红齿白,就是那两撇小胡子也显得俏皮可爱。昭文帝道:“大热的天,没马车吗?”
宋嘉言道:“外头有风,坐车怪闷的。”
昭文帝想到宫中妃嫔热天出门必撑伞,笑道:“你倒是不怕晒黑。”
宋嘉言笑道:“怕晒黑就不出门了?这才叫因噎废食。”反正她天生白,晒也难晒黑。晒得狠了无非就是褪层皮,之后更白。
昭文帝见宋嘉言的马始终差自己半个马头,心知宋嘉言骑术精湛,笑道:“子熙是文官,你兄长擅骑射,不想你也擅于此道。”
宋嘉言不想昭文帝连宋嘉让都调查清楚了,笑道:“我爹爹并不是刻板的人,小时候大哥常教我打拳舞剑,大一些时,还会去城外庄子打猎。”
昭文帝想到什么,笑道:“你大哥娶的是戚国公府的姑娘?”
“嗯。”
“戚国公府门第不错,教养也好。”
“我大哥不似爹爹,少时便才情卓越,但胜在心地好,以后前程不一定多么远大,不过,做丈夫是最好的。我大嫂嫁给我大哥,那真是福气。”
一行人又回了别院,宋嘉言请昭文帝安坐,去洗漱后换了身衣裳才到了偏厅。
宋嘉言裏面一件鹅黄色胸裙,外罩大红交领细纱长裙,腰上配鹅黄丝绦长带,颈间戴一条极细的金链坠,上面是一块打磨成六芒星状的红宝石。她正当盛年,修长高挑,这样明艳的颜色穿在身上,更显得神采飞扬。
昭文帝觉着,宋嘉言品位颇佳。
宋嘉言坐下,喝了口凉茶,笑道:“皇上来也没提前差人跟我说一下,要知道皇上来,我就不出去了。”
昭文帝其实心裏有事,路上没好直接说,觉着周围随从多,怕宋嘉言难堪。如今侍从丫鬟都识趣地退下,昭文帝温声道:“朕想着你又不常出门,不想叫你烦劳。”暗示:女人家还是少出去。
“哪里,我常出去的。”宋嘉言似没听懂昭文帝的话中之意,笑道,“有时去老梅师太那里说话,有时去私塾,偶尔还去庄子、铺子里。”
昭文帝道:“外头人多,再者说了,叫人瞧见你在外头,也不大好。那个杜君倒还好说,勉强算是你家亲戚。至于秦峥,当年是太后赐的婚,朕听说郡主久居仁德亲王府,也不知他是怎么回事。自己内帷之事还糊里糊涂,倒是乐于来你的私塾帮忙。”
“皇上难道不知?小郡主和阿峥吵架,秦家老太太过去劝架,被小郡主拿茶盅砸破了头。”
昭文帝顿时没话了,宋嘉言道:“我自小就跟小郡主认识,她是个聪明人,这事并不是她有意为之。不过,秦老太太是太婆婆,就算小郡主无心,也不好再继续在秦家住下去了。”
“是啊,瞧着郡主不似无礼之人。”昭文帝顺着台阶下了,笑问,“你家与秦家倒是相熟,听说你家兄弟自幼都是在秦家家学念书。”
“秦老尚书是爹爹科举时的座师,以前两家是通家之好。如今早恩断义绝,不大来往了。”宋嘉言道,“秦家之人,我也只与阿峥来往。”
昭文帝心裏倒是隐约知道一些,话到此处,昭文帝不得不问:“竟有此事?”
“在太后给小郡主与阿峥赐婚前,我家已经与秦家议亲,因为那时我的腿伤还没好,不宜定亲,就只是私下换了信物。后来,阿峥的母亲贪图亲王府的富贵,因此毁婚。”宋嘉言道,“自那时起,两家就断绝了来往。”
昭文帝握住腰间系的一块玉玦,道:“秦家这是欺君啊。”
“皇上莫说此话,无凭无据的,说出来谁会认?再者说了,秦家欺君?我就不信当时仁德亲王府不知秦宋两家议亲之事。”宋嘉言笑叹,“现在该娶的娶了,该嫁的嫁了,皇上只当不知就是了。”
“再说,我也已经报复回去了。”宋嘉言眼神明亮,“何须皇上再提旧事?”
昭文帝见宋嘉言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小心机,不禁笑道:“越是这样,你越该知道男女大防,不要跟秦峥太过亲近。”
宋嘉言杏眸流转,望向昭文帝:“皇上也是男人啊。”
“再说了,我跟阿峥虽无夫妻缘分,也是很好的朋友。不仅阿峥,杜君、李睿同我也不错。”宋嘉言将一侧垂落的长发拢到耳后,露出一只红宝石耳坠,“以前在家时,男女大防、闺阁规矩,各种烦琐,生怕哪里不妥当叫人看笑话,活得那叫一个憋屈。如今我已是想通了,随别人说去吧,反正我自己没做过亏心事,也未做过有辱门风之事。”
昭文帝笑一笑,放弃了说服宋嘉言的打算。
他明白,宋嘉言并不是轻贱之人。
袁忠对宋嘉言佩服得五体投地,昭文帝从没在哪个女人这裏一消磨就是大半日的光阴。若非顾忌着回行宫太晚不合适,昭文帝大约是很愿意在宋嘉言这裏用晚膳的。
以往,昭文帝觉着后宫之中,宋嘉语绝色倾城,秦淑妃温柔解语,如今同宋嘉言一比,宋嘉言不比宋嘉语貌美,但,宋嘉言神采飞扬,耀眼非常。再者,宋嘉言亦不比秦淑妃琴棋书画造诣深厚,可是,宋嘉言更有见识,更有品位。这样的女人,会吸引人是正常的。
昭文帝感叹,难怪秦峥等几个毛头小子天天有空就围着宋嘉言转。
昭文帝对宋嘉言开始有些念念不忘的意思。
此时,对宋嘉言念念不忘的绝对非昭文帝一个,在李睿的宅子里,秦峥在与李睿说话。
李睿现在银钱颇丰,他不肯委屈自己,由于私塾里事多,他索性在私塾附近置了一所宅子,布置得极是舒适。有时秦峥会借住此处。
宋嘉言同昭文帝的事,秦峥没与杜君说,却并未瞒着李睿。
秦峥淡淡道:“嘉言没同我提过,不知可有跟你说起?”
李睿摇头:“她大概是不想我们知道的。”宋嘉言不是个蠢人,她更不笨,若是无心,宋嘉言有的是法子摆脱昭文帝。如今两人关系融洽,李睿微叹:“让她自己决定吧。”
“太险了。”秦峥道。
他不会天真地以为宋嘉言真的与昭文帝是什么朋友,昭文帝一国之君,无缘无故地怎么会与个小女子走得这样近?男人的天性,秦峥明白得很。
何况,宋嘉言虽不算绝色,容貌也不差。再者,宋嘉言的才干足以补足她容貌上的不足,若是宋嘉言有心对哪个人好,凭她的本事,昭文帝会上鈎实在太正常了。
宋嘉言想藉着昭文帝从方家那潭污泥里跳出来,可是,宋嘉言毕竟是已嫁之身,哪怕她未与方二行房,也早已是方二的妻子,方家的媳妇,昭文帝的表侄媳妇。昭文帝素来爱惜名声,又不是为爱冲动的青年男子,怎会轻易做下有违伦常的荒唐事来?不是他不爱宋嘉言,实在是他承担不起碰宋嘉言的后果。
他想帮助宋嘉言,哪怕力量微薄。
宋嘉言又真的爱昭文帝吗?爱与不爱,在情势面前,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还有李睿,初时为宋嘉言打理产业或者是为生活所困,现在呢?
宋嘉言已是岌岌可危,李睿犹是不离不弃……秦峥不信,李睿做这一切只是因为道义。
秦峥道:“我是担心她别院的护衞。”昭文帝总是去,万一有个好歹,宋嘉言就完了。
“这事,既然你我都知道了,宋大叔没有不知道的理。”凭宋荣的谨慎,不会没有安排的。
秦峥叹口气,并未多说。
宋荣的确是知道了,不过,宋荣的消息来得不比秦峥他们早多少。
宋嘉言治下有方,虽然别院里有一部分是家里带来的人,护衞的头目是宋荣给的,余者护衞是宋嘉言从自己庄子上挑选的壮仆,这些人被选作护衞后,日夜操练,还算有些成果。
因宋嘉言素有规矩,宋荣这消息就慢了些。
宋荣得知昭文帝常去宋嘉言的别院,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偏生,此事宋荣不好跟昭文帝提,他总不能直接对昭文帝说“你少去找我闺女”。
此事急不来,好在宋荣对宋嘉言有些了解,宋嘉言是个有分寸的人,她就是再想借昭文帝之力,也不会做出太荒唐的事,所以,一切还有回转的余地。
宋荣衙门里的事也忙,好不容易抽个空去了别院,还正赶上了宁安侯夫人纪闵过来看望宋嘉言。
李行远的亲事定了,当初李宋两家议亲,李行远觉着能娶宋嘉言挺好,还满心期待来着。后来,婚事出了变故,李行远郁闷了不少时日。如今选了门当户对的淑女,就要定亲,听纪闵的意思,连成亲的日子一并看好了,就在秋后。纪闵来瞧宋嘉言,顺嘴提了一句。
宋嘉言笑道:“姨妈和姨丈的眼光,定然没差的。我早备好了礼,没空去吃喜酒,姨妈代我向表弟道喜吧。”
“这怕什么?你只管去,你表弟大婚,我根本不请姓方的那一家子。”纪闵笑劝,“再者说了,你们是表姐弟,难道以后就不见面了?”说到当初被方家截和娶了宋嘉言,纪闵就是一肚子火。
宋嘉言温声道:“见面的时候多得很,我倒不是怕见人。我想着,等表弟成了亲,小夫妻两个感情慢慢地培养起来,再见不迟。”若是李行远大婚前见到她,难免多想,倒影响夫妻感情。
虽然未能把宋嘉言娶来做儿媳妇有些可惜,纪闵还是盼着儿子媳妇感情和睦的,笑着拍拍宋嘉言的手:“你还是那么周全。”
纪闵又问了宋嘉言不少事,在山上可好,过得可还舒坦……细细致致、琐琐碎碎,不是至亲,谁会关心这些呢?
原本宋嘉言是想留纪闵一起用饭的,宋荣忽然来了,纪闵忖度着怕是有事,就先走了。
送走纪闵,宋荣把下人撵下去,劈头直问:“你常跟皇上来往?”
宋嘉言反问:“爹爹才知道?”却是没有否认此事。
宋荣急死了,又不敢高声,低斥:“你好糊涂。自来皇家的便宜最难占,你这身份,是皇上的表侄媳妇。皇上不可能给你什么名分的。”
宋嘉言平静道:“爹爹说什么呢?我早跟皇上说清楚了,我不可能跟他有什么亲密关系的。”
宋荣简直想吐血:“这种话要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