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2)

千金记 石头与水 11729 字 5个月前

“就直接说的。”宋嘉言道,“皇上说了,他拿我当个晚辈。”

宋荣真要吐血了:“你信?”

宋嘉言回望:“爹爹不信,我信。”

宋荣实在受不了这种刺|激,摆摆手道:“想法子回绝了皇上,安安稳稳地在山上住几年,我安排你离开帝都。你不是自小就想四下游历吗?先忍几年,到时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我不走。”宋嘉言油盐不进,咬定道,“我想走,随时都能走。明明有本事光明正大地活着,我为何要改名换姓远离帝都?”

“你会玩火自焚。”

“爹爹,自从皇上第一次来过后,隔了十六日,皇上来了第二次,之后,隔了五日,皇上第三次来。然后,隔了两日,皇上又来了,啊,就是前天。昨天,皇上没来,倒是差人给我送了些东西,名贵的我退回去了,吃食留下了。”宋嘉言眸间忽然闪过一抹深切的厌恶,道,“我嫁给方二,与跳进火坑又有何异?我还真不怕玩火。我就是玩火,烧死的也只会是别人。”宋嘉言抚弄着腰间的流苏,道,“再者,与皇上说话很有趣,我也喜欢皇上过来。皇上庇护于我,我别的做不了,难道还不能陪皇上聊聊天?”

“你别跟我装傻,秦峥、李睿他们,你愿意怎么聊天怎么聊天。皇上总是来你这裏,虽然做得隐秘,可这世上没瞎子,我能知道,别人自然也能知道。”宋荣更担心宋嘉言的安危,语重心长道,“不然,你收拾收拾跟我回家住。”

宋嘉言不知是玩笑,还是真正担心,含笑道:“要是皇上找我找到家里,到时可就连爹爹的名声一起没了。”

宋荣道:“无妨。名声总没性命重要。”

宋嘉言好整以暇道:“我回家之后,方家说不定会去闹,到时我就叫皇上顺水推舟地赏我个道号,去庵里修行,见面更加方便。唐时玄宗皇帝纳儿媳妇杨玉环为妃,就是用的这种法子。我觉得有些矫情,爹爹你说呢?”

宋荣长叹,指着宋嘉言:“你是不气死我不算完吧。”宋嘉言说得出,就做得到。

宋嘉言长眉微挑,道:“爹爹,我不可能一辈子按着您的意思过活的。爹爹只管放心,我不会做辱没门楣之事,也不会故意找死。我眼前的路已经堵死了,争一争,或许还有别的路可走。您不能总是要求我退让,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退让。”

宋荣明白宋嘉言说的是小纪氏与宋嘉语之事,叹道:“我对不住你。”

在这个父权大过天的社会,宋荣会说这句话,殊为不易。宋嘉言轻声道:“我知道爹爹最疼我,爹爹一直希望给我选一门最合适的亲事,是我命不好。”宋荣的确是最喜欢她,可是,宋荣不只她一个孩子。所以,宋荣只会将小纪氏遣送到庄子上,而不会给宋嘉言一个真正的公道!

宋嘉言明白,宋荣顾虑宋嘉诺,更顾虑着宋嘉语的德妃身份,加之她现在有了八皇子,因此对小纪氏留了三分余地。

现实就是这样的残酷。

话到此处,再多说亦是无益。

宋嘉言有主见、有谋划、有恨、有怨!她不可能停手。

宋荣叹:“我再安排几个心腹侍衞过来,你只管放心用。以后出门也要小心。”宋荣这样做不只是为了保护昭文帝来西山别院时的安全,也是不放心宋嘉言。

“谢谢爹爹。”

“我也只能做这些了。”宋荣不赞成宋嘉言行此险招,这种事,他不可能给宋嘉言过多的帮助。宋嘉言若是成功,是她的命。若是不成功,同样是她的命。

宋荣正是唏嘘,忽而有不速之客到访:昭文帝来了。

宋荣的第一反应是:宋嘉言并没有刻意夸大啊,皇上果然是勤来勤往。

昭文帝这般大摇大摆,宋荣既在,更不能悄悄遁走,于是,大家从容相见。昭文帝笑道:“这是嘉言的地方,朕微服出宫,子熙不必多礼。坐。”

宋嘉言笑道:“皇上怎么来了?”

“听听这话,莫非嘉言不喜朕来?”

“我早跟皇上说过,不要总来,省得我看烦了。”宋嘉言笑望宋荣一眼,打趣,“我爹爹听说皇上总来找我说话,害怕得很。一是担心皇上白龙鱼服,路上安危,二则,我爹爹也担心我与皇上总是来往,于名声有碍。”

宋荣哂道:“这可真是,我前脚刚嘱咐了你,你后脚就倒豆子似的全说了。”

昭文帝哈哈一笑道:“子熙多虑了,朕的安危自不必你担忧,倒是嘉言这裏,赶明儿朕派几个好侍衞给她。”

宋嘉言道:“我这别院又不是没护衞,我可用不起皇上的侍衞。”

“你这几个护衞哪里能看?”昭文帝眼界颇高,宋嘉言别院中这些粗笨的护衞实在不大能入眼,昭文帝又道,“余者,子熙不要多想。朕与嘉言,乃忘年之交。”

刚刚才听闺女说昭文帝拿闺女当晚辈的,这才几日,就成忘年之交了。要说昭文帝心裏没猫腻,宋荣能把脑袋拧下来给他!

宋荣唯唯,又笑道:“她一介小女子,能有什么见识。嘉言是臣一手教养长大,皇上什么时候闷了,宣臣说话,其实是一样的。”

昭文帝笑着打太极:“子熙是朕的股肱之臣,户部的事一日都离不开你。有子熙在户部,朕才能放心。”

宋荣笑道:“皇上乃明君,朝中俱是忠贞之臣。”

昭文帝现在最不爱听的就是“明君”二字,虽然昭文帝自登基起,便以“明君”的标准要求自己。但是,昭文帝从未如现在这般痛恨起“明君”来。若他为昏聩之君,就是现在抢了宋嘉言去,也属正常行为吧。

可是,昭文帝是做惯了“明君”的人,他哪怕憋得心肝儿疼,也不能蛮干啊!

宋荣下定决心要搅局,宋嘉言现在仍是罗敷有夫的身份,若是坐视女儿与昭文帝相谈甚欢,他宋荣成什么人了。哪怕宋荣从未想过做什么硬骨头的诤臣,他也不能做佞臣哪。

读书人的风骨,宋荣没多少。不过,做人的原则,宋荣并不缺少。

昭文帝问:“今天并非休沐,户部还需子熙去坐镇,别叫他们慌了神。”

宋荣笑答:“也并不算忙,出来前我把事都交代给两位侍郎了。”

昭文帝心裏骂了宋荣一番,转而对宋嘉言道:“昨日朕打发人给你送些东西,怎么又给朕退回去了?”

宋嘉言道:“料子是今年的贡品吧?连那几块鸽子血红宝石,太贵重了。无功不受禄,太贵重的我可不敢要。皇上给我的新鲜果子,我不是收下了吗?”

“那有什么贵重的,朕是看你喜欢大红,正好瞧见了,想着给你更合适,才差人送来。”昭文帝笑道,“朕又命人给你送了来,只管收着,莫跟朕客气。”

宋嘉言有些不乐意:“皇上难道没听过君子之交淡如水?”

昭文帝不在意:“嘉言是女子,又不是君子。”

“我虽不是君子,身上却具备君子的美德。”

昭文帝笑道:“朕都着人拿来了。”皇上要给,推却一次是客气,推却第二次就是不给皇上面子了。

“就这一回啊,皇上千万别再给我送值钱的东西了。要不,皇上以后就别来了。”

昭文帝哈哈大笑。

昭文帝在别院用过午饭就告辞,顺便将宋荣一并叫走,说是有政事商议。

昭文帝是乘了车来的,宋荣还有幸与昭文帝同处一车。昭文帝叹道:“子熙,朕与你君臣多年,你心裏的忧虑,朕都明白。”

宋荣低声道:“臣少时与皇上相识,皇上之于臣,是圣主也是长者。臣那女儿,命途坎坷,说句不大恭敬的话,若是她名声受损,臣会难过得很。”

昭文帝笑斥:“朕不过年长你两岁而已,什么长者不长者的。”笑意逐渐减淡,“朕不是孟浪之人,你莫多想。朕只是觉着,能似嘉言这般肯跟朕说真话的人太难得了。”

宋荣还能说什么?

上一次君臣三人共处一室,昭文帝能感觉得出宋嘉言与宋荣的疏离。当他再次到访西山别院,便主动问宋嘉言:“你与子熙……是否有心结?”

宋嘉言模棱两可地说:“爹爹就那样呗。想顾全,又都顾不全。”

昭文帝开解道:“子熙对你如何,朕都看在眼里。这世上,多少人拿家中女子联姻为筹码?你是运气不大好,子熙却是尽了力的。若没他执意护着你,你能平平安安地住到别院来?”

“我又没说爹爹对我不好。”

昭文帝摆摆手:“嘉言,子熙不是不好,是你们都太通透。你若是个笨的,这会儿在方家憋憋屈屈过日子,怨天怨地也就这样了。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往往不安分,所以,你能在困顿中找到生路。子熙喜欢你,是因为你聪明贴心,他也不舍得你明珠投暗,白白糟蹋了。你与方家的亲事,子熙一样为你心疼。不过,你必是不满意子熙对你继母的处置,所以负气住到别院,与他生分。”

“爹爹的确是偏袒小纪氏。”宋嘉言不悦道,“我也不是负气住到这儿来,我是不想他为难。爹爹已经有了决定,我改变不了这些。但是,我不能总是坐在这裏等人来算计。”

“子熙不只你一个孩子,你得体谅他。”

“谁来体谅我呢?”宋嘉言眼神幽暗,“我也是一辈子,我这一辈子,要怎么过?”

昭文帝思量片刻,道:“如果你愿意,朕可以替你安排。你若愿意,可暂且入老梅庵带发修行,朕再赐方家一门亲事,待有合适时机,你再还俗就是。到时,你便是自由身。如何?”

宋嘉言摇头:“无功不受禄。这事皇上说得容易,做起来却殊为不易,毕竟关系到太后的威仪。这不是小事,怎可轻率?我不占皇上的便宜。”

“之前觉着你还有些小女孩儿的稚嫩之处,这会儿又做老成之语。”昭文帝想了想,“朕眼前便有桩大难事,你若帮朕把此事处理好,朕便想法子给你自由身。”

“当真?”

昭文帝伸出一只修长手掌,二人击掌为誓。

昭文帝说有难处,绝对不是夸大其词,他属于实话实说。

宋嘉言盯着昭文帝半晌道:“盐课加税?”

“是啊,国库有些紧张。朕想着,给盐课加一些税,商人的税都是取一成,盐课也一直是一成收税。朕说加税,并不是真要喝他们的血,适当地加到一成半,并不多。不过,朕稍稍一提,大臣们就号得仿佛朕要刨他们的祖坟一般。盐课并非小事,故此一时间,朕也不好独断。”

宋嘉言道:“那么多大臣都没法子,我能有什么办法?”

昭文帝露出狐狸般的微笑:“所以说,该占便宜时,千万不要错过时机。女人骄傲太过,并非好事。”他也不是时时都会心软。宋嘉言这性子,实在太好强。

“总要容人想想。”宋嘉言哪里有什么好法子,她连现在的盐课制度都不了解。

昭文帝笑道:“你只管慢慢想。来,陪朕出去走走。”

宋嘉言起身问:“去哪儿?”

“山上随便走走。”

“容我换件衣裳。”

两人一道爬山路,山间树木葱郁,凉意微微,即便五月天也没有什么暑意。

昭文帝一面同宋嘉言说着话,一面观察宋嘉言的脸色,直到昭文帝走山路走得双腿泛酸,宋嘉言依旧气息均匀,没有丝毫疲倦的意思。

倒是宋嘉言听着昭文帝呼吸渐粗,但笑不语,走至一处歇脚的亭子,笑道:“不如暂且歇歇再走,前面就是西山寺了。”

昭文帝道:“嘉言体力真好。”

“我自搬来别院,每天早上起床后,爬到山顶再折回,锻炼身体,惯了。”

袁忠已经带人将亭子收拾妥当,石凳上铺了厚垫子,又低声问过主子可要喝茶,昭文帝命人倒了两盏,宋嘉言略一漱口,就放下了。

于是,今日的爬山成果是,常年养尊处优的昭文帝拖着两条酸胀不已的腿回了行宫,让袁忠给他按摩了大半夜才罢。

袁忠看主子辛苦,不忍道:“若是皇上有意,不过一句话的事。”何必这样辛苦自个儿啊。

昭文帝道:“这怎么会是朕一句话的事?”他并非昏君,强夺宋嘉言入宫的事如何做得出来。再者,他不愿意那样对待宋嘉言。

宋嘉言抽空问李睿:“盐课上的事,你知道吗?”

李睿有些惊诧:“盐课?莫不是想做盐引生意?”

宋嘉言打发侍女们下去,便将昭文帝的话对李睿说了。李睿俊美的脸上笑意渐失,半晌方道:“这事可不好办。”

“我就问问,看看皇上安的是什么心。皇上说如今盐课只收一成的税,并不算重。”

“兴许皇上的确是有给盐课加税的意思,盐课的税是不重,不过,盐价自来昂贵,盐课也向来牵连极广。”李睿道,“盐商们可不只是要在朝中找一二靠山的商人,他们成群结党,与朝中大员血肉相连。两淮盐商,自来就是由山西商人把持。他们从来都是资助书生学子,扶持同乡官员,许多年下来,关系网织得密密麻麻。皇上说要加税,他们宁可多出些银子收买官员,以后还可以多拉些关系来,却是不愿意把银子给皇上的。”

宋嘉言叹:“原来如此,难怪盐课素来艰难。我要是给皇上出了主意,得罪的人就海了去了。”

李睿失笑道:“真是大言不惭,若盐课真的好加税,皇上也不会特意来拿这事难你。”昭文帝真是居心叵测。

“这事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宋嘉言明眸微眯,“只是,我不大好给他出这个主意。”

“说说看。”李睿倒想听听。

宋嘉言自白玉盘里挑了颗小孩儿拳头大的红杏,道:“盐商们是有钱,不过,说到底,他们的钱是从盐引上来的。而盐引,是皇上的。给你,你是盐商;不给你,你就不是盐商了。盐引是暴利,不但晋商看得到,其他商人同样看得到。他们从盐引上发的财也够了,朝中不只晋党官员,那么国中自然不只晋商一党,江南自来繁华,商人颇多。还有徽商、来往海上贸易的闽商,若是晋商失盐引,这些人若有机会,难道不愿意去发一发盐财?晋商实在太自以为是了。说到底,现在并非乱世,他们是太平商人。皇上在朝中动一动晋党官员,自会有别的官员补上。再从晋商手里收回盐引,断其财路,不消十年,晋商也就烟消云散了。”宋嘉言道,“若皇上是昏君,欺上瞒下尚有可为之处。如今,皇上是个明白人,不过是略略加税,他们便要哭爹喊娘,既如此,真有骨气,不必再领盐引,另想法子发财就是。”

李睿笑道:“说来容易做来难。”

“是啊,皇上不可能亲自撸袖子上阵,这事,总要有人主持。”宋嘉言道,“自来改革家就没几个有好下场的。何况,此人非但要清廉,还要有胆识,有勇有谋,不然,盐课上的事没弄好,反倒把自己栽进去。”

两人随口议论了一番,便各自抛在了脑后。宋嘉言虽然想光明正大地换个自由身,但这种得罪大半个朝廷的事,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宋嘉言是不乐意去干的。

宋嘉言根本未放在心上,直到宋荣急匆匆地找到山上来,宋嘉言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宋荣斥道:“你怎能在皇上面前轻议国政?”

“我没说话啊。”宋嘉言怎会去替昭文帝背黑锅,铁口道,“我什么都没说过。”

“真的?”

“我骗爹爹做什么。”

宋荣望宋嘉言一眼,叹道:“皇上把盐课加税的事交给了我来主持。”

事实上,昭文帝是这样跟宋荣说的,他先追忆了一番与宋荣年轻时相识,一路君臣相得相到现在,最后,昭文帝语重心长道:“子熙,你在朝中不结党,为官也算清廉,才智过人,这很好。朕信得过你,难得连嘉言一个小丫头也挺有见识。朕觉着,嘉言于盐课的看法是正确的,所以,这事就交给你。待盐课之事办好,户部尚书之位就是你的。”

宋荣并没有被尚书的馅饼砸晕,他还十分恭谨地请教了一下,他闺女说了什么。

此时,父女两个一碰头,双方交换消息。

宋嘉言气道:“真是个狡黠之人!他肯定是在我别院里放了细作,不然,我跟李睿说话时并没有人在身旁,他是怎么知道的?”她根本没打算就盐课之事对昭文帝开口。

宋荣揉揉眉心:“还是你行事不谨,才惹出来的是非。”昭文帝执意加税,点名要他干这活,宋荣也不敢不接。

“那现在怎么办?”

宋荣道:“你不是向来有主意?”没事儿还议论起国家大事了。

宋嘉言翻个白眼:“我那是空谈,真要有这种本事,岂不是显得朝中大臣无能了吗?”朝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宋嘉言哪里敢开口。

“爹爹,你要不要去淮扬啊?”

“淮扬是盐商的地盘,即使深入虎穴,也不一定能得虎子。”宋荣道,“既然要做,最好把他们弄到帝都。”这才是咱们的主场。

宋嘉言问:“爹爹有主意了?”

宋荣起身:“有也不告诉你。”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宋荣就准备走人。

“爹爹,来都来了,中午一起用饭吧。”

“衙门忙得很,你自己留意。”

宋嘉言相送,道:“以后我不会再多嘴了。”

宋荣好笑道:“知道谨言慎行不是坏事。”宋嘉言知道轻重就好,这事怪不到宋嘉言头上,当然,宋嘉言这种凡事都喜欢發表一下议论的态度,宋荣还是要提醒她一下。

宋荣自己胆量颇足,艺高人胆大,不然若是别人家孩子惹出这种乱子,家长就要疯了,宋荣还能稳得住,说笑几句,并没有太过责怪宋嘉言。

送走宋荣,宋嘉言在肚子里把昭文帝骂了一千八百回。

及待昭文帝又遣人来给她送东西,宋嘉言给昭文帝回了一封信,就一句话:细作的事,我知道了。

第二日,昭文帝亲自来跟宋嘉言解释:“朕是想着,你一个女人家孤苦伶仃地住在山上,派了几个人来保护你的安全。”

宋嘉言没好气:“哦,原来细作是保护我用的。而且,光明正大保护不了我?”

昭文帝笑道:“你在山上,朕偶尔也会想知道你这裏的情形,免得来找你倒扑了空。”

宋嘉言道:“皇上不用担心我的安危,我倒是牵挂爹爹。”

“朕已经赏了子熙四个侍衞。”

昭文帝有这种态度,还是可以接受的。宋荣给昭文帝解忧,宋嘉言更能解语,昭文帝看宋家,真是越看越顺眼,以至于远在福闽的宋二叔,三年一度的官员考核时,未回帝都陛见就直接升了巡抚。

昭文帝藉着行宫便利,来宋嘉言这裏颇是频繁。宋嘉言提醒了好几次,请昭文帝少来几趟。昭文帝若是听她的,也就白活了这几十年了。

宋嘉言打算回家住些日子,让昭文帝稍稍收敛些。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她尚未成行,一大早上就有内侍带着侍衞前来传太后懿旨,召她去行宫。

宋嘉言心生不祥,笑道:“公公先与诸位大人喝茶,我这就换了朝服与你们去行宫。”县君有县君的服饰。

不料,传旨的公公道:“县君不必更换服饰,不要令太后久等。”

宋嘉言将脸一冷,断然拒绝:“我是有爵贵女,岂可着平民衣裙面见太后?”

刘公公顿时语塞,宋嘉言道:“你在这儿等着,我要换了大礼服再进宫!”

毕竟是在宋嘉言的别院,刘公公是来传谕,而不是来逮捕宋嘉言的,只好道:“县君尽量快些,老奴怕太后久等。”

宋嘉言带着侍女回去换衣裳,梁嬷嬷担心不已,道:“姑娘,奴婢看这位公公来者不善。”

“今天,是大朝会的日子。”宋嘉言低声道,“太后这是要除了我。”

梁嬷嬷心惊肉跳,问:“这可怎么办?”

“太后没有直接赐毒酒过来,就说明她是有顾虑的。”宋嘉言道,“把那颗药拿来。”

吕嬷嬷忙去取了一丸药,道:“姑娘,自来大朝会,没有半日是结束不了的。何况,大朝会向来是在昭德殿。皇上在城内,这会儿就是去请皇上,怕也来不及。”大朝会五日一次,凡帝都五品以上官员皆可参加。人太多,行宫是搁不开的,故此,大朝会都是在皇城内举行。

“嬷嬷认得刘公公吗?”

“奴婢以往是在老太妃身边服侍,刘公公是太后跟前红人,奴婢认得他,他不一定认得奴婢。”

宋嘉言到妆台前,打开抽屉取出一块玉佩,道:“这是皇上的东西,不过,很久了,是皇上未登基时的佩饰。我要先沐浴,你去叫人知会宋甲、宋乙,让他们带着人到内宅来,就守在我院子外面。再着宋丙带人把从山脚到行宫的路弄些障碍,命宋丁找李睿过来,然后,看刘公公着急时,出去稳住刘公公,尽量拖延时间。”

吕嬷嬷行一礼忙去了。

宋嘉言对梁嬷嬷道:“把前些天皇上差人送来的那盒子鸽子血的宝石和衣料拿来,再吩咐人送水来。”

梁嬷嬷看宋嘉言沉稳冷静,心也跟着安了,抬脚去忙。

宋嘉言心裏估算着时辰,不紧不慢地沐浴。

刘公公等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开始急了:“嬷嬷,县君可收拾好了?”

吕嬷嬷笑道:“公公莫急,再等一等吧。公公请看,这是我们县君的一点心意。”说着就掀开盒子,整整一盒子的鸽子血宝石,最小的都有龙眼大小。这般贵重,刘公公倒不敢收了,笑道:“这些上等的鸽子血,便是宫中贡品都不一定比这个好。”

吕嬷嬷赞:“公公好眼力,这本就是宫中贡品。我们县君的父亲在朝中为三品户部侍郎,户部尚书告老还乡,现在宋大人代理尚书之职。皇上见县君喜欢红宝石,就着人拿了些鸽子血来给县君赏玩。”

刘公公忙道:“那奴才更不敢收了。”

“公公只管收下,县君还有很多。”吕嬷嬷笑意渐深,又拿起玉佩给刘公公赏鉴,“公公见多识广,看这玉佩如何?”

刘公公道:“雪白无瑕,宛若凝脂,上好的羊脂玉。”细看上面雕有龙纹,刘公公立刻起身,“莫不是皇上所用之物?”他并不在昭文帝身边服侍,故此,昭文帝的贴身物件并不大认得。

“皇上的玉佩多了去,这玉虽是上等,却也算不得稀罕。难得的是,此乃皇上做皇子时就用的玉佩了。”吕嬷嬷笑道,“更难得还是先帝所赐。这玉佩原有个典,公公看这儿,当年先帝得了一块美玉,玉当中有天然生成的一个‘清’字。这字,正合了皇上的名讳,后来先帝便命人雕琢成玉佩,赐给了皇上。”玉佩的确是昭文帝的,这典却是编的,无他,玉佩乃是昭文帝自己的美玉,玉上天然生成一个“清”字,合了他的名字,于是昭文帝就令人制成玉佩佩戴,跟先帝却没什么关系了。非但如此,这玉佩也不是近些日子昭文帝给宋嘉言的,原是昭文帝还是皇子时,去宋家见到了少时的宋嘉让宋嘉言。彼时宋嘉言尚且年幼,童言无忌,装了一回神棍,昭文帝手边没有合适的物件儿,就扯下玉佩给了宋嘉言做见面礼。这玉佩,估计昭文帝自己都忘了。如今情急之下,正好编个典来糊弄刘公公。

刘公公苦笑道:“嬷嬷你可不地道,净来吓唬奴才。”这两样东西,他哪样都不敢收啊。

吕嬷嬷含笑道:“比起公公这趟差事,这些东西算什么为难?”刘公公这差事并不好干,太后是皇上的亲娘,不论太后做了什么事,起码皇上不会把自己亲娘怎么着。但刘公公呢?宋嘉言现在是昭文帝的眼珠子,还有宋家,虽无甚根基,不过,宋荣是昭文帝的重臣,而且,宋家几家姻亲都很不错。若宋嘉言真有个差错,没人敢把方太后怎么样,可似刘公公这等传谕把宋嘉言哄进宫的人呢?处死一个内侍,只要昭文帝一句话而已。

刘公公在内宫多年,心机手段不差,虽知宋嘉言不大好应对,依旧道:“既然嬷嬷知道奴才为难,不如请县君快些出来。”

吕嬷嬷道:“县君就是知晓公公为难,才让我出来跟公公细说明白。我对县君说,公公在内宫人缘极好,总是与人为善。公公,我也是宫里出来的,咱们在宫里是好是坏,全在主子。太后是皇上的母亲,可唯有皇上为天下之主。县君是皇上看重的人,我知公公为难,县君也知公公为难,公公略放一放手,再待我们县君片刻,如何?”

刘公公叹口气:“嬷嬷知道奴才的难处就好。”

吕嬷嬷轻轻地将一张轻飘飘的纸按在刘公公掌中,刘公公悄悄扫一眼,不着痕迹地收到袖子里,道:“我听说宋县君是德妃娘娘的亲姐姐,太后倒是喜欢德妃娘娘。”

吕嬷嬷温声道:“德妃是宋大人的次女,我们县君是嫡长女。这天下、这宫里,终是要看皇上的意思的。”

有吕嬷嬷作陪,刘公公耐着性子等了大半个时辰,依旧不见宋嘉言出来,脸上就有些难看,道:“嬷嬷,你还是去催一催县君。”他可以适当地给宋家一点面子,但也不能因此把自己填坑里去。毕竟,他是在慈宁宫吃饭的。

吕嬷嬷歉意一笑道:“那公公稍坐。”又唤侍女,“这茶都冷了,给公公换了好茶来。”这才往裏面去了。

宋嘉言正在对镜理妆,她尚未换县君的大礼服。尚是一身交领大红衣裙,不过,宋嘉言裏面的衣服是黑色里衣,交领处露出斜飞出的里衣的颜色,腰上缠一条寸宽的黑色腰带。发间别一支赤金红宝石步摇,耳畔两只红宝石坠子。

吕嬷嬷见过许多人,从没有见过宋嘉言这般喜欢大红颜色的。当然,以宋嘉言之神采飞扬,亦配得起这样的明艳。

“刘公公有些急了。”吕嬷嬷轻声回禀。

宋嘉言道:“无妨,再拖半个时辰。”

“要不,奴婢去老梅庵求见大长公主?”

宋嘉言道:“太后现在只是宣我进宫,即便师太也不好说什么的。”

刘公公在偏厅左等不来,右等不到。且自从吕嬷嬷说去催县君,到现在亦不见影踪。刘公公顿时明白自己上当了,狠狠地将手边茶盅扫落地上,气得直发抖。他身边的小太监连忙上前给刘公公顺气,却被刘公公一巴掌甩开,阴沉沉道:“叫上杨侍衞,一并去找县君!”

宋嘉言院子内一溜排开二十几名青衣侍衞正对着一脸怒火的刘公公与十位禁衞军。刘公公大怒,指着这些侍衞在院中高声质问,道:“宋县君这是何意?您这是要抗旨吗?”

宋嘉言自屋内出来,冷冷道:“刘公公把话说明白,本县君何处抗旨?太后宣我入宫,难道规定了叫我蓬头垢面入宫不成?我在这裏,整理好自然会跟刘公公入宫!我好意请公公在屋里喝茶,公公倒带着禁衞军到我院里大喊大叫!公公纵使是太后身边红人,我也不容你这般诋毁污蔑!”

刘公公道:“那就请县君快些吧。”宋嘉言又磨蹭了好半天,方在刘公公三催四请下换好衣裳出门。

刘公公是在日初前往别院传口谕,如今已是太阳当空,阳光明媚,刘公公那张微胖的脸却如三九寒天。

这一路那叫一个不太平。

来时路还好端端地平整至极,如今却是这一条沟那一个坎,马车陷进去,只得用人力推出来。当中摆着滚木,只得下马去将此移开。

刘公公气得脸色通红,道:“咱们快些回宫交差才好。”

一路有障碍地前行,直到巳时方到行宫。

方太后已经等得满腹怒气,若非顾忌身份,早就暴跳如雷了。

宋嘉言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方太后看到宋嘉言那张脸就来火:长得一般,性子亦不柔和,如何就勾搭了皇帝去?妖孽!

方太后会趁昭文帝大朝会之机召宋嘉言入宫,就是有所打算。只是宋嘉言是朝臣之女,她爹还不是什么无名微末臣子,而且宋嘉言身上也有贵女爵位,不好直接一杯鸩酒赐死,这才想着宣她进宫处置。

宋嘉言原是方家妇,偏这女人不知安分,至今尚未与方谅圆房,只要二人圆房,宋嘉言并非绝色,又是臣妻,即使昭文帝也不好再牵念于她!

方太后冷冷道:“哀家叫你早些过来,怎么拖到这时才进宫?”

宋嘉言柔声道:“臣女接到娘娘口谕,喜不自胜,当即焚香沐浴,收拾停当,立刻就随公公来了。臣女不知迟了,请太后恕罪。”

方太后想到今日目的,又是这般时辰了,生怕昭文帝什么时候忽然回来,也没心思与宋嘉言纠缠,缓一缓脸上神色,温声道:“哀家近来觉着有些闷了,想找人说说话,想着你住得近,你又是个善语之人,就叫人传你来了。”

“太后看中臣女,是臣女的福分。”

一时,宫人捧上热茶鲜果并两样点心,方太后笑道:“你尝尝,这是哀家小厨房新做的。你是德妃的姐姐,也是方家的媳妇,哀家只拿你当个女儿看。”

宋嘉言道谢后,捏了粒葡萄,剥了皮放在嘴裏。

方太后道:“那点心不知合不合你胃口?”

“臣女并不是很饿。”

“那就尝尝哀家的好茶,皇帝特意孝敬哀家的。”

宋嘉言浅呷一口,立刻扶住额角,长眉微拧,摇了摇头。方太后立刻问:“宋县君这是怎么了?”

“不知为何,有些头晕,许是臣女来的时候坐车太久了。臣女失仪,还望太后恕罪。”

方太后声音冰冷,道:“既然宋县君有些不适,来人,先扶宋县君去后殿休息片刻吧。”

接着便有宫人上前搀扶宋嘉言,宋嘉言神色迷茫地被扶了下去。方太后稍稍松一口气,对心腹嬷嬷道:“叫方谅过去。”

宫人悄然去安排。

此刻,紧张的不只是方太后,住在延福堂的宋嘉语亦是不停地着人去打听消息,直到宋嘉语听到“宋县君已经去给太后请安”的话时,绝色的小脸上不禁绽开一抹志得意满的笑靥。

宋嘉言的确有才干有手段,但是,人不能跟命争!宋嘉言已经嫁了方家,这就是她的命!她不知道方太后从何处得此消息,但是,她是由衷感激向方太后告密此事的人的。宋嘉言啊宋嘉言,你命如此,有什么办法呢?

宋嘉言先是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有人将她放到床间,接着就是开门声和脚步声,然后是关门声。一只手解开她项间的玛瑙扣……

正当此时,宋嘉言乍然暴起,灌注了全部力道的一拳揍了过去。

方谅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又被宋嘉言再一掌斜砍了咽喉处,再反手一击落在方谅脑后,方谅含着一声未脱出口的惨叫晕了过去。

宋嘉言不放心地又给了他两下子,见方谅再无反应,宋嘉言跳下床去,先去熄香炉中的香。只是,这间静室布置极是简单,连杯水都没有。宋嘉言一靠近那香炉就觉着身上燥热,索性扯下半片帐幔,直接拔下头上金钗将帐幔撕开堵在那香炉里。

宋嘉言又将身上县君那身拖沓的大礼服脱了,把方谅结结实实地捆起来。

宋嘉言仔细算着时辰,想着大朝会哪怕再久些,巳末也该结束了。

宋嘉言精于谋算,却不知人算不如天算。

今日的大朝会因事涉盐课之事,时间格外久。及至早朝结束,已是午中。宋荣与相近的大臣往外走去,刚到宫门口就见到他给宋嘉言的侍衞宋丁带人等在宫门,宋丁眼睛极利,一见到宋荣便急步上前,小声道:“大姑娘吩咐属下来等着老爷。”

宋荣身畔官员识趣地先告辞了,宋丁方低声道:“今天一大早太后就命内侍传口谕宣大姑娘进宫去了,大姑娘叫属下来等着老爷下朝……”

宋丁的话尚未结束,宋荣已是脸色大变,问:“嘉言可去了行宫?”

“属下一直在宫外等着老爷。”宋嘉言的行踪,他真不清楚。

宋荣转身就往宫里跑去,若不是宋荣自来身强体健,这一路长跑非得要了老命不可!宫内其实禁止这样不庄重的行为,不过宋大人乃皇上近臣,瞧宋大人急得眼睛都红了,宫中留守的内侍也没敢拦。昭文帝正准备回行宫,听内侍说宋荣求见,便命人宣他进来。

宋荣扑通就跪下了,急道:“皇上,嘉言遣了别院的护衞来找臣,说一大早太后就宣她去了行宫,现在吉凶难料。”

宋荣向来从容自若,又是美男子出身,鲜少这般失态。昭文帝道:“无缘无故的,太后宣嘉言做什么?”关键,太后从来不喜欢宋嘉言。

宋荣顾不得忌讳,直接道:“会不会皇上总是去别院的事让太后误会了?”太后肯定不会责怪儿子,遭殃的就是他闺女了!

昭文帝也正是担心这一点,立刻道:“朕这就回行宫!”

昭文帝着实担心宋嘉言,真是冤死了,他跟宋嘉言走得近,不过,他委实还没做什么。若宋嘉言真因此有个好歹,他实在对不住宋荣。而且……他也舍不得宋嘉言。

昭文帝换了常服,直接带了侍衞骑马先行。宋荣带着随从紧随其后。刚刚出城就见到李睿身边的近仆拼死拦住宋荣,急道:“我家公子命我来给大人送信,大姑娘挟持一个公主回了别院,请大人上山救命!”

昭文帝和宋荣来不及多问,直接去了宋嘉言的别院,连同报信的小厮也一并快马跟着。

事实上,这会儿宋嘉言以长剑抵住端睿公主的颈项,李睿带着三十几人将宋嘉言与端睿公主护在中间,且行且退,尚未到别院。

昭文帝与宋荣赶到时,李睿同宋嘉言等刚刚退守别院,只看到上千禁衞军将宋嘉言的别院围得铁桶一般。宋荣高声道:“我是宋子熙,不知是哪位大人当差,误会至此?”

能在行宫当差的禁衞军头领,绝对是忠心可靠之人,此人是杨家子弟,也是认得宋荣的。他非但认得宋荣,还认得昭文帝,连忙过去见礼。

昭文帝龙颜冷峻,道:“这是做什么?”

杨大人见宋荣与皇上一道出现,便知此事难办,禀道:“宋县君劫持端睿公主,太后命臣等解救公主。”

昭文帝冷冷道:“不过是小女孩儿闹着玩儿,是太后误会了,退下!”

杨大人已知不必为端睿公主的安危负责,痛快地领旨。宋荣上前叫门,过了许久,裏面再三确认过,方开了门。

昭文帝带着宋荣进去,有人带路,直奔宋嘉言的主院。

宋嘉言的情况不大好,她举起一桶井水,当头淋下,井水冷如冰,她却依旧是双腮赤红,浑身颤抖,眼睛里有明显的戒备。宋荣见女儿如此,当下心痛至极,眼睛微湿,急步过去揽住宋嘉言的肩,落泪道:“你别这样,我这就叫人给你找大夫。”

宋嘉言一声长啸,猛然挣开宋荣,几步走向昭文帝。她身上已经完全湿透,精美的衣料下隐约可见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宋嘉言一把抓住昭文帝胸前衣裳,双眸如火,直接把人拽进房内……

袁忠轻手蹑脚地过去将门掩上,宋荣忽而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