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天蓝(1 / 2)

“天兰,吴天兰!”

每到晚上七点,用天兰妈妈的话来说,又到了西子喊魂的时候,比《新闻联播》还准点。

天兰把头伸出窗外,朝西子摇摇手中的筷子:“上来,我还没吃完呢。”

“有饮料喝?”西子贼贼地问。

“饮料没有,白开水侍候,你上来吧。”

天兰说完把头缩回来,继续吃饭。楼下传来西子叮叮咚咚的脚步声。

爸爸问:“花了我这么多钱,学得怎样了?”

“还好。”天兰笑眯眯地说。

“什么叫还好?”妈妈问。

“就是不错的意思。”

“油腔滑调。”爸爸骂。

“不就是考重点吗?”天兰故做轻松地说:“小事一桩。”

说完放下碗筷去给西子开门。西子“呼”地一下进来了,用一贯放肆的嗓门说:“我都听见了,跟我爸妈说的话一模一样。叔叔阿姨你们放心,天兰考不上一中,一中也就该关门了。”

“什么话?”天兰爸爸说:“就凭这话人家一中也不会要你。”

“不要拉倒,又不会成为失学少年。再说,还有希望工程呢。”西子说完,没大没小的眯起眼吐吐舌头。

“现在的孩子。”天兰妈妈直摇头。

天兰和西子嘻嘻哈哈有一句没一句地走在大街上,她们要去设在师专的一个初三学生夜间补习班,这可不是一个普通的补习班,据说,它汇集了全市初中部各学科最富教学经验的老师。要不是西子当局长的爸爸,天兰是想也不敢想进这个班的,进这个班就是进重点,这可是很多有识之士都说过的话。天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值得庆幸,有西子这么个局长千金做朋友。西子爸爸身材矮小,却胖得很,浑身上下一般粗细。声音大而哄亮,余音绕梁不绝。天兰的爸爸在市图书馆工作,虽大小也算是个干部,但没有什么实权。天兰觉得自己爸爸蛮英俊的,高高的个儿,穿上西装就没治了。但是他不能和西子的爸爸比。人和人怎么能一样呢,就象自己也不能和西子比一样,西子把西米露当白开水喝,背三百元钱一只的卡通书包。不过西子没有坏心眼,又肯帮助人,所以天兰还是很喜欢和她做好朋友的。

一进师专的大门,就是一个大的运动场,只要天没黑,总是有人在上面打球或是做一些别的运动。天兰最见不得的是打蓝球。拍球,绕场,跃起,投篮。在落日余辉里划着很美的弧线,牵着天兰的心。

“瞧,你的白马王子又入球了。”西子用胳膊碰碰天兰。

天兰抬眼望过去,西子说的是那个头发短短的高个男生,总是穿一件蓝色的球衣,下雨天也常常蹦达在球场上,因此引起了她们的注意。西子这么说是因为每次天兰经过球场总是会忍不住多看他两眼。被嘲笑了还看,一点也不知羞。

球场的两边是一字排开的梧桐树,秋天的黄昏,树叶儿总是金黄金黄的,没有风的时候,象一张精致的明信片。天兰挽着西子斜着眼走过球场,她看见那个高个男生的脸上有一层浅浅的汗珠,也是金黄金黄的,忍不住就笑出声来。

那晚补的是物理。西子在一张草稿纸上画日本动画片里的“樱桃小丸子”,西子上课是很少听的,她来补课只是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玩而已。在家里可不行,她那在公安局当局长的爸爸总是有本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身后,一把抢走她藏在课本下的小说或者撕碎她辛辛苦苦画了好几天的大作。坐在她旁边的天兰很认真地记着笔记,西子想起了,就歪过头来抄抄,以便回家应付大人的抽查。天兰虽然一直都很认真,可成绩总是平平,也许真是象外婆所说的,妈妈怀她的时候吃了不该吃的药。外婆一说这话妈妈就不高兴,妈妈说天兰其实很聪明,只是还没有开窍而已。要不妈妈就怪爸爸不该送天兰去学打蓝球。天兰初一的时候就长得很高,刚进校就被学校的蓝球教练给看中了,把她当作尖子来培养。天兰学了近二年的蓝球,初三的时候含着泪退了出来。妈妈说了,就这样打还能打进奥运会?再说了,这四肢一发达,头脑还不就简单了,我们天兰可不能冒这个险。这一说把执意挽留天兰的蓝球教练说得哑口无言。天兰的妈妈在供电局工作,每月拿回家的钱比爸爸多出一两倍,经济地位决定一切,家里的大事基本都是由妈妈说了算的。出了蓝球队天兰一门心思地念书,成绩也不见有什么起色,一向吊儿郎当的西子有时也能比她考得好。所以天兰嘴裏虽不服输,骨子里却是一直很自卑的。

晚上放学是九点。回到家,做完当天的作业,天兰往往是往床上一倒就能睡着。她真不理解西子,还能看一本席娟的小说才睡觉。西子是个席娟迷,席娟的每一本小说都买,看了一遍再温习几遍是常有的事。嘴裏面颠三倒四的也常是书中人的语言。天兰想西子的这一份浪漫自己就是想学也学不来。天兰,天生的,万事皆“难”。

那晚天兰又做了一个和蓝球有关的梦,她梦见自己高高跃起,手都快触到篮框了,天很蓝,蓝得让人睁不开眼,天兰一不小心快要掉下来,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了她,那人的脸上有一层浅浅的金黄的汗珠。

天兰在黑暗中突地醒来,脸红红地在小床上坐了一会儿。怎么就做这样的梦呢?象西子说的,不知羞。

第二天早上醒来,天兰还有些不知所措,没洗脸刷牙就坐在那儿呼呼地喝稀粥。

妈妈说:“怎么,饿成这样了。”

“还好,”天兰说:“有点口渴。”

“学习吗,能有不苦的,知道饿是好事,吃苦是成功的前题。”爸爸一边洗脸,一边闷声闷气地搭话。

“牛头不对马嘴。”天兰说。

妈妈不高兴了:“念了几天书连大人都损,不象话。”

天兰背着大书包出门。秋天的天真的很高很蓝。天兰一口气没喘过来又想起了昨夜的那个梦。那双有力的手臂和蓝天下金黄色的汗珠。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象是一个老朋友。走出巷口就看见西子在那间干静的小饭馆里吃早饭。二根油条加一碗豆浆。西子不象天兰一样睡懒觉,她一贯把吃早饭称做“喝早茶”,在清晨宽余而舒适的时间里把廉价的东西吃得洋气起来。

天兰喊过去:“假洋鬼子,好了没有?”

西子站起来,神秘地给她招手。

“我迟两节课去,要是老师问起你就说我肚子疼。”天兰说:“又有什么鬼主意?”

“席娟又出新书了,刚刚巷口租书店的女孩告诉我的,去晚了恐怕买不着。”

“班主任会告诉你爸的。”天兰不同意。

西子胸有成竹地说:“你就只管帮我请假,余下的后事我自己搞定。”

天兰只好一个人往学校走。刚到校门口遇到了同班的月梅。月梅说:“怎么一个人,死党呢?”

死党就是好朋友的意思,西子也老这么叫天兰。

“肚子疼。”天兰说。

“肚子疼就不来上课。西子胆子真大。”

“不是不来,”天兰说:“只不过迟一点。”

“该不是又去逛书店了吧,西子的那一套谁不知道。”天兰没做声。月梅又接着问:“听说你和西子都进了师专的补习班?”

天兰简单地嗯了一声。

“西子她爸真有本事。”月梅小声地对天兰说:“我都是听陆婷婷讲的,她送了不少礼也没进成那个班,她当着好多同学讲的,还说什么悔当初不象天兰那么聪明,找西子做好朋友。这样说不是对你的侮辱吗?”

“舌头长在人家嘴裏,要怎么讲怎么讲,我们还能管得着?”天兰装做若无其事地说,心裏却象堵了一大块棉花,闷得发紧。她知道月梅是有意把这话传给自己听的,是的,天兰恨恨地想,是沾了西子的光了,沾光不犯法,随你们怎么叨咕去。

但心裏总归是不痛快,课也不怎么听得进去。恰巧第一节是班主任的数学课。班主任出了两道题在黑板上让人上去做,天兰把头埋得低低的,还是抽到了她。

其实那是一道很简单的解直角三角形的题,只是计算有一些繁锁。天兰握着粉笔头,不知怎么就有些紧张,一紧张就没想得起来一个常用的公式,一下子僵在讲台上。

班主任让她下去,另抽了一个同学上来,天兰在座位上刚坐定,就听见班主任说:“初三了,大家都抓紧一点,现在有的同学请家教或上各种各样的补习班,自己不用功或不用心,连课都不来上。我看再补也是白搭。”

天兰知道这话是讲给她和西子听的,四周传过来的眼神里也有一种明显的幸灾乐祸的讯息。她有些倔强地抬起头来看着班主任,但班主任却根本没看她,眼晴盯着黑板前正在演算的同学。只好又埋下头,把眼泪很勉强地逼了回去。

一下课班主任就把她叫到了走廊里。

“西子今天怎么没来?”

“她肚子疼,去一下医院,马上来。”

班主任突然有点语重心长地说:“真正的友谊可不是这样的啊,西子要是做错事,你应该适时地提醒她,初三可不是开玩笑的,一辈子的转折点。你说呢?”

“肚子疼算不算做坏事?”天兰故意问。

班主任被天兰激怒了,声音也高了起来:“我一直把你当做好学生,你倒好,天天和西子在一起,连她的油腔滑调也学会了!”

天兰不习惯和老师顶撞,委屈地闭了嘴,心想不知道西子在这儿班主任还会不会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班主任欠西子的,这个别人不知道天兰可是一清二楚。就在不久前,为她自己弟弟的摩托车年检的事找过西子爸爸,一下子就省了三千多块。还在“金满楼”吃了一顿呢。

班主任见天兰不咬着嘴唇不作声,以为占了上风,口气软了下来:“你要是这时候鼓一把子劲,考重点还是很有希望的,但一松手,就肯定会掉下来,”班主任一边说一边用手上上下下地做着辅助动作,生怕天兰不明白当前的“严峻形势”,然后又压低声音说:“你可不能和西子比,这你是知道的。要好好用功,补课倒是其次,最主要的还是上好当前的每一节课。别再象今天那样,那么简单的题都不会做。”

天兰闷闷地坐回座位上。

进补习班的第一天爸爸就跟她说过,这事最好不要给你们老师知道,这不是明摆着怀疑他们的教育水平吗。这回肯定是陆婷婷在老师面前说什么了,陆婷婷可是老师的宠儿。要不就是是西子这个大嘴巴,什么都往外讲,反正她不怕,班主任不是说吗,你怎么能和西子比呢。

这样一想天兰心裏就特别地难过,一上午的课都上得恍恍忽忽的。西子到学校时已经快上第三节课了,和天兰打了一声招呼就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埋头“苦读”起来。直到放学回家的路上西子才发现天兰的异样。

“你好象有心事?”西子问天兰。

“头疼。”天兰说:“昨天可能睡晚了。”她不太想把上午的事告诉西子,告诉了又能怎么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过去了就过去了吧,活在这世上,还能不受点气。

但西子还是很快就知道了,天兰下午一进教室就看到西子在和陆婷婷吵架。一大帮同学在观战,其它班的同学也趴在窗口听,就是没谁站出来劝一下。天兰进去之前她们显然已经吵了很长时间。

陆婷婷说:“明人不做暗事,是我说的又怎么样,你还能把我杀掉。”

“我为什么要把你杀掉,我只想让大家知道,你是一个小人。”西子看来气得不轻:“进补习班有什么错,你不也想进吗,只可惜没进得去,所以你就乱讲。”

“罗西子!”陆婷婷指着她:“不要以为你爸是局长,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你爸让你进补习班,是利用职权!是违纪行为!”

“哎哟,你可别吓得我腿发软。”西子佯装歪歪扭扭,周围响起一大片笑声。

天兰赶紧挤进去拉住西子:“算了,算了,有话好好说。”

陆婷婷在一边又发话说:“上午受气,下午就有人帮你出气,真不知用的是什么手段,说出来让我们大家都学学。”

天兰装做没听见,把西子拉到座位上坐下,西子嘴裏还在念:“谁怕谁?谁怕谁?”

下午一放学西子就给留了下来,班主任一脸严肃地看着她:“初三了,毕业班,你们究竟有没有危机感,你们知不知道这样影响很坏,小女孩子,怎么能象泼妇骂街?你回去问问你爸爸,这样做是不是很不应该?”

西子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怎么不问问陆婷婷。”“我会狠狠地批评陆婷婷的。都是同学,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我说西子,你不要把小说里的那些东西搬到生活中来,对你没有好处。”

“这跟小说有什么关系,”西子涨红了脸:“陆婷婷背后侮辱人,我就找她问问清楚,这有什么错?”

“你有什么证据说陆婷婷背后侮辱你了?”

“她自己心裏有数。”

“我的西子,都十五,六岁的人了,做事也不用脑。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以后再不许这样。这事都怪吴天兰,上午我已经批评过她了,你回头告诉她,不要对一些道听途说的东西耿耿于怀。学习第一。还有,”班主任说:“你上午逃课逛街的事我就不追究了,下不为例。”

天兰在校门口等西子出来,黄昏将至,天上的云淡了,远了。象一层透明的纱在头顶飘浮。天兰担心地想,也不知道班主任该怎样说西子了,没准也说是自己推西子出来吵架的,西子这个脾气,就是忍不住。再想回家急匆匆地吃完饭,又该往师专赶了,忙忙碌碌的,就为了一张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为了理想奋斗?天兰想起自己曾经是有明确的理想的,进国家女蓝,拿金牌。教练不也这样说过吗,首先要敢想、然后敢做,才会成功。现在她连想的权利都被剥夺了,理想也就缥缈得很了。

等了老半天,西子终于晃了出来,天兰忍不住埋怨她:“明知道老师喜欢陆婷婷,你偏去和她吵。”

“还说我呢?”西子嚷道:“就你老实,受了气也不告诉我,要不是月梅,我还不知道陆婷婷那家伙有多坏,长舌妇,看我怎么收拾她。”

“别,”天兰说:“犯不着和她一般见识。再说,给老师知道,又该挨骂了。”

“敢!我西子又不是怕大的。”

“算了,”天兰劝她:“陆婷婷没进成补习班,还不能让她出出气。”

“你怎么老向着别人!”西子不快起来:“你知不知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

“知道,知道。正因为这样我才不让你去吵。”

“你不把我当朋友。”西子气鼓鼓地说。

“天地良心。”天兰发誓,见西子缓下脸来,又补充道:“我看你是小说看多了,整天东想西想。”

谁知西子一听这话真来了气:“小说看多了又怎么样!别人说也就罢了,没想到你也这么说我。”说完就一个人气呼呼地先跑掉了。

晚上,西子没有来叫天兰。

天兰趴在窗口看了一下,然后对爸妈说:“西子肚子疼,晚上可能不去了,我先走。”

一个人走路,路就显得特别的长。天兰心裏乱得象摇滚歌星头上的头发,同学看我不顺眼,班主任看我不顺眼,就连西子也生我的气了,这都是为什么?想来想去都难道就是因为进了一个补习班?天兰其实一直是个很自尊的女孩子。夏天的时候天热,西子戴“必青神”冰帽上学。西子有两顶这样的帽子,她死活要借一顶给天兰,说是绝对的凉爽。天兰都毫不迟疑地拒绝了。可这一次是为了学习,而且西子也说得诚恳,说是一个人走夜路害怕。早知道会象今天这样天兰想不来念这个补习班也没什么,还真就考不上一中?再想宽一点真考不上也没什么,谁都往一中挤别的中学还不都得关门?

好不容易挨到师专,发现操场上前所未有的热闹,走近一看,原来是一群男生和女生正在进行别开生面的蓝球比赛。再看那个穿蓝色球衣的高个男生也在其中,拼抢很厉害。嘴裏还不停地指挥着,俨然一副队长的样子。。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操场上的灯光也不是很明亮,但这丝毫也没影响场上队员和所有观众的热情。天兰挤到前面,不由自主地为明显落后的女队做起了啦啦队员,也许是为了凑足人数,女队里有一名女生显然是“赶鸭子上架”,一直在球场的边缘讪讪地徘徊,一幅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样子。天兰看不过去,溜过去拍拍她说:“让我替你上场,如何?”

女孩先是将信将疑的看着她,然后如释重负地点点头退了出来。

蓝球场!

天兰置身其中却疑心是一个梦。她在迷忽的一瞬间想起过去和蓝球有关的种种细节,大清早的晨练,放学后的晚练,数不清的大小球赛,快速地奔跑,大声地叫喊,隐蔽地过球,膝盖破了,手臂肿了,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天兰没有别的爱好,她不会唱歌,不会画画,不会拉小提琴,也不象西子那样的爱看小说,长这么大就迷过打蓝球,可现在连看NBA的时间也被占掉了。天兰想也许真的不该那样说西子,在这样的年纪里,要爱一样东西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

“嗳,专心!”高个男生带球从她身边跑过,大声地对她说。天兰回过神来,跟着跑了过去。

天兰个子高,那天穿了一条修长的牛仔裤,外面的毛衣脱去了,裏面是一件水红色的T恤衫。天兰的上场让球场上多了一份流动的活泼的色彩。她很快就抢到了一个球,球跳跃在掌心,是一种很熟悉也很温暖的角度,天兰的心中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带球过人,跃起,投蓝,三分球,中了!

球场边轰地响起一阵叫好声。

“是一年级的新生吧?”有人在问。

“不象,不象,也许是到这儿来补习的初中生。”

“又进了,真不得了!”

球场边的议论和赞叹天兰是听不见的,她全心全意地投入了比赛之中,直到终场的哨声响起。

女队的队员呼呼啦啦全围上了天兰。

“今天多亏了你,你要是早一点上场,我们肯定赢!要不是你我们今天脸就丢大了!”

一个头发黄黄脸宽宽的女生说:“谢谢你,小妹妹。我们师专女子蓝球队刚刚正式成立三天,我是队长王新。今天是我们的热身赛,你可给我们鼓了干劲了。”

“队长,我们就请她做特邀队员吧。”

“不对!”有人反对说:“小妹妹球技好,应该叫特邀指导才对。”

天兰给她们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于是转开话题:“你们怎么一成立就和男队比赛起来了?”

一听这话大家都笑了。王新说:“他们男队给自己起了个神经兮兮的名字,叫什么‘虫子’蓝球队,我们取名的时候就开玩笑说叫‘杀虫剂’女子蓝球队,谁知传到他们耳朵里了,这不,就下了战书。”

天兰看着她们,突然想到自己有一天成了大学生是不是也是和她们一样,一副长不大的样子,可以自由自在地笑,自由自在地打球。可是和大学之间还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隔着一个不知是祸是福的中考,还有那么多不顺心的事,天兰的心就象没来得及加热的热水器里的水遗憾地冷了下来。

球场上的人慢慢地散掉了。天兰看看表,晚上的课该上了一半了。不去也罢!天兰背上书包,打算慢慢地往回走。她想起爸爸曾经和她算过一笔帐,她每一天的补课费等于他一天工资的63%,那么今天爸爸的工作量的63%就等于白辛苦了,真是对不住爸爸。

走到校门口,遇到一个男生和她打招呼,仔细一看,原来竟是“虫子”队的队长,蓝色的运动服换了下来,一件休闲毛衣,一条洗得发白和牛仔裤和一双脏兮兮的运动鞋。天兰险些没有认出是谁。

“打球把课误掉了吧?”他问。

“嗯。”毕竟是陌生的男生,天兰总是有些谨慎。幸亏西子不在,要不还不知道她会怎么瞎说呢。

“你有不高兴的事?”

“哪里。”天兰赶紧说。

男生笑起来:“你瞒不过我,瞧你打球的那副狠劲我就知道。说出来,没准我能帮你。”“省省吧,”天兰一急就伶牙俐齿起来:“现在哪有那么多雷锋。”

男生一点也不介意:“我叫程涛,英语系三年级的。一看你我就想起我妹妹,她也和你一样,高高的,腿长长的。很适合打蓝球。”

“你的故事可不可以编得稍微象样一点?”天兰不信,扭头就走。人都说师专英语系的男生最油,看来一点也不错。“喂!”程涛叫住她:“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喂——,”他追上天兰,小声地说:“你该不会以为我要追你吧,那你可错了,我们英语系漂亮的女生多得是。我只是看你不开心,想逗你笑笑。耶酥星期五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可三天后不就是复活节了!象你这样的年龄,有什么事是大不了的呢。”

天兰本想发火,见他后面的话说得真诚,也就有点不好意思。再一想到昨夜的那个梦,脸就微微地红了起来。

程涛拍拍她的肩说:“别愁眉苦脸的样子,不高兴的时候,来和我一起打蓝球,我还想和你一决高低呢。”说完就大步大步地走开了。

天兰往回家的路上走,肩那儿热热的,她有点恼怒地想现在的男生怎么能这样,随随便便地就拍女孩子的肩。再又想自己这样是不是也有点太在意太老土,看程涛的样子不象是坏人,也许人家真是好心也不一定。

回家洗了澡躺在床上,天兰觉得全身有些酸酸地疼。那是一种久违了的让天兰感到幸福的酸疼。闭着眼睛躺着,脸上盖着一本英语书。天兰对自己说:“放假,今天晚上彻底放假。”隔壁房间里爸爸妈妈在看电视,声音开得小小的,晚风温柔,象儿时妈妈看着她的眼睛。天兰忧伤地想再也没有比十五六岁更糟糕的年纪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她真想快快到二十岁,二十岁多好,象师专的那些女孩子,或者象程涛。总之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主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

天兰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入梦。梦里又是蓝球,天兰奔跑,四肢向风一样地展开。天空象一张宽广的没有皱折的蓝色纱巾。程涛也在跑,穿着一双脏兮兮的球鞋,他说:“来吧,投篮!看准目标!”球从天兰的手中飞出去,却象长了翅膀的鸽子,上了天,不见了。

天兰又被惊醒了,原来是妈妈坐在床头。妈妈爱怜地说:“睡觉也不关灯,瞧你,在梦裏面打狼啊,一头的汗。”天兰伸手摸摸额头,真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妈妈说:“再苦再累,忍过去了就有收获。”

天兰本来想说我又不想做人上人,但一想这么晚了,何必让妈妈再伤心呢,就点点头再睡下了。

西子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一大早就等在巷口跟天兰道歉。天兰熟悉她的脾气,也就不和她计较。两人笑笑,象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一起去上学。

那段日子里天兰又悄悄地打起蓝球来,地点当然是师专的蓝球场。她以下午放学晚为理由不再回家吃晚饭,西子当然也乐意奉陪。饿了两人就到小摊上吃一碗馄饨或买两个香喷喷的肉饼。然后再去听课。西子说这叫做偷来的快乐,西子很少打这么贴切的比方,天兰表扬她,西子得意洋洋地说这就是看小说的收获,关键的时候才显山露水。

王新所带领的师专女子篮球队练得很拼命,但纯粹属于“民间组织。”训练起来一点章法也没有。天兰和她们一起玩球,当然尽量地把以前教练教她的传授给她们,不知不觉中真做起了“特邀指导”。没过几天程涛他们就过来提意见,说是她们占掉了一半场地,害得男生没法打比赛。王新说你们不也占了一半场地吗,我们又没赶你们走。双方就为此争执起来。天兰觉得自己到底算一个外人,这种事不好插嘴,再加上那两个梦的缘故,见了程涛总觉有些不自在,于是就避到操场边和西子一起看起小说来。西子说:“怎么?帅哥和人吵架你也沉得住气?”

天兰骂:“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恋爱中的女人最毒。”西子不以为然,眼光仍在小说上。

正在这时,王新她们从那边喊过来:“天兰——,你快过来一下。”

天兰瞪西子一眼走了过去。程涛抱着球,用一种近乎促侠的口吻说:“大家建议我和你比赛投球。三球决胜负,谁输了谁把球场让出来。我是男生,让你一米远,如何?”

“我不和你比,”天兰说:“怕你输不起。”

西子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兴致勃勃地说:“比,比!谁赢了我请谁吃炒栗子。”

程涛凑近天兰说:“输给我没有关系,你的面子丢不了。”

天兰恨程涛用这种方式和她说话,她想程涛一定是故意的,把她当做英语系的那些女孩子。于是一声不吭地从他手里接过球,瞄准篮框,气也没喘地连投三下,三下全中!

西子的声音夹在一片叫好声中象旧时的妇人喊冤,听起来让人毛骨耸然。

轮到程涛了,操场上安静下来,程涛吸了一口气,把球举过头顶,球就要飞出去了,程涛突然把它往地上一扔,一幅索然无味的样子说:“算了,好男不和女斗。”“输不起——!”女生们嘘起来。“是输不起,”程涛好象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我在师专的英名可不能输在这三个球上。”说完就若无其事地走了。那晚上的是英语课。老师讲到一个词“FUNNY,有趣。”西子就在纸上画了一个呆头呆脑的男生,肚子又大又圆,还在他的肚子上写了一个“FUNNY”,旁边再写上一个程涛,把它推给天兰看。天兰在纸上加上“无聊”两个字。西子看了嘻嘻地笑,老师朝这边望过来,天兰赶紧把纸揉掉了。之后的好几天,天兰都没有去师专打球。一来那几天作业特别的多,有时一晚要做三四个学科的试卷,实在是没时间。二来天兰不想见到程涛,她实在想不通程涛那一天为什么会不战而走,真的就连面子也不要了。不知是不是自己那天投球时的态度太招摇,让他看不过眼呢。

上课时路过球场,自有女孩们跑过来问:“怎么,不来打球了?”

“学习太紧,”天兰说:“应付不过来了。”

女孩子们都理解地点点头。王新说:“不堪回首话当年。想想我念初三那会儿也真是受罪,天天熬夜到十二点,眼睛都快滴出血来。”

西子赶紧说:“历史重演,彼此彼此。”

又一数学系的女生说:“数学不懂,尽管找我。可得在现在就加把劲,别象我们一样,只能上个三流大学,连个谈恋爱的好场所都找不到。”

“哎,别腐蚀未成年少女!”王新一边说一边笑着推开天兰和西子:“快去上课吧,要迟到了。”

补课的教室在师专旧教学楼的二楼,楼梯是木制的,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咯吱,偶尔有一两节没踩响,就让人疑心是踏空了,心里面半吊着,很不舒服。所以天兰上楼时喜欢埋着头死死地挽住西子,所以尽管西子使劲地捣她她也没有看到站在楼梯拐角处的程涛——直到走到他面前。

程涛说:“好几天没看见你们,我最近在给一个初三的学生做家教,想给你们借两套练习题看看,我对你们的新教材不是很熟。”

天兰不做声。西子说:“你就不怕误人子弟?”

“怕!”程涛说:“所以我得勤奋一点。”

西子说:“问天兰要吧,我的试卷一做完就不知扔哪儿去了,再说,我上面的成绩也羞于示人。”

程涛就笑笑的看着天兰。

天兰只好点点头。

那晚回家的路上,西子就说:“你又要骂我小说看多了,我总觉得,程涛对你有意思。”

天兰笑,心裏却滚过一阵紧张。

“钱锺书不是说过吗,借书是恋爱的开始,借试卷,我看性质也一样。再说,程涛长得还算英俊,你们身材挺配。”

西子越说越离谱,天兰边忙制止她:“说这些真没有意思,我都快给中考逼疯了,你还在那儿没轻没重地开玩笑。”

西子见天兰真不高兴,也就意犹未尽地闭了嘴。

晚上天兰回到家里,在灯下整理借给程涛的试卷。天兰的英语成绩不是很好,也不是很差,七八十分的成绩,还能见人。她本想把几张七十几分的试卷抽出来,后来想想就算了,怕什么呢,天兰对自己说,我又不怕谁瞧不起我。

结果,试卷是西子送给程涛的。

天兰病了。

秋天的天变化快,感冒也来得快,天兰得的是重感冒,在家一躺就是三天,急得爸爸妈妈团团转。天兰爸爸说天兰体质不是这么差的,也许是最近少锻炼的缘故。天兰妈妈说不是,是因为压力太大,孩子还没满十六岁呢,天天这样学来学去地还不累出病来。天兰躺在床上哼哼,浑身象被谁用绳子绑住了一样的难受。妈妈一边摸着她的头一边就说:“兰兰,考不上不要紧,妈妈就是倾家荡产也给你买个重点来念。”

天兰病得糊涂,这两句话却听得真切。她知道自己若是好好的妈妈是绝不会讲这话给自己听的。当过知青的妈妈比爸爸还严厉许多,她常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信奉“快马”也要“加鞭”,为此天兰常怨妈妈不讲情理。包括不让她打蓝球。但这一下天兰觉得自己是真的懂了妈妈的用心良苦。做母亲,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

病好后的天兰学习更加地用功起来,晚上加班常常加到爸妈一催再催才睡觉。就为了妈妈在病床前给她说的那句话,天兰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成熟了起来,这种成熟是真正意义上的成熟,它甚至让天兰有点沾沾自喜。她开始把大小考试的成绩都拿回家给爸妈看而不是象以前那样不管考得好坏被三番五次问起还支支吾吾。天兰觉得这时候让父母充分地了解自己是自己的一种责任,天兰从未这样真切地感受过一家人的命运是如此地休戚相关。

那一天发的是化学试卷,天兰拿了个八十三分。天兰的化学不是很好,能拿到这个成绩她觉得也不错了。化学老师说这一次考试大家成绩都不是很理想,就连第一名陆婷婷也只得了九十分。看来大家在化学上还得多下点功夫。说完就开始点评试卷。评卷的过程中天兰才发现老师少给了她七分,那是第一页的最后一道题目,天兰一开始做错了,后来改正的时候把正确的答案写在了第二页的上方,老师显然是忽略了。整整七分!